第282章 灶與柴薪

第282章 灶與柴薪

獻王府。

正午時分,日頭不錯,地上的積雪似乎將要化而為冰。

難得冬日露臉,書房門窗就都大開著,散一散那鬱積已久的葯氣。

蕭逸的帕巾終日不離手,時不時捂在口角處輕咳兩聲,他眉目間似有一團陰雲,盯著手中的那一封信箋。

也不知已看過多少遍,他終就起身,團了,丟在了火盆之中。

白方朔自秦地傳來的手書,就化為了一縷裊裊青煙。

也不復再坐,蕭逸信步踱到窗前。

後院無景,僅有一叢竹。

卻也枯黃了,竹枝隨風瑟瑟而抖。

冷風襲來,他捂著帕巾咳了兩聲。翹腿靠坐在後院廊柱旁的七夜便扭頭望他一眼,「你病了這麼多年,怎麼就不死呢?」

「呵呵。」蕭逸便是一樂,「病是可以裝的,死,卻實在是裝不得。」

「裝死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咳咳……你瞧,裝病,大不了就真的病了。裝死,就怕萬一真的死了。」

七夜想想,覺得也是,便拎起酒壺,仰頭灌下一口白。

呼……

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一口,氣息綿長,竟足有常人十數息之功,口中暖意混雜著酒氣,一道白鏈似箭直刺天際。

蕭逸望見,只覺得有趣,「不是地引不叫你修習內息?」

「唔。」七夜點點頭,「他是想讓我多活些時日。」

「何解?」蕭逸問。

「只用劍,便只應對用劍之敵手,除了上官青虹那般的存在,我雖算不得無敵,卻想死也難。修習內息,就不同了,就會想著找那威能境之上的高手……那還死得不快么。」

蕭逸久久的望著那一叢枯竹,幽幽的言道,「我若死了,你也就可以仗劍俠意江湖了。」

七夜的酒壺便就停在了嘴邊,他先嗤笑一聲,這才灌下一口。

「怎麼?」蕭逸不解,「這難道不是你平生夙願?」

七夜抱起了膝,「仗劍自然快意,俠?是個什麼玩意!」他面上一副不屑之意,「就在這江湖之中,死在所謂俠手裡的,怕不比死在賊手裡的少。」

蕭逸便笑了笑,「見義勇為,懲奸除惡,俠之大者……怎麼在你口中,卻似有些不堪之意?」

「統統放屁!誰是奸惡之徒,俠說了算?即便奸惡,到何種程度該殺,俠來定?他知道的就是真相?這世間有所謂真相?」七夜似乎有些醉了,「我殺的就是這種俠!」

「所以你出山之際,就手刃了崆峒、武夷兩個極惡之徒……」

「那不一樣。」七夜晃了晃腦袋,「那是收了銀子的!」

「收了銀子,那便是交易。」

「沒錯。只要拿了銀子就沒那麼多麻煩,收了銀子就是買賣,他買,我賣,給銀子便殺!」

「所以你是一定要銀子的。」

「哪怕一文,也必須要。只要有一文在手,就不用去考慮該不該殺的問題,這就簡單很多。」

蕭逸似乎終於明白了,他便隨口問了句,「不知蘇赫值多少銀子……」

七夜猛然將視線轉至他身上,將將轉至一半,卻又生生將頭轉了回去,「你要搞清楚,不是他值多少銀子,而是他欠了我很多銀子!」

蕭逸點點頭,「所以他不是交易對象,也就成不了買賣。」

七夜仰脖灌下一大口酒。

再一張口,酒沫橫飛,七夜口中噴著酒氣,「你知道的,我沒什麼朋友。」

蕭逸臉上的笑意一直在的,「他算一個。」

七夜並未點頭。

「那我算不算你的朋友。」

七夜搖頭,「你是我姐夫。」

蕭逸瞭然,「誰又會想到鎮南大將軍的公子,卻一心只願做一名殺手……」

七夜也不看他,只抬手指著他,「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有十七房妾室,十五個兒子……我不是什麼公子,只是個娘親死時根本無人照看的遺腹子……所以我無父無母,我姐待我就像娘。」

黃喆……

蕭逸臉色忽就煞白,帕巾便又在嘴角,他劇烈的咳了幾聲。

只此二字,便就他一陣陣的心疼。

「你怎麼會想要他死?」七夜嘴裡鼓囊著一口酒,含混不清的問。

蕭逸想了想。

「已有很多消息相互印證了,他是我的二弟。」未有絲毫的隱瞞,他的帕巾捂在口前,模糊不清的答。

七夜便就嗆了酒。

隨後,他竟也咳了咳,咳聲中斷續的傳來他的話語,「我聽說……你和蕭曜……還有蕭子峻,最近都在朝中聽政了。」

「那是因為,他已經親政了。」

「說是這次是他聖上讓群臣開始議著立儲了?」

蕭逸的面龐上恢復了些血色,「這不過是他的手段。」

「手段?」七夜不明白,「你的灶不是最近燒的挺旺?」

「哈哈。」蕭逸便就朗笑,「你怕是不知道,蕭曜的灶居然也還有人燒……」

笑著,蕭逸的臉色漸漸的冷了下來,「既然是燒,灶里就一定要有柴的。」

七夜很聰明,當即便道,「他這是要看看這些灶里究竟塞的是哪幾根柴……」

「只你這一句,當浮一大白!」蕭逸贊道。

「所以你想要他死。」七夜知道蕭逸清楚這個他指的是誰。

「因為我只怕他這口灶,是他親自在燒。」蕭逸知道以七夜的聰明,清楚這兩個他分別指的誰。

「所以,你就想要他死?」七夜重複的話,再問一遍。

蕭逸沉默了很久。

冷風吹得枯竹簌簌擺動。

他低低的,聲量中帶有一絲近不可覺察的猙獰,「有三個字,自小便在我心裡……今日我只對你,說這一次……憑什麼!」

憑什麼……

這便是永遠扎在蕭逸心中的一根刺。

憑什麼他身為大皇子,卻要裝病才能苟活性命。

憑什麼一個巫蠱小人栽贓在他的府里,他的愛妃就要為此付出性命!

憑什麼這麼多年他就要裝作與他的岳丈大人反目成仇……

憑什麼蕭曜是秦王,他只能做一個閑王。

憑什麼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蘇赫,那個死了二十年的女人的兒子,就要他的父皇親手來燒這口灶!

「哪怕現在甘陝,二嚴起兵造反,魯楚吳三地,亂軍稱王……你們卻只在關心這口灶……」七夜不禁冷笑。

蕭逸從未想到七夜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不禁有些語噎。

「兵事太遠,我管不了。這口灶卻就在眼前……」蕭逸沉吟片刻,「況且你很清楚,這些年我弄來的那些銀子,全都送去了懷化關。白方朔的邊騎,武具之精乃是五鎮之首,我為這個天下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七夜不禁冷笑,「你快醒醒吧!你弄的那點銀子?!放在軍中也就夠放個屁使!白方朔的邊騎,靠的是把持邊關重稅行商。掠奪蒲類王庭,洗劫哈爾密王城……他為了銀子,生生滅了北狄最強的一國!」

「蒲類被滅了族,哈爾密王城毀於火海之中……聽說,這皆是拜嚴守臣所賜。再者你所說的並無實證,不是么?」蕭逸便就笑笑。

七夜揮了揮手。

一陣勁風吹過,便關上了書房的那扇窗。

隨著那陣風,飄進書房的,是七夜的一句酒話。

「你們家,真他媽的臟。」

……

嚴峻傑再見蘇赫之時,便不似那一日在亂石崗……

此次,是他親筆書信下到西都,在自己營中約見蘇赫。

正午時分,聞聽蘇赫已到,嚴峻傑率領帳下將校步出轅門之時便就看到……

蘇赫一人一騎,當先而立。

在他身後一個馬位之處,一匹通體銀白的神駒之上,端坐著一位年歲不大的白裘麗人。

她的左右兩側,一字排開十數騎近衛軍軍中重將。

再往後看去,一面面迎風招展的旌旗之下,騎軍次第排出竟好似直到天際……

軍容整肅。

人馬皆諳。

靜寂無聲。

然而漫天而起的那一派凌然殺意,卻足叫天地變色,令人心驚膽寒。

嚴峻傑,大將也,自能穩住心神。

他只看蘇赫。

二人對視良久。

相對無言。

在他們心中,林靜姿的逝去……彷彿便就在方才……

直待火龍駒頗有些不耐的低低打個響鼻……

嚴峻傑深吁一口氣,拱手道,「蘇大將軍,請帳中一敘。」

蘇赫抬臂,「不必。咱們有話此處講就是了。」

言罷,蘇赫翻身下馬。

只他這一動。

身後萬騎齊齊踏前一步。

地動山搖。

便似有朔風突起,沖著嚴峻傑的行軍大營席捲而至。

嚴峻傑冷聲道,「蘇大將軍這是在向嚴某示威不成?!」

蘇赫搖搖頭,「我不需要這樣做。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要帶兵前來。」

他回望騎陣一眼,當即風去無蹤,殺意盡斂。

嚴峻傑深嘆道,「近衛軍之雄,實在嘆為觀止。嚴某領教。」

蘇赫對此言沒有絲毫的表示,僅是將視線投向嚴峻傑的身後。

他隨即雙拳合抱,躬身一禮,誠言道,「此一禮,非是以官身相拜。武道末學,蘇赫,見過槍聖李靖。」

李靖自嚴峻傑身後轉出身來,「蘇赫客氣。既然已無槍,便也再當不得什麼槍聖。今日再見,只觀蘇赫你氣機隆盛,一身修為卻又有精進,實在後生可畏。」

至此,再無客套。

蘇赫道,「佩弦兄書信中提及的東西,我想親眼一見,不知可否。」

「佩弦兄……」嚴峻傑面上獨目當即園瞪,「小子!今時今日,你喚我一聲佩弦兄?!」

他是林靜姿的父親……

他在暗示,他是林靜姿的父親!

蘇赫當然懂。

然而他的雙眼間不含任何的情愫,僅對嚴峻傑搖了搖頭,「我今日屈尊前來,要見的僅是前撫遠大將軍,現為謀逆之徒,亂臣嚴守臣之子嚴峻傑。一聲佩弦兄,已是因為她,給足了你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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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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