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兩個藍藍

()「媽媽，飛機在動呢！」

「嗯，馬上就要起飛了！」

「媽媽，快看——爸爸在那兒！還有警衛連的小孫叔叔，他在跟我們敬禮呢！」

「嗯，看到了。寶貝兒，快坐好！漂亮阿姨剛才不是說了，飛機起飛的時候要把安全帶扣好嗎？」

「哦……爸爸看不見了……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再來看爸爸啊？」

「怎麼？還沒走就開始想爸爸了？好啦，爸爸說了，再過兩個月等工作不忙的時候，他就休探親假，回家看藍藍……」

母親的話聲在飛機引擎發出的轟鳴聲中聽得不是很清晰，身子下面的座椅也傳來了輕輕的震顫，舷窗外機場的景緻正在飛快地向後退去……

機身震動了兩下，還在繼續向前快速滑行……

「啊！不好……」

身子突然被一個柔軟馨香的懷抱緊緊摟住，什麼都看不見了。

但依然能感到一股巨大的衝擊力襲來，還有「喀喇喇——」鋼鐵的巨響聲、「轟隆隆——」震耳的爆炸聲……

劇痛襲來……滿眼的血紅色……滿世界的血腥味……還有令人作嘔的焦肉味……令人窒息的灼熱……

人聲嘈雜……有人在翻動拉扯著渾身疼痛的身子，依稀彷彿是小孫叔叔，然後是面色蒼白的爸爸接了過去，並緊緊地抱住不放……

抱得太緊了，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藍藍，藍藍！醒醒！起來吃飯了！」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

啊？！

金海藍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室內正午的陽光一時又刺得她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只見老爸金衛東那張胖胖的圓臉正對著自己，一臉的關切。

「藍藍，你剛才睡得那麼不安穩，是不是又做惡夢了？」

海藍一邊把壓在胸口的右手抬起，一邊笑著說：「沒有啦，就是胳膊壓著了，有點喘不上氣。」

金爸見她笑眯眯的，也就信以為真地往外走了：「好吧，沒事就快點起來吃飯，你不是一會兒還要去接班嗎？」

海藍「哦」了一聲，見老爸出去后，才摸了下額頭，一腦門的冷汗。

有多久沒做這個夢了？

18年前，那件事發生后，倒是天天做這樣的惡夢。可自從上大學和工作后，已經幾乎沒做過了啊。

她用手順了順胸口，心想：大概還真是睡覺不老實，有點魘住了。

海藍翻身下床時，一抬頭，看見了電腦桌上擺著的相框。

那照片上，一個30歲左右的美貌少婦拉著一個小姑娘站在一架三叉戟飛機前，笑容燦爛一如那夏日午後的陽光。飛機側面的一座兩層小樓上還豎著「南京」字樣的標誌。

小姑娘和海藍一樣，有著雪白的皮膚，微卷的栗色頭髮，大而圓的眼睛，卷而翹的睫毛，秀而挺的鼻樑。

只是小姑娘是還帶著嬰兒肥的蘋果臉，25歲的海藍卻是標準的鵝蛋臉了。

其實，相片上的小姑娘就是只有7歲的海藍。

海藍拿起相框，看了一眼前景的母女，目光卻移向她們身後，並久久地停在照片背景上一隊正在登機的旅客人群中。

準確的說，她看的是那個只有著模糊背景的女子，和她身邊那個正背轉著身子沖著鏡頭笑的小女孩。

一段屬於另一個也叫「藍藍」的女孩的記憶，出現在海藍的腦海中。

這些記憶不太清晰，海藍只模糊地記得，這個小女孩的家就在南京。

她也叫「藍藍」，但她才5歲，還沒上學。其實，記憶里不知道她是真的叫「藍藍」還是叫「蘭蘭」，抑或是「男男」，反正聽起來都差不多。

藍藍跟著媽媽住，家裡彷彿很有錢，媽媽天天出去打麻將，把女兒丟給保姆帶。

藍藍對爸爸沒什麼印象，據媽媽說爸爸在南方做生意，一年才回來一兩次。

就在出事那天的中午，保姆正在喂藍藍吃飯，媽媽從門外沖了進來，一把抱起她說是要帶她去找爸爸，還說要找什麼狐狸精算賬去。然後母女倆坐上計程車，匆匆趕到了機場。

藍藍一路上就聽到媽媽罵罵咧咧的，她小聲地說「媽媽，我餓」，卻被媽媽狠狠地擰了幾下，「吃，就知道吃！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吃貨！……你要是個男孩，你爸還會不把你當個寶？」

藍藍不敢喊餓了，只是委屈地嚶嚶哭泣。在媽媽拉著她，跟著人群上飛機的時候，她聽見有個男人在喊「藍藍，笑一個」。

一扭頭，就看見不遠處一個解放軍叔叔正在給一對母女拍照。

她記得那個解放軍叔叔上身是綠軍裝，下身是藍褲子，而且歪戴著帽子正在做鬼臉，很滑稽的樣子。她不禁也破涕一笑。

上機后，媽媽見藍藍還在抽抽噎噎的，就說：「別哭了，一會兒飛機起飛了，阿姨就會給你發吃的，有果凍有蛋糕，可好吃啦。」

藍藍這才不哭了，眼巴巴地盼著飛機快點起飛。

誰知道，飛機沒能飛起來，而是一直衝出了跑道，撞到防護堤上，爆炸了。

這段記憶倒是很清晰，因為沒有人摟住藍藍，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飛機從中間斷裂開來，然後四周都爆炸成了碎片。

藍藍的肉身也變成了血沫，但她的靈魂並沒覺得痛苦，只是晃晃悠悠地，不知怎麼就飄到了那個痛哭失聲的解放軍叔叔懷裡的小姑娘身上。

到現在，海藍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關於童年，她只有7歲的海藍出事前那兩分鐘的記憶，但卻有著5歲的藍藍雖然模糊卻是全部的記憶。

當年事發后的藍藍，發現自己穿的衣服不對，手腳都長大了，並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變了個模樣后，真的嚇傻了。

還有，那個絕對不是自己爸爸的解放軍叔叔，整天叫她「寶貝」「藍藍」「乖女兒」時，她更害怕了，只好不停地喊「我要媽媽」。每當這時，那個解放軍「爸爸」好像更傷心了。

後來，藍藍不喊媽媽了，但也不叫爸爸，整天就在發獃。

她多少有點明白自己的媽媽已經不在了，雖然還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

過了幾天，在一個擠滿了人的大屋子裡，藍藍見到了自己的親爸爸。

她想喊他，卻隔得太遠了，又被現在的「爸爸」抱著，她只好伸長了脖子去看他。

那個爸爸卻沒有發現她，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台上的講話。

藍藍聽不懂台上那些很嚴肅的伯伯叔叔們講什麼，依稀聽到有什麼「賠償」、「撫恤」的字眼。

散會後，藍藍趁著解放軍爸爸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偷偷地溜了出去。

她追著自己的爸爸，但又不敢喊，因為怕他不認自己，還會打自己。她還記得，以前他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就打媽媽，也打過自己。

藍藍跟著他下了樓，出了院門，卻看到有個抱小孩的女人迎了上來，而那個爸爸眉花眼笑地抱起那個小孩親個不停，嘴裡還叫著「乖兒子」。

藍藍還看見那個女人笑著說了句什麼。然後又隱約聽到那個爸爸說「黃臉婆……賠錢貨……死得好……正好填我的虧空……」

聽著那個爸爸的笑聲，藍藍獃獃地站在那裡，心裡酸酸的，身子涼涼的。

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大喊：「藍藍，你怎麼到處亂跑！嚇死爸爸了！」

藍藍剛剛轉身，就被一雙大手抱起來，納入了一個寬厚溫暖的胸膛里。

聞到這兩天已經熟悉的、帶著淡淡煙草味和汗味的氣息，藍藍知道這是誰。而這個懷抱，自己這兩天一直抗拒的懷抱，此刻才發現是這麼的舒適、安全。

「爸爸！」她一把抱住那人的脖子，再也不願鬆開，同時放聲大哭了起來。

金衛東手忙腳亂地拍著女兒的肩背：「乖，藍藍不哭，藍藍不怕啊，爸爸在這兒。」

藍藍慢慢止住了哭聲，過了一會兒才在爸爸懷裡，悶聲地問：「爸爸，你以後不會不要藍藍吧？」

「爸爸怎麼會不要藍藍呢？藍藍是爸爸的寶貝啊！」

「真的？永遠……永遠……都不離開藍藍嗎？」

「真的！」金衛東似乎明白了藍藍的意思，又說道，「藍藍，爸爸已經決定了，打報告轉業，以後爸爸就會和藍藍永遠在一起，再也不離開藍藍了！」

藍藍不懂什麼是轉業，但後面的話聽懂了，她不說話了，只是將金爸的脖子摟得更緊了。

金衛東感覺到了女兒對自己的親近，心想：還是醫生說的有道理，藍藍這次的外傷不重，因為傷害幾乎全被她媽媽擋住了，但是心靈上的創傷太大了。前兩天那副木僵的樣子，真讓人心碎。醫生說她現在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要我一定要守著她，才能幫她度過這個坎。看來，現在總算有點效果了。好吧，為了女兒，這個業，我是轉定了！

他抱著藍藍往回走，藍藍從他肩膀上抬起頭，又遠遠地看了那邊一眼，然後毫不留戀地轉過了頭。

從那以後，藍藍就認定了世上只有金爸一個爸爸，而自己就是那次空難中最小的倖存者金海藍。

長大后，她才知道，那個南京郊區的機場本是軍民兩用的，金爸就是駐場空軍的地勤人員。

海藍的母親是家鄉的花卉種植專業戶，和金爸結婚後就成了軍嫂。因為隨軍安置的工作不好，也就沒有隨軍，夫妻倆一直兩地分居。

那次是母親趁暑假，帶著海藍去部隊探親。臨走的時候，金爸說別擠火車了，就給娘倆買了機票。本是一番好意，卻給自己帶來了家庭的悲劇。

當時，金爸還就站在塔台下的崗哨旁，和站崗的戰士一起看著飛機滑行。

飛機滑行快到跑道盡頭時，地面的人都發現不對頭了，因為平時滑行到這兒，機頭就該拉起，機身自然會一躍離地。

可是，那天的飛機試著收了兩次前輪，都沒有起來，這時剎車也來不及了。

於是，飛機直直地衝出了跑道，並在高速衝過60米長的安全道、360米長的草地、6.8米寬的水溝后，一頭撞在機場盡頭2米多高的防洪堤上。

最後，滿載航油的飛機翻過防洪堤，空中解體，墜地爆炸。

機身殘骸斷成了三截，尾部落在一個水塘中。機上的一百多名乘客，除了機尾有十幾人人倖存外，其餘全部遇難。

後來的事故調查結果顯示，這次飛機失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機組操作失誤的原因，有機場跑道不夠長的原因，也有塔台指揮失當的原因。

這些失誤都是小失誤，如果只有一個，也不一定會造成空難，但它們偏偏疊加到了一起，就引發了這起重大事故。

在那次事故后沒幾個月，國內又出現一起更為嚴重的空難，這次是全部罹難、無一生還。兩次事故使得上面痛下決心，指示民航系統必須好好進行整頓，完善和監督安全制度的實施。

雖然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但是對於無數個再也等不到親人回家的家庭來說，創傷是巨大的，持久的。

金家也是如此。

事後不久，金爸就轉業回到了家鄉——南港市。這是南方的一個沿海開放城市。

海藍的母親就在附近的一個海島漁村長大。當金爸帶海藍去漁村看姥姥的時候，親戚們發現，這孩子竟然誰都不認識。而且，性子也從原來的聰明活潑，變得木訥內向。

醫生對此做出了失憶的解釋，大家也就接受了。

其它還好說，就是當舅舅們發現海藍連游泳都不會了的時候，很是奇怪：「這失憶也失得太徹底了吧？」

不過，大家誰也沒有失憶的經歷，還是沒在意。

等海藍複課的時候，差別更是太大了。因為5歲的藍藍根本是放養狀態，沒上過學更沒人教她，這讓她怎麼跟得上二年級的課程呢。於是，她只有留級了。

總之，出事後的海藍和原版的海藍相比，在性格、智力、行為等方面都差異明顯，簡直可以說判若兩人。

但是親人們都很自然地把這一切歸結於那場災難帶來的重創，反倒是更加想方設法地疼愛她。特別是金爸，完全成了二十四孝的老爸。

在藍藍從來沒得到過的濃濃親情的守護下，她漸漸蛻變，和原版的海藍越來越接近。

但也只是接近，不可能是全部。

海藍的目光又轉回相片的前景。

前面的小海藍不但長得很漂亮，笑容更是神采飛揚，是個充滿活力的快樂的小姑娘。

後面的小藍藍雖然並不難看，但她即使是在笑，神情也怯怯的，不是很招人喜歡。

海藍的手指輕撫相片上的小海藍，暗暗嘆氣。

海藍姐姐，我從小就知道，我是在替我們兩個好好地活著，特別是你那份。

也許我永遠做不到像你那麼好，我沒有你聰明，沒有你活潑，沒有你可愛……

我也不知道，7歲的你，有沒有想過長大后要做什麼……

於是，我代你做出了決定，並且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好。

不過，我相信，即使是你活著，也會和我做出同樣的選擇，也只能做到我現在的程度。

那就是做一名出色的空中交通管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