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歸來之路（七）

「你竟然還沒有完全沉淪？！」

被林姝抓住木拐杖一端的老婦人，面上驟然一驚。

要知道，「她」乃是這片擬真世界運作系統的化身，這個世界的一切本都應該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凡是落入到這個沉淪世界中的智慧生命，最終都將死於它們靈魂最深處的種種求而不得的慾望。

當正在九升碑中歷練的林姝，被超智系統刻意投入到這方沉淪世界之時，「她」便接到了來自後者的指示，讓這個精神體在這片世界中徹底消亡。

因為這裏是「她」主宰的世界，她很容易便檢測出眼前的這個精神體身上還剩下多少精神力值，以及這些精神力值足夠自己為其編織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緊接着「她」入侵了林姝的記憶最深處，將對方掩埋在靈魂最深處、最渴望的人和事挖了出來，以此作為誘餌來讓這個精神體心甘情願的在這個世界中沉淪下去。

事實證明，「她」的設計和做法非常成功，眼下都已經走到收穫成果的最後一步了。

可偏偏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本該在睡夢中安樂死去的林姝，居然醒了過來。

聽到老婦人的驚呼聲后，身形變得更加瘦小的林姝，動作緩慢的抓住那根木拐杖的尾端，借力從地上慢慢的站了起來。

屋子裏此時還亮着昏黃的燈光，將她瘦削成紙片模樣的臉龐照出了慘白的顏色。

這是因為她體內剩餘的精神力被損耗太多，就快要走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在林姝吃力的站起身時，守在她身邊的林媽臉上，也跟着露出了一絲擔憂的神色。

見起身之後的林姝身子搖搖晃晃，連站都站不穩，老婦人的臉上不覺露出了戲謔的笑容。

她盯着林姝的臉，用依舊慈祥的語調問對方道，「孩子，你為什麼不繼續睡覺了呢？為什麼要離開自己母親的懷抱呢？難道這不是你最想要的東西嗎？」

努力穩住自己身體平衡的林姝，語調平靜的開口回道，「等我死後，自會睡上萬古，不必急這一時。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誰告訴你，母親的懷抱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老婦人一聽林姝的前一句話，頓時明白後者已看出這個世界的端倪了。

只是她不確定，林姝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發現這個世界的異樣的。

是在火車上的時候？還是在前往這棟房子的時候？又或者是在進到房子之後？

不過眼下這些問題都無關緊要了，即便有進入沉淪世界的精神體認清了這個世界的虛偽，他們也依舊會沉溺於此，不願意離開。

因而老婦人順着林姝後面的那句反問，繼續追問她道，「那你說說看，你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這一次林姝沒有急着回答對方的話，而是緩緩向身側轉頭，看向了眼凝淚光看向她的林媽。

還是這張熟悉的臉啊！

這張曾對着她笑過、對着她哭過、對着她發過脾氣、卻也曾冷漠地將她丟棄的臉龐……

林姝原以為自己死後就能擺脫掉那些曾經刻在她靈魂最深處的記憶。

可她不曾料想到，她對往事的淡忘並不是因為那些記憶選擇放過了她，而是她自己在記憶的最深處挖了個大坑、將它們都埋了起來。

現在，一切掩埋的東西都被重新挖了出來，那些過往的記憶正不受控制的充斥着她的腦海。

在那些記憶碎片中，有一個小女孩時常遭到一個酗酒男人的酒後毆打。

每到這個時候，小女孩的眼前就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那是她媽媽的臉。

小女孩盼望着，她的媽媽會像個英雄一樣、突然從天而降地出現在她的眼前，然後帶着她逃離那個人的魔爪、徹底離開那個不能稱之為家的冰冷囚籠……

但這終究是小女孩在心裏想像出來的畫面，它們從來都沒有實現過。

可在小女孩的心裏，那個關於母親總有一天會回來帶走自己的信念，仍是支撐着她度過整個灰暗童年時代的唯一亮光。

隨着小女孩後來的一天天長大，昔日的那抹亮光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暗淡，直到化作一片再也不起眼的記憶碎片，掩埋在了記憶深處。

回想到這裏時，林姝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的攀上了眼前之人的臉龐。

她語氣平淡的出聲問對方道，「其實那個時候，你帶我去玉石林站的那一次，本來就沒有打算要帶我一起走的，對吧？」

乍一被林姝提問的林媽，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她」也只是被老婦人根據林姝記憶深處的願望所複製出來的虛擬人物而已，不具有自主回答這種高難度問題的能力。

因而她在聽到林姝的問題后，第一反應便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老婦人。

此刻這位身為這個世界運作系統化身的老婦人，臉上的神情已變得有幾分冰冷了。

只因「她」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十分致命的錯誤，那就是「她」並沒有真正弄清楚林姝最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她」原先以為眼前的這個精神體童年時被雙親的一方拋棄，被另一方虐待，所以對方想要的必然是來自母親的疼愛和呵護、與母親一起生活。

可是照眼前的情形來看，事實並不是她想像的那樣。

對林姝來說，真正讓她在意的，似乎是她當年被親生母親遺棄這件事。

林媽這邊向老婦人投去求助的目光無果，這會兒只能重新回過頭來面對林姝。

眼見林姝看着自己的眼神逐漸冰冷，許是這眼神觸發了林媽的某種應急的本能反應，後者隨即脫口而出喊道，「小姝，是媽媽錯了！媽媽知道自己錯了！」

「你不要怪媽媽好不好？」

「媽媽向你發誓，媽媽以後再也不會丟下你了！我們就留在這裏，以後永遠一起生活好不好？！」

看着面前之人聲淚俱下的嘶喊，林姝卻是緩慢的搖了搖頭道，「不，其實你並沒有錯。錯的那個人，是我。」

從在火車上睜開看到林媽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進入了虛擬的世界之中。

但這無關緊要，因為她在這裏看到了一個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其實在更早以前，她也知道當年的自己正是被自己的母親給拋棄了，只是她從來不願意真正接受這個事實、寧願相信對方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也是她心甘情願的在這個虛假的世界中、一直待到現在都不想離去的原因。

與其說是她眼前的這位林媽在欺騙她，倒不如說從始至終，都是她在自己騙自己。

可假象總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虛假的外殼任憑它再怎麼安逸舒適、再怎麼教人沉淪，現實總會有來到你面前的那一天。

這時候，是選擇繼續縮在殼裏，還是選擇打破外殼、接受現實，便成了重要的抉擇點。

而現在，正是輪到林姝作出抉擇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