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妝扮

第四十四章 妝扮

()第四天,三月三十,天靈祭當日,晴空萬里,陽光明媚。www.NIUBB.NET

今早的新陽鎮蘇醒得很快,當第一抹日光照亮天穹之際,街上便已有人影涌動。待得天空的湛藍逐漸變得清晰和深邃之時,鎮中的廣場更已是人頭涌涌。

廣場以東,那坐落於榕江岸邊、已修繕了好一陣日子的船渡碼頭,也終於在今日及時地拆去了所有的工棚和木架,以全新的面貌挺立於潺潺而過的碧水之畔,迎接着團團簇簇湧來的渡船,以及那從舟舶上匆匆邁向平地、欲往小鎮最南邊的天靈宮燒香許願的諸多香客。

由於素聞這新陽鎮的天靈宮頗為靈驗,故其香火相當鼎盛。即便是平常日子,漁船貨舶的漁工船家在出海及歸來之時都會前往燒香祈願,再加上那心有千千願的其他各色人等,平素那廟前的香火便已燒得昏天黑地,更何況是天靈祭這個特殊日子?

因而,為杜絕其他地方因搶頭香而大打出手的惡劣跡象,更為了彰揚鎮子的整體利益尤勝一己私利的崇高價值觀,故在這天靈祭當日,要先挑選一個無可挑剔的吉時,再由鎮上有名望的名士豪紳組成威望崇高的代表團,在吹鑼打鼓烘托出的莊嚴而嚴肅的氣氛之下,來至那榕江的東南入海口、南海之濱的天靈宮之前,設下祭台、列隊而立,待得時機成熟之時,方才不苟言笑地虔心祈禱、燒香許願,祈求神靈繼續保佑新陽鎮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長榮永盛、船舶往來平安無恙,鎮民安居樂業,云云。

但是,儘管這神靈保佑下的新陽鎮頗為富庶,其祭祀的物品也不可逾越皇家的規格,更何況四月初一的夏至日,在花都以南的廣州港還有朝廷特使祭拜南海之神的盛大活動,故此小鎮的天靈祭規格便不得不稍低一些。即便如此,那長長的祭台之上也擺着相當可觀的祭品:豬一口、羊一隻、烏魚一尾、豬肉一肘、雜錦點心五盤、祭帛一段、金銀錠一百掛、金銀山兩座、大香燭二對、馬牙香一包……等等。

這漫長而枯燥的官樣祭祀結束之後,方才讓等得直跺腳的香客們入天靈宮去燒香祝願。頓時,便又是嘩啦啦的洪水決堤般湧入廟內搶香的人群,只不過這時搶的不是頭柱香罷了。而這些香客所祈求祝願的,既有祈禱出海平安的、也有想發財的、或是求好運的、甚至更多的是乞子求孫的――就因為那天靈宮主要供拜的聖靈是個女神,只是許多香客卻似乎忘記了那傳說中的聖靈乃是終身未嫁的。

於是,這些年來,為滿足諸多香客日益增長的宗教文化需求,那天靈宮便被不斷地增添各種神像和附殿,譬如子孫娘娘像、財神殿、龍王殿……而這各路神仙漸聚漸多的天靈宮規模,便也跟着逐年擴張。

就在今日,那廟前偌大的廣場上,也雲集了嗅覺靈敏的各路商販,趁著此人群涌涌的大好時機,競相設攤拜檔,招徠來客;同時又隨處可見飛丸跳劍、吞刀吐火等雜技百戲;也有裝神弄鬼、占卜算命的江湖先生,煞有其事地掐指瞎編著光顧者的前生後世;更也有四肢齊全卻懶得有一技之長的壯年乞丐,趁著這難得的光景向以慈悲為懷的香客索要外快。一時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這一天中午,從事海運經商的梁老闆,好不容易才在那人頭擁擠、香火瀰漫的天靈宮內燒下自己的一炷香,虔誠地祈願自己生意興隆、商貿通暢后,便迫不及待地趕緊離開那空氣渾濁不堪的空間,迅速逃離周邊那儘是念咒般的碎碎念和許願聲。

他這幾天的生意也頗為繁忙,正尋思著到了明天,那些外國商船估摸也應到廣州港了,那麼自己的商船今天也該啟程才行。接下來還要在浴佛節之前趕回粵東的月浦港,隨後又要北上去福州港……

總之日程排期頗為緊張,不可馬虎。梁老闆的腳步不知不覺快了許多,很快便到了鎮外的貨運碼頭。今日所有的渡船全部轉移到鎮中的碼頭去了,少了那些螞蟻一般的小舟小船來搶泊位,對於急需卸裝貨物的船舶來說實在是好事一件。

當他的步子剛邁入碼頭時,一個夥計也湊上前來,指著碼頭邊上的小木屋牆上說道:「梁老闆,那標註備忘的紙張給人劃破了。」

「哦。」梁老闆漫不經心地順着夥計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少頃便道出指示:「撕掉舊的,換張新的。」說罷,他便又匆匆地朝着停泊在碼頭的商船走去。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瑣事,又怎會容許這小破事來擠占那正思慮著賺錢大計的大腦空間?話說這小夥計也真沒用,就這麼點屁事,還要來煩擾他……

那夥計看着梁老闆匆匆離去的背影,想了想,也覺得很有道理,於是便動手揭下那牆上被劃掉一塊的紙張,簌簌幾下子便撕成碎片拋入江中。他識字有限,更不曉得那牆上的「此」字是何意思,以為或許就是那個搞亂者用利器瞎劃出的刀痕而已,便另找了一張白紙蓋住這難看的傷疤。

看着這恢復如初的景象,這夥計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接着便又去找商隊負責記錄的人來寫下那新一輪的備忘事項。

伴隨着碼頭邊上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灑落於水面上的點點碎片,卻在無聲無息地漸漸溶於那絲絹一般的江水之中,彷彿正浸入另一個世界去尋找在凌晨先行一步的那些碎屑。

……

同一刻,鎮上的某條深巷裏,卻傳出一陣與節慶不相符的哀鳴。

片刻之前,就在林馨音前幾天投宿過的院子裏,眾閑漢一個個精神煥發、儀錶光鮮、臉披自以為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舉手投足以自認最為典雅的姿勢,陸陸續續推開房門步至院子,就像在風好日晴的時候被允許出來放風的一眾囚徒。

他們故作優雅地互相堆笑道早,臉上的肌肉卻抖動得如彈棉花般歡快,心裏一邊暗自譏笑和鄙視對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邊卻沾沾自喜地幻想自己就是今日天靈祭的男主角。只是待得他們各自將昨晚在此處投宿的癩蛤蟆逐只鄙視了個遍,再抬頭仰望已經日頭高掛的天空,轉而四下環顧、面面相覷,臉上僵硬的笑容卻逐漸如冰化水:那唯一的女主角那裏去了?

本還意淫著在今天上演風花雪月、花前月下好戲的閑漢們當下全慌了神,自發地四處搜索起來,直如在院子裏嗡嗡亂闖的群蜂,奮力搜尋那僅在昨晚只窺一眼便沒了蹤跡的花影。徒勞的搜索無果后,甚至還有不知所措的傻瓜連那牆下花盆架邊的大石頭也翻起來看個仔細。最後,鬱悶滿懷的眾人還病急亂投醫地質問起房東關於佳人的行蹤。

面對嘈雜而急迫的質問聲,房東也很無奈:「我又不是她,怎麼知道她去了那裏?」接着,這老闆娘又看了看手裏拿着的、今早在房門之前撿到的錢幣,粗略一數,恰好為這幾天的房租;再看一眼那院子裏也跟着失蹤了的兩匹馬,便也大概明白了:「錢也付了,馬也沒了,肯定是走人了。」

「走了?!啊!……」眾閑漢如被雷劈一般哀嚎起來:「你怎麼可以讓她走了啊!我們付高價住在這裏的啊!!!」

而且這院子可是發生過火災和兇殺案的凶宅啊!沒有鎮宅之寶誰敢來哇!眾閑漢滿臉的憤憤不平,好像是房東發假廣告誘騙他們入套似的。

「就算我是她娘,她執意要走,我還能管得着嗎?!」房東哭笑不得:「而且也不是我逼你們住的好呱!」

眾閑漢皆無語。一個個哀鳴一陣后,卻也只能如野狼般默默地自己舔舐傷口。

既然佳人不在此,那再呆在這鬼屋一樣的院子也沒意義了,只怕還會給惹上一身晦氣。於是,眾人陸陸續續地離開,垂頭喪氣地走到鎮口附近一看,剛剛那受創未愈的心靈頓時又被春日的最後一道晴天霹靂再劈了一次:那原先貼在牆上的徵婚啟事居然也沒有了。

「沒了,沒了。」那滿臉絕望的王秀才看着空蕩蕩的牆壁,空洞的眼神里彷彿看見的是第十次榜上無名的落榜景象。他神情頹廢地轉過身,沉重卻無力地甩一甩衣袖,彷彿是要切斷那塵世間的痛苦輪迴:「果然是走了,緣走了啊……」

說罷,王秀才便拖着蹣跚的腳步踉踉蹌蹌地離開,憔悴的面容彷彿已跟節日的喜慶絕緣,老朽的身影彷彿在此刻再老了十歲。他一邊走還一邊拖着長音哀鳴:「榕江東去不復返,不復返啊不復返……」

原來只是一場夢。只可惜夢到了開頭,卻夢不到結局,甚至夢不著過程,真是悲劇……

「走了?」剩下的眾閑漢互相對視,也有些人內心痛惜不已,不過絕大部分人不像王秀才那般酸,就算痛惜,更多的也是心痛昨晚那不明不白犧牲了的錢幣而已。再過一會,便也有許多人恢復了精神:「走了就走唄!逛廟會去,看看有沒有外地來的漂亮妹子……」

「哈哈……」「嘻嘻!」很快地,便又是一陣嬉笑聲原地響起,直如昨日的那個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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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通往廣場的長街上有人正黯然夢碎的時候,不遠處,榕水客棧二的某個房間里,林馨音卻還在被窩裏悠悠然地延續着她的長夢。

她側着身子躺在床上,長發如絲灑落於枕畔,緊抓着被子的右手屈於下頜,戒指上的玉石此刻正間隔着緩緩散發出點點神秘而安詳的藍光,直如她此刻均勻而安穩的呼吸。

她睡得很沉,以至於那外面的喧嘩湧入客棧、攀上梯、透過門戶、吹至床邊時卻全成了輕風的耳語。她夢得很深,縱然是從中午至今的兩次敲門聲也敲不醒她的夢境,相反卻成了她夢中那石落湖間所撩起的清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此時,夢外的她忽然睫毛盪了幾盪,臉頰上悄然浮現一道淺淺的紅暈,連着那嘴角也不經意地往上翹出一絲微笑。夢裏的她,和凌月緣攜手經過漫長的冒險后,在一個夜色幽靜的月下,在一株蒼天巨樹的落葉飛舞之間,兩人相視而立,那凌月緣臉紅紅地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愣是開不了口。這是要告白嗎?她在夢裏忍俊不禁,但那緊張的心情也從夢中蔓延到了現實,引得她的身體微微輕顫,原本清晰的夢境卻也逐漸模糊起來。

而恰好在此時,又有一陣比前兩次都要再用力一些的敲門聲襲來。於是,粹不及防的她,那夢境終於如鏡子一般被敲碎了。

林馨音迷迷糊糊地挺立腰身,朦朧的睡眼獃獃地望向房門,耳邊還迴響着陣陣有節奏的敲門聲。她還很清晰地記得夢中的內容,於是趕緊先搖搖頭,再抬起雙手拍拍臉頰,拍散那不尋常的燥熱和紅暈后,才隨手抓起枕邊的素帶快速又頗為熟練地紮好頭髮,穿戴整齊后,方才下床邁向門邊,打開房門對着來人懶洋洋地說了聲:「早……」

「呵,不早了。」門外站着的果然是柳千里。他看着睡眼惺忪的林馨音甚至還沒有洗漱便直接開門打招呼,頓時頗感既詫異又新趣:「這會已是申時,兩個時辰后賽事便要開始了。馨音還沒吃過午飯?我們先下去吃點東西,然後就得開始準備了。」

「啊?」林馨音剛剛朝着窗外瞥過一眼,還以為那明亮的天色是上午,如今被柳千里一提醒才驚覺自己竟然睡了大半個白天。但這也難怪,畢竟她凌晨才返回客棧,三更過後才入眠,若非被人叫醒,只怕會一覺睡到天黑。

「那,你先等我會……」於是,她便趕緊回身洗漱,讓清涼的冷水帶走臉上殘留着的睡意,方才跨過門檻喊起再度驚異中的柳千里:「走。」

柳千里見她清醒過後也沒有關門避嫌,就這樣在自己的注視下大大方方地快速洗漱作業,看似比尋常的南方女子還要更不拘小節,再聯想到她學習軟舞所表現的種種彆扭和抗拒神情,以及隨後修習劍舞卻隱隱透露出的一絲英姿,總覺得似乎有一種抓摸不著卻又很自然流露的不和諧感……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的腦海中閃現著無數種可能性,包括一種一閃即逝的猜想,但很快便給他排除了,因為那是不可能的……

不過,既然有胭脂味厚重的男子,自當會有英姿煥發的女子,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嘛。於是,柳千里便也暫時放下疑問,跟上林馨音的腳步。

兩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后,便又再度返回二。

「我回房間拿點東西,等會來找你。」柳千里神秘一笑:「馨音也可先準備一下。」

「呃。」林馨音看着柳千里笑笑離去的身影,卻也不知他有什麼打算。

她轉身邁入房間,關上房門,環顧四周,除了床邊的隨身包裹,以及隨便放在梳妝台前的龍泉劍,別無他物。她已紮好頭髮,整好衣束,拿了劍便可啟程,還有什麼東西要準備呢?或許要準備的便只是賽前的心!

於是,林馨音緩緩步至梳妝台前,怔怔看着昏暗的銅鏡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默默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將漸漸浮現於臉上的緊張再度壓迫到內心最深處,抬起兩隻拳頭堅定地鼓勵著鏡中那茫然的少女:「別緊張,沒什麼大不了的……加油!」

對她來說,這房間獨有的梳妝台鏡子就只是拿來給自己打氣而已。少頃,又是一陣敲門聲傳來。她知道是柳千里來了,於是便抓起台上的龍泉劍,甩身而去,打開房門,對着那手上多了一大一小兩個包裹的來人說道:「我準備好了,走。」

「準備好了?」柳千里看着不施粉黛的林馨音儀錶裝束跟適才毫無兩樣,唯一變的就是剛剛那迷糊的雙眸,此刻宛如月光下的深潭般幽靜而深邃;唯一多的就是握在她手裏的龍泉劍,劍柄末端那長長的流蘇不知何故搖曳不止,彷彿夜間被不息的微風吹過的湖面,縱然遠觀平靜似鏡,近看卻漣漪連連。

「不,還沒好。」柳千里笑着搖搖頭,單手提起一隻大包裹遞給林馨音:「現在才是要開始準備的時候。這是這幾天我在鎮上挑到的一些衣物,覺得還是比較適合劍舞的。馨音試試看。而且,待會可還要好好妝扮呢,這才耗時間哩。」

「咦……?」林馨音接過包裹,感覺輕得像托著一團雪。只是她仍蹙起眉頭,帶着不解和不願的語氣低聲質疑:「就這樣子去參賽……不行么?」

「不是不行,只是……太素了。」柳千里看着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粽子一樣的林馨音,忍住笑繼續開導說:「舞蹈絕不只是動作而已,妝扮也是舞蹈的一部分。縱然是天然無暇的良玉,也需要一點雕琢方能成為最耀眼的寶物。對於舞者來說,舞台便是戰場,襦裙帷裳乃是戰袍、巾袖羽扇皆為兵刃,花鈿翠釵是為頭盔……你有見過那個長袍寬袖的書生拿着根破竹竿、騎着小毛驢、哼哼哈兮地上戰場的么?就算技藝不輸人,氣勢也要短了九分呢。」

林馨音狐疑地看着柳千里。她總覺得他好像是在講歪理,但這歪理歪得也有點道理。好,就算他說的都是對的,那他……又怎麼知道她的尺寸?這些衣服她穿得下么?還有啊,這些衣服都是那來的?他不是自稱沒錢了嗎……?

「嗯……」看到林馨音眨動的眼睛如繁星般閃過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柳千里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其實這些衣飾都是租來的,也還算乾淨。饒是如此,再加上購置胭脂粉的一些費用,也要我當了身上的玉佩方能湊得出資金哩。而且我也不知這些衣物是否合身,馨音就先將就下試試。」

「啊?」林馨音定眼一看,果然發現柳千里前幾天那束在腰帶的佩玉已經不見蹤影,煞是詫異他居然會破釜沉舟到這種地步:「如果拿不到獎賞,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今晚更是要精心準備、嚴陣以待,一鼓作氣摘下桂冠。」柳千里炯炯有神的眼睛裏飛逸著堅定、希望、勇氣、熱血、鼓勵……以及乞求:「這便是背水一戰了。」

「……好。」林馨音聽得?極了,心一軟,咬咬牙輕應一聲,便提着包裹推入房間,關好房門。

她將包裹甩在床上,一時思緒萬千,未有動作。畢竟,今晚她是有心奪冠的,而不是上台去玩耍的,所以,必要的準備也是應該地。而且,這也只是換個裝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了,這兩個月,自己還不是一樣穿着女裝走過來的,不管是素裝也好盛裝也罷,本質不都是一樣的?所以,這又有什麼好害羞的?穿!

說服過自己后,她沉住氣,雙目盯緊床上那輕飄飄的包裹,如臨大敵般對峙了一會後,才伸手慢慢解開包裹。她的心跳越來越響,像在探尋一個未知的世界。很快她便見到包裹里那疊得整整齊齊、壘在一起的衣物,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桃紅色的金線絞邊絲織物。

這是什麼?林馨音好奇地以兩手四指各捏住這物件的兩角,將它提上來一看,見着這片正面精綉著淡粉芍藥的水紅色輕綢散開來還沒尋常浴巾的一半大,兩邊六條細長的絲絹向下低垂,稍思片刻,兩腮便頓時「轟」的一聲燒得通紅:這分明就是一件抹胸嘛!

這算什麼?這也是戰袍?護胸?林馨音目瞪口呆,捏著抹胸的兩手從手指到肩膀都在微微發抖:那柳千里居然連這個都給她準備?是他太大膽了,還是自己太保守了?呆過片刻后,她又慌慌忙忙地掠起包裹里的其他衣物,抓起一件又一件快速瞥過一眼后便隨便扔在床上。最終,當她看着滿床散亂的輕絲羅衫、錦繡半袖、束裙纓素、紋彩長褲、織綉短裙、薄紗長裙、綺綉帷裳和紗帛帷帽時,腦袋頓時轟轟連聲被炸得空白。

其餘的衣裳都很正常,也很漂亮,但她卻沒想到式樣竟會如此之多,難道這些都是要穿的么?她還以為只是套件連衣裙之類的東東就了事……可這麼一大堆東西,要怎麼穿?

她就這樣獃獃地站在床邊,手裏還抓着剛剛的那件絲綢抹胸,彷彿一個手持入學許可證的新生,卻不知所措地止步於眼前那陌生的世界大門之前。

……

柳千里在門外站了好久,卻一直都未有聽到任何動靜。片刻之後,他忍不住抬手再敲了一次門:「馨音?」

「……」門內卻沒有任何回答。

「……馨音?」柳千里大奇,但也只能再敲一次門,再問一聲而已。

良久,才有一陣蚊子般的細聲透過門縫飄出來:

「……我,我不會穿……」

柳千里比較吃力才聽得清楚,一時間啼笑皆非。不過他也預料過有這種可能性,於是便隔着房門提示說:「我已照着穿戴的順序疊好衣服了的,從最上面的那件開始穿起就是了。」

頓時又是一片沉寂。隔了片刻,才又是一陣低語無奈地傳來:

「……已經……被我,打亂了……」

「哎……?」柳千里愣了一下,看着這二的走廊還有其他客人在走動,便伏在門邊朝着屋內低聲傳音:「內里的衣服穿好后,先穿上長袖羅衫,再套上半袖。」他一段一段地慢慢解說,免得林馨音聽了後面忘了前邊。

「內里的衣服……?」那屋內說話的人似乎有些頓悟了,但少頃又是一陣尷尬而又更輕微的聲音傳來:「……是,是抹胸么……?怎麼穿……」

「……那個兩側有六根帶子,裹在身上,依次系好,調節至舒適便行了……」柳千里差點吐血。他做夢也沒想到會以現在這樣儒雅的身份,半屈著身子、臉蛋幾乎貼在門邊、左手遮在嘴邊、偷偷摸摸像做着些不可見光的勾當一樣、教導一個女子該如何穿抹胸。他的眼珠子還時不時瞥到旁邊走過的客人正對着自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頓時那一直都鎮定自若的臉色此刻也很難得地紅了一次。

話一說完,他便趕緊挺立身體,甩過一把衣袖,轉而扭頭望向客棧的天花板,讓臉上的緋紅和尷尬儘快消逝。

……

房間里的林馨音也很尷尬,只是好在自己被鎖在一間封閉的房間里,不像倒霉的柳千里那樣被路過的甲乙丙丁暗自指點而已。

她也不想問,但也確實是沒辦法了,身邊又沒有其他適宜的人可以指導。其實如果是女性在旁,她也更羞於去諮詢該如何穿抹胸。當然她也奇怪柳千里居然還知曉這穿衣的次序和方法,但此刻她的腦袋很是混亂,也無暇去猜想他是不是因為慣於游花尋蝶才曉得這麼多,或是因為其他烏七八糟的原因,總之既然人家道出提示,那便趕緊照做,儘快結束這尷尬的場面……

終於,在內心深處對着自己說過幾十次「淡定」之後的林馨音,下定決心,咬咬牙開始卸去上身那幾件嚴嚴實實的粗棉衣服。她一直都是通過多穿幾件衣服來擠壓胸部,故總有一股透不過氣來的不適感。褪去所有的武裝和束縛后,她盯着雙手所提的那件類似訶子、未綴肩帶的抹胸良久,才緩緩將其貼在肌膚之上。

剎那間,便有一陣清涼而異樣的感覺傳來。這是屬於絲綢的獨特清新之感,跟那密不透風的棉布完全是兩個世界的觸感。這陣涼意讓她有清水流淌過上身般的舒適感,但也悄然帶走了長久以來所自以為的安全感,令得她越發覺得涼意漸盛,以至於覺得那緊貼於身的輕綢彷彿變成了一層薄冰,寒意掠過的雪膚上也倏然突起冰冷的肌粒。

這陣寒意讓她用力地束緊抹胸那繞至身後的絲帶,即便如此也生怕這層薄緞會不小心掉下來,甚至還多了幾個結,卻也顧不得是否打的是死結。只是她如此緊束之下,反而恰到好處地起到收腰挺胸的效果,使得她婀娜有致的嬌軀更顯曼妙。

她此刻連照鏡子的勇氣都沒有,也不曉得自己的身段起了什麼變化。她只是低頭一瞥,便清晰地看見半隱於抹胸之下的一痕雪脯,淡淡的水紅絲緞更襯托出酥胸的白膚勝雪,卻惹得她面紅耳赤,急急忙忙地找著床上的那件長袖輕紗羅衫便穿了上去。

長長的衣袖蓋住了她的半邊手腕,薄如蟬翼的白紗貼於兩肩,卻帶不來半絲真實的存在感,開闊的直領前襟也不像她先前那交領農家裝一樣能將胸部包裹得嚴嚴實實,便是那前襟雖也留有打結用的絲帶,但她不管再怎麼拉扯,卻也遮掩不住大半抹胸。當她低頭再瞧見衣袖之內的手臂輪廓清晰可見之時,立即便明白這件輕紗羅衫根本就是半透明的……那穿跟不穿又有何區別?後背豈不是會徹底走光?

暈!不過還好另有一件半袖……林馨音這次先仔細地打量了這件東西,確定非半透明絲質衣物,這才略微放心地套於衫外。這是一件袖口如羽翼般彎翹的桃紅色半袖,罩於羅衫之上,足以遮住後背和雙肩,多層彩條鑲邊的袖口恰好接着那半透明的海天霞輕紗長袖,錦線滾邊的寬長對襟卻露出半截淡粉紅色抹胸的圓弧上圍。她已經狠力束緊抹胸、系牢紗衣和半袖的絲帶,搞得自己有些透不過氣來,卻反而使得輕綢之下那高聳的雪峰直欲衝破雲霄而去。

見着這類似褙子加抹胸裝束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袒露脖頸和胸廊,林馨音終於放棄徒勞的抵抗。這上半身的裝扮已讓她頗為費力,那剩下的那堆裙褲又當如何?

她想了想,覺得總不可能是先穿裙子?於是,便趕緊先套上那紋彩的長褲。這長褲的褲管略闊,卻也輕輕薄薄的很是貼腿;褲腳較長但未拖地,不知是怕起舞時被踩到褲腳而如此設計的,還是因為她的腿長。

接着,那長短裙和圍裙一樣的東西又該如何穿……?林馨音不解,便隔着房門朝着屋外的柳千里詢問道:「上面穿好了,下面呢?」

屋外好一陣沉默。良久,才有一陣無奈又尷尬的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地回答:

「先穿褲子。」

「早穿好了。然後呢?」林馨音怔怔地應答。這次她是做對了,不過,畢竟她也不是傻子啊。

門外又是一陣沉默,比先前的時間更長,不知柳千里是在暗慚還是在躲避過往走廊的客人,過了好一陣后,卻是一大段話傳入屋內:

「那麼,先在褲外套上短裙,再罩上長裙,上束至腰,最後圍上帷裳,以纓素束裙即可。」

這段話說得也比較急,或許柳千里已經鬱悶得不行了,只想着儘快結束這場窘境,便也不管林馨音是否聽得明白了。

好在林馨音還算聽得清楚。於是,她便依言先穿上及膝的短裙,再繫上那及腰墜地的薄紗長裙。她想了想,又將垂至腰間的抹胸扎入裙內,而將輕衫上衣和半袖留於裙腰之外。這金線花繡的天藍色羅裙很薄,以至於那紋彩長褲能透紗而出,難怪要在褲外和長裙內再圍上一層短裙,以避免不雅的部位若隱若現。最後,她在外裙的下腰處圍上一襲紅邊帷裳,再以纓素束腰后,這漫長得彷彿過了半個世紀的工作便似乎完成了。

但她卻不知怎麼用纓素打結,總覺得裙褲鬆鬆垮垮的,待會要是動作一激烈,腰帶掉下來可怎麼收場……?

恰好就在此時,柳千里的聲音又傳了進來:「馨音,好了么?」

「差不多了……」林馨音歪著頭胡亂拉扯著腰間的纓素,又對着門外的聲影問了一聲:「千里知道怎麼用腰帶打結么?」

「……」仍然是一陣沉默。最後,是一股無力得要墜地的聲音:「這個比較難說……不如,我幫你打?」

「好。」林馨音沒有半絲猶豫,她也怕浪費時間,便開門對着柳千里說道:「你進來,幫我打結……」

不過,打開門的一瞬間,她卻有點忐忑不安,不知柳千里會怎麼看待現在的她……

柳千里看着果斷開門的林馨音,倒也有點吃驚,他的臉上還殘留着一絲微紅,只是上下快速掃過一眼那變了裝的俏佳人,微笑一聲「很好」后,便隨着林馨音入了房內,接着又關上房門。

林馨音卻暗自鬆了一口氣。她反而怕柳千里會大夸特誇,這冷靜的寒暄才是她最想要的結果。看着柳千里提着另一個包裹入內后便關上房門,她首先想到的是既然人家要幫自己打結,那關上房門也好,免得被外面的八卦閑客誤會瞎猜;其次好奇的是他手裏拿着的另一個包裹裝的是些什麼東西,倒也沒想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不會引起更大的誤會。

柳千里將包裹放在梳妝台上后,方才走近林馨音的身旁,看着她只是換過一身衣裳,先前那素樸大方的少女,此刻尚未上妝便已是千嬌百媚,心裏暗自讚嘆不已。

「這套衣裙馨音穿得合適么?」柳千里看着她穿戴得很是規整,上身雖不將半袖和輕衫上衣扎於裙腰內,但也不是沒有這種穿法,相反這穿法還頗顯得活潑和獨樹一幟。此時的她,已基本將這羅衫半袖相疊、雙裙長褲疊穿的層次感展現得很是惟妙惟肖;那順色系的淡紅上衣和天藍下裙也是這春末夏初的節令顏色,相當應景;而唯一的缺陷,就是那腰間的纓素扎得不太好看了。

「挺合適的……」林馨音也蠻好奇這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穿在身上的衣裙很是舒適貼身,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清香……這真的是租來的么?她很是懷疑。待得察覺柳千里的雙眼裏欣賞之意漸濃時,她便更是很不自在地再催促一聲:「快幫我打結……」

這已經是第四天將近入夜的時候了,她的心情已相當焦慮。她不知月緣能否看到碼頭的告示,甚至是不是已經在那裏等著……如果時間允許,她也想先去碼頭再看一次;若不成,那麼在賽事結束后,也應儘快趕過去看看。

「好,好。」柳千里笑笑,又試着徵求林馨音的意見:「馨音可有什麼中意的腰結呢?」

「隨便,能紮緊就好……」林馨音輕嘆一聲。她那裏知道有什麼腰結能供選擇,且也無心執著於這個問題,而只是想着儘快結束這場繁瑣的慢工細活。

「呵,只是紮緊可不行。」柳千里走近幾步后,便半跪在林馨音的面前,雙眼看着她那腰間束裙的絲絛,伸手抬起之前,頓了頓又輕聲說道:「那麼,有所得罪了……」

「沒關係,快點。」林馨音覺得只不過是扎條腰帶而已,並未有太大的抗拒,相反看着柳千里這樣跪在自己的面前,倒是有一陣強烈的不適和尷尬。她儘力阻止自己往後退去,同時又扭頭瞥向窗外,不一會便又陷入了沉思。

「嗯。」柳千里點點頭,還在考慮著打什麼結才好,抬頭一看,卻瞧見林馨音那迷離的眼神,便又笑着挑弄這有點冰冷的氣氛:「馨音是在想着凌月緣的事么?」

「呃……」林馨音的臉蛋反應極快地飛過一絲紅霞,只是雙手提住粗略系好的裙腰和帷裳的上角位,卻也不答話。

「那麼,我便為馨音挽個相思結,可好?」柳千里偷偷一笑,未經林馨音同意,兩手便輕輕觸碰在她的纓素上。就在這一瞬間,他也察覺到那隔了好幾層衣裙的身軀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稍頓片刻,才抬手握起絲絛的兩端,兩手十指運勁一彈,這長長的絲絛便如飛煙繚繞般快速在林馨音的腰間穿梭起來。藉著這輕柔的內勁,他飛快地先作三疊輕帶纏束她的腰身,卻又避免了要幾乎貼在對方腰身作業的尷尬和曖昧的姿勢。

接着,他便先在林馨音的腰際以主帶打出一個相思結,又在垂下的一雙紳帶上各打出上花結,再以穿纏而過的瓔珞綴於其間,最後才各打出下花結,作出一雙共對相思結的鴛鴦帶。紳帶輕輕搖曳之際,宛若其上綴滿萬千思緒相纏疊的情結。

林馨音適才覺得腰身驟然一緊,感覺衣裙應該不會掉下了,便也放開雙手,伸直兩臂,像是被裁縫量身一樣任憑柳千里作業,只是覺得似乎才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聽到一聲大功告成的輕呼:「好了」。

「好了?」林馨音有點不敢相信地低頭一看,見着那在腰際打着大結的纓素還垂下兩條纏有三個小結的精緻絲絛,情不自禁地便伸手去彈弄一下那隨風搖曳的小花結。

「嗯,好了。因為待會還要表演劍舞,若綴於玉佩會壓住裙幅,反而不便。」柳千里已站起身來,他以為林馨音問的是為何單單打結而不加綴其他玉飾,便簡略回答之。接着,他又說道:「那麼,馨音做一個旋身的動作,看看是否穩當。」

「哦,哦。」林馨音依言輕輕地旋了一下,並未配上其他動作,頓時那層層疊疊的裙擺便隨風翩翩起舞。明天便是四月孟夏天,天藍色的輕紗長裙上點綴的應景瓊花如被輕風托上天際,隨着風止又紛紛揚揚地撒落一地。而那灑下這漫天瓊花的仙女,她的動作已經不止是穩當,而是飄逸了。

「非常好。」不等林馨音發表言論,笑得穩穩噹噹的柳千里便即刻發表感想。但信心越來越滿的他,卻也只是放下了心裏的半塊石頭,因為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麼,馨音,趕緊上妝,時間不多了。」

「上妝?這……」林馨音愣了一下,她看到柳千里已經快步走到梳妝台旁邊,很快便猜到那台上的另一隻包裹究竟藏着什麼東西了。原來他這兩天就是出門去搜尋這些東西……

當她下定決心換上這些衣裙的時候,她其實也料到很可能會有上妝打扮的一刻,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她反倒有點退縮了。

「怎麼了?」柳千里已經拖過一隻椅子坐下,一邊打開包裹取出裏面大大小小的妝奩盒,一邊扭頭催促起呆立着的林馨音:「快過來呀,這是最後一步了。」

「……」林馨音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事已至此,又當如何?就算是上賊船,也有一隻腳已經上去了……

她默默地搬來另一隻椅子坐下,看着柳千里頗為興奮地將那梳妝台上鋪滿了各式圓盒方盒,良久,才怔怔地問道:「這也是租的?」

柳千里愣了一下,旋即又笑着搖搖頭:「不是。這也不可能租得着?所以啊,我是下了大賭注的,若馨音不也加把勁的話,我也只好一路乞討回家了。」

「呵……」林馨音無奈地自嘲道:「這樣子的話,我有很大壓力啊。」

「誰會沒有壓力呢?」柳千里似乎已擺好他的道具,便轉過身看着林馨音的眼睛認真地說着:「就算是那歷經風雨的百年老樹,也要擔心某天不小心被一個驚雷劈成廢柴。我想,最大的壓力,也莫過於生存的壓力?但我們畢竟是有手有腳有智慧的人,就算面對再大的壓力也罷,我們總應該利用自己的優勢去化解,而不是像那花草樹木一樣聽憑命運的安排。」

林馨音驚訝地看着柳千里那一對明亮的眸子,彷彿看見在這漸漸昏暗的房間里燃起兩簇跳躍着的火焰。這讓她感到了一股熱量和光明,儘管尚未能完全照亮籠罩在自己心上的整片黑暗,但卻起碼驅散了一絲陰霾。

接着,她便見到柳千里緩緩站起身來,手中拿着數支細長晶亮的物事,輕輕地走到自己的身後。她尚未開口問他想做什麼時,便有一陣聲音繞過耳邊傳來,帶着他那一貫的輕鬆語調,而全然沒了適才的嚴肅。

「那麼,為了化解目前的生存壓力,我便要先為馨音挽個漂亮的髮髻了,不知馨音可有什麼想法和喜好呢?」

林馨音輕笑一聲。她不知做髮型跟化解壓力之間還能有什麼聯繫,更不曉得自己還能有什麼想法和喜好,便也隨隨便便地應付道:「你覺得什麼合適就做什麼。」

這句話給了柳千里自由發揮的空間,反倒讓他思考了好一陣,才自言自語道:「若論在這天靈祭的賽事上舞劍的話,飛仙髻是比較合適的,可以塑造仙女下凡的形象,但這類高鬟卻過於雍容華麗了……」

「其實我是比較喜歡百合髻的。不過,對於馨音來說,或許垂鬟分肖髻會更適合你的氣質。」少頃,柳千里終於選定了方案,便笑着抬起兩手緊握著的數支細釵:「這也是未出室少女的常用髮式,既顯嫻靜溫雅,卻也不乏活潑可愛。」

林馨音點點頭,任由身後的人為她結髻。她能感到如瀑的長發被細長的金釵輕輕地撩起幾股,於是便想起了在不久前的日子,凌月緣也曾這樣站在背後為她梳發;情不自禁之下,她便輕輕地在心中暗念了一聲:小緣。

透過那眼前的大銅鏡,她能清楚地看着柳千里將自己的長發分成數股、結鬟於頂后,以雙股金釵固定好髮髻,又插入左右兩支金絲編結的結條釵;他接着又分出她的兩縷青絲垂於耳邊,再將她背後的黑髮結成一束活潑的小燕尾,讓其輕盈地綴於後頸。

最後,便是一隻銀絲交編而成的半透明鏤空輕冠戴在她的鬟結上。這蓮花造型的小巧結條銀冠花瓣如蟬翼般輕薄搖曳,宛若在昭示那即將來到的灼灼夏日。

「好了,馨音看看滿意不?」柳千里自己先滿意地點點頭,便重新坐回林馨音的眼前。

林馨音仍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她抬起左手輕輕地觸碰自己那精緻入微的髮髻,以確認那鏡中美麗的少女是否真的是自己。從纖指末端傳來的熟悉感覺順着神經末銷一路傳遞至大腦,讓理性的思維迅速地判斷這確實就是自己。但那心靈上的陌生感卻更進一步地強化了,看着鏡中打扮得如此俏麗的自己,她卻莫名地給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笑音未墜時,她又聽到柳千里的問語。

「你在迷茫些什麼,馨音?」

她愣了一下,轉而便看見柳千里正微笑着望向自己的眼睛,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眼中的茫然,於是不太自然地移開自己的目光,頓了片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詢問道:「……是因為我的劍舞施展得不太好,所以……才需要這麼用力妝扮么?」她也想過這是不是柳千里曾經暗示過的「揚長避短」,但終究還是難以說出口。

「不是。」柳千里很乾脆地反對,拿過來一個小盒子的同時又說道:「馨音的劍舞已經很好了,公允地說,儘管還有一些不足,但能在三天內修習至此,已算是一個奇迹。但是,為了獲勝,當然要發揮自己的全部優勢。劍舞是你的一個優勢,容貌是另一個優勢。自己明明能用兩條腿跑路,又為何非得壓制自己只用一條腿去跟人家賽跑呢……?」

「而且,世間有多少人為了達到目的尚且不擇手段,而現在馨音也只不過是充分利用自身的條件罷了,這又有什麼好迷茫的呢?」說到這裏,柳千里便打開手中的影青釉印花粉盒,露出盒中那層潔白細膩的素粉,又笑着介紹說:「話說這小鎮也着實富庶,居然還能找著這不當季的玉簪粉,馨音敷些於兩頰試試?」

「呃。」林馨音還在靜靜地消化柳千里的說話,隔一會後才依言接過盒子。她只是拿近了些,便聞着一陣清香可人的味道,不禁輕嘆一聲:「還真香……」

「嗯,這是挑着玉簪花盛開之時,剪去其花蒂,灌入胡玢蒸熟后研磨而成的。有些講究的女子甚至還會用那清晨的荷露來調和這玉簪粉,以達到更清香迷人的效果呢。」柳千里輕笑道:「馨音似乎不太喜歡妝扮,那便試試那宮中貴妃娘娘發明的淚妝罷,只需在兩頰抹粉,而無需再施胭脂於其上。」

「哦……」林馨音聽着確實比較喜歡,她一時也接受不了盛妝,於是依言抹起玉簪粉,輕輕地拍打在臉頰上。同時,卻又聽到柳千里的調侃。

「而且馨音經常會臉紅,就算不抹胭脂,也能取得相似的效果呢。」

「暈!別胡說了……」林馨音聞言,臉上卻真的悄悄浮現一絲微紅,宛若先以粟粉打底、再搽胭脂的淡淡桃花妝。

她這幾天來總是被柳千里逗著玩,不免也有點不高興,緊跟着卻又見到他從另一隻奩盒裏挑出一枚墨色的物事,將其置於一隻官窯筆掭之上,又細細地用水研成墨汁。

她看着他甚至還拿出一隻小毛筆輕輕地蘸着墨,便更是好奇了:「這又是在幹什麼?」

似乎還有一陣幽香,卻又跟那玉簪粉不太一樣,這是什麼?她不禁輕微地吸了吸鼻子。

「這是畫眉用的集香圓。」柳千里轉過身來,拿着蘸好墨的畫眉筆湊近了些,注意到林馨音吸鼻子的動作,便又笑着解釋說:「裏面摻了龍腦和麝香,所以會有些微微卻長久不散的香氣。」

「馨音的眉毛很長……那便給你畫上兩抹柳葉眉,如何?」柳千里舉起了畫眉筆,像哄小孩一樣說道:「好了,閉上眼睛。不要亂動啊,這墨汁可不會即時乾的,若沾到別處就麻煩了。」

「呵……為什麼千里會懂這麼多東西呢?」林馨音看着柳千里那一副調皮的神情,不禁也笑了,她眼睛一眨,好玩之下便隨心取笑了他一句,算是為連日來老被對方調侃扳回一局:「難道你其實是個女的?」

當然,這只是無心的玩笑而已,因為就在她依言閉上眼睛之前,她還特別關注了一下他的喉部:那中間的喉結如此顯眼,又怎可能是女的呢……

「嘿。」柳千里輕笑着回擊:「那馨音又為何什麼東西都不懂呢?尋常女子不管再如何豪邁都好,總會有一兩件喜好的女兒家物事,然而馨音卻好像什麼都不喜歡,獨獨對那劍刃感興趣。敢情馨音其實是個男的?亦或說,生為女兒身,卻有着一顆男兒心?」

「呵……」閉上雙眼的林馨音,微笑着搖了搖頭。她的秘密,他永遠也猜不著。不過,對面的他,卻又有什麼秘密呢?

她已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動作。少頃,便感到有一簇輕軟而冰濕的羽毛般的物體點在了眉頭,這讓她不自覺地微微一抖。於是,她又聽見了柳千里的話音:

「既然心為男兒,那便應有男兒的胸襟和心懷,捨棄這多餘的矜持才對。難道馨音連這簇軟綿綿的東西也看淡不了嗎?」

林馨音的心為之一動,便穩穩地坐立身子,任憑那點在眉頭的毛尖帶着絲絲滑滑的清涼,彷彿一痕冰晶,又似一縷輕風,緩緩繞過眉腰,掠過眉峰,游向眉梢;與此同時,又有一陣淡淡的清香飄飄而至,讓她為之一醉。只是她卻不知道,她此刻的內心是如天際般變得更寬廣了,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沉到了更深的地方?

片刻之後她才感到點在眉間的異物已然遠去,接着便是一聲「好了」傳來,於是她才如釋重負地呼了一聲,緩緩張開雙眼,看見鏡中的自己,鮮活細巧的柳葉眉下那晶瑩閃亮的眸子,只是輕輕一眨,便如透過窗外,看着在夜風吹拂下,輕盈搖曳的細長柳枝所遮掩著的那一輪皎月般動人。

「好……」柳千里滿意地欣賞過一番,便轉身翻出一隻雕花翠管,從中倒出半截圓柱狀的淺絳色膏脂。他拿着口脂停頓片刻,還是先問過一聲林馨音:「馨音可知道如何點唇?」

林馨音搖搖頭,她只是好奇柳千裏手中的凝膏竟十分類似現代的口紅,但其顏色卻非鮮艷的紅色。

「本來是要馨音自己拭些口脂於尾指,再塗抹於唇上才好。不過也有辦法……」柳千里轉而挑起另一隻小毛筆,搽了些口紅,便使得接下來的點唇變成了描唇,又笑着說:「今夜的劍舞從衣裙到妝扮都是淺色系的,且馨音也是以淡妝為主,所以也不便用那摻有硃砂的鮮紅口脂……好了,馨音這次卻是要閉緊雙唇咯。」

又是一股清香傳來。那是丁香和藿香的氣味,是專屬於這隻凝脂的淡香。

徐徐一描,盈盈生姿;檀唇一朵,清麗可人。或許,其實她也不需要太多的盛妝,只需一點輕綴便已光彩照人。

應該結束了。她看着柳千里微笑着收回描唇筆,獃獃地想。然而,她卻看見他又拿出了另一隻妝盒。

「最後一步,貼完花鈿便完了。」柳千里已瞧見林馨音眼中閃過的一絲不耐煩,便堆著笑臉繼續撫慰一番,然後遞過去一枚金箔片製成的梅花型花鈿:「這花鈿背面塗有阿膠,馨音呵口氣,或以舌尖潤之,再貼於額頭眉間即可。」

「哦……」林馨音接過這枚花鈿,心情有些緊迫之下,還未湊近唇邊便呵了一口氣。結果,便是一陣急風倏然帶走了這枚輕盈的花鈿,旋過一圈后便飄落到地上。

「哈……」柳千里看着滿臉尷尬的林馨音,再遞過另一枚花鈿:「還好有備用,這次小心些啊。」

「嗯,嗯。」林馨音這次不敢大意,但她卻也不想用舌頭去點潤這花鈿,便將之拿到唇邊,小心翼翼地輕微呵了一口氣,再看着鏡子,找對方向後,一舉貼在了前額。

這一點,便真似有一朵梅花嵌在了眉間。這象著着堅強和不屈的花朵,倒也挺適合今夜的劍舞。

「好,最後的最後……」柳千里再次站起身來,走到林馨音的背後,在她的髮髻貼上一些細碎的飛金貼,末了又在釵尖套上另一些精巧的翠鈿:「很快就完了,馨音再忍耐下啊。」

「呃……」林馨音明顯覺得頭髮上的花鈿很不牢固,好像稍稍一動便會掉落似的,故很是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待會劍舞不是有許多轉側仰俯的動作么,這些小東西會不會很容易脫落的,那貼這麼多又有什麼用……」

「就是要這個效果。」柳千里卻毫不在乎地回答說:「正所謂見日吹紅燭,和塵掃翠鈿。那豪門盛宴的一夜歌舞,可是花落知多少?而這花謝又花開的景象,卻也只有這易飄落的花鈿才表現得出呢。」

說到這裏,他也完成了這最後的妝扮,便滿意地對着那若有所思的林馨音說道:「終於好了。馨音,瞧瞧效果如何?」

「……」林馨音看着那鏡中的自己,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直如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仙子,說不定只需在台上站上片刻便能奪冠。只是那面容卻變得更陌生了,以至於她只瞥過一眼便別過了視線。

「為什麼要躲避呢,馨音?」柳千里仍是站在林馨音的身後,雙目盯着鏡中那不自然地扭過頭的少女,輕輕地說道:「這是你自己啊。」

「我……」林馨音依然扭著頭,勉強笑着應付道:「只是忽然覺得有點不適應罷了。」

「馨音是否不適應今夜突然變化這麼大的自己?」柳千里敏感地察覺到林馨音所表現出的微妙抗拒,便也不去說服她這樣妝扮會多美多美,轉而換個說法:「但生在人間,總不能時時刻刻都能隨心所欲。我們總得去適應許多不喜歡、不願意、甚至是抗拒、厭惡和憎惡的東西,而這,就是代價,是為了達到目的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目的?代價?」林馨音想到今晚自己如此精心打扮、拋頭露面登台獻舞的目的就是為了錢,不免卻有些悲哀,她幽幽地嘆出一句話,似在自嘲,又似在駁斥柳千里:「如果這代價是要你穿上女裝,盛裝打扮,你也願意么……」

「願意。」柳千里回答得甚是乾脆,他的眼神堅定而深邃,瞪着鏡中那抬起頭、一臉驚訝的少女,語氣堅決且不容置疑:「對我來說,除了心是真的,所謂男裝女裝,都不過是一場偽裝;若我所執著的目標需要我這樣做,便是穿上女裝又如何?」

重音如錘。只是他很快地又亮出一道笑容,如陽光般驅散室內那莫名的陰鬱:「那麼,需要我現在便穿上女裝給馨音看看么?若能讓馨音適應的話,我願意承受這點小代價。」

「不用了,不用了……」林馨音趕緊擺手,她不敢想像一個男兒大丈夫因她的一句戲言而真去穿女裝的模樣。

「呵……」柳千里笑過一聲,表情卻又變得嚴肅起來:「馨音,我還想說的是,與永恆的日月星辰、穹蒼大地相比,行走在這世間的每個人,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稍縱即逝的弱小生命。既是凡人,做事便要付出代價。試問有多少人為了自己的目標,不惜付出身體、尊嚴乃至鮮血……?更何況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或事或物,甚至需要我們付出生命去爭取和守護,如果馨音連自己這一坎都邁不過去的話,那將來若遇着真正的艱難險阻,又當如何呢?」

這話讓林馨音的心靈感到莫大的震撼。她想起從降臨至今一路走過的所見所聞,頓時思潮澎湃。那麼,自己又有什麼是值得用生命去守護的呢?她的腦海中即刻便浮現出凌月緣的身影,接着就察覺到這屋子的光線已變得暗淡了許多,揮首一望窗外:那天色果然黑了下來。

「天都快黑了……」林馨音急忙起身,右手抓起桌子上的龍泉劍,回頭一看卻對上柳千里那正等待着答案的熱切眼神,便笑着回應說:「我知道了……我不會再猶豫的。」

藉著柳千里的鼓勵,她已將一半不適揮散至無形,而將另一半壓制到內心最深處。

「嗯,也該啟程了,戌時便要開始賽事哩。」柳千里轉而收拾起桌子上的妝盒,同時從包裹里掏出一隻柳青色的翡翠玉鐲遞給林馨音:「來……把這隻鐲子套在左手罷。今夜的主色調全是淡的,只有紅邊帷裳和其他深色絲綉來配色可不夠,得再加點鮮艷些且應景的點綴色。」

「嗯。」林馨音這次毫不猶豫地將玉鐲佩戴於左手。只是,看着這鐲子瞬間便沒入那長長的衣袖之中,就算這薄紗仍透出其輪廓,她還是覺得奇怪:「就這樣戴上去……不也看不着么?」

「劍舞施展至某個動作,自會看得到。」柳千里笑了笑,挑起置於床上的那隻羅紗帷帽,將其遞給林馨音:「那麼,現在就要出發了。馨音戴上這帷帽,免得這去戲台的一路上被風沙刮壞了妝容。」

「也省得就這麼走出去,給太多人圍觀得走不了路,嘿。」他還嬉笑着補充了一句。

「哦……」林馨音將這類似斗笠的帷帽戴上,任那檐邊短而薄的羅紗輕輕垂至鎖骨之上。帽紗遮擋之下的視線立時變得模糊起來,令得她有些不習慣地抬手拂開前部開縫的半邊紗帛,對着笑容滿面的柳千里喚了一聲:「行了,走。」

「好,走。」柳千里將那妝盒全部收入包裹后,提了便走,邁向房門的同時還對着林馨音微笑着說道:「今夜,你將是台上最璀璨的瑤光。」

「……」林馨音笑而不答。或許她更願意是那月光照耀下的一株青草,所以她的右手轉而放下羅紗的同時,又將那帽檐朝下壓了壓,讓自己姣好的面容隱於朦朧的輕紗之中。

這上妝的時間對她來說,宛若再流逝過半個世紀。加上適才的着裝,她已分不清,自己內心深處所堅持着的某些東西,是否就在這足足一個世紀的時間裏被一點點地侵襲和改變?她還是她所堅持着的那個他么?抑或,她已是另一個她?

她不知道,也無暇再去猜想。

於是,她左手緊緊地握著龍泉劍,彷彿攥著那最後的底線,跟隨着柳千里的身影而去。

只是微微起步,卻已裙角輕揚。

窗外的最後一絲夕陽餘暉傾照着那翩然而起的輕紗瓊花長裙,宛若灑落一路花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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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鎮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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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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