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齊無傷暗暗慶幸,虧得自己今日無聊,想著借出城打獵之際來看看這個小鬼,否則人一旦被帶走,恐怕把宸京翻個底兒掉,也再尋不到活的穆子石。

懷裡穆子石輕輕軟軟的一團,活像只瘦弱乖巧的小貓,哭得倦了,卻強打精神睜著眼睛,不甚放心的看著周圍,警惕得隨時準備一頭扎入齊無傷胸口。

齊無傷策馬奔了頓飯時間,估摸著那幫人就算敢追也追不上,便在一條小溪旁下了馬,穆子石兀自吊著他的脖頸不撒手。

齊無傷真怕自己頸子折了,打小沒遭過這等奇罪,苦笑道:「就憑你這兩膀子力氣,當個弓弩手綽綽有餘。」

穆子石不解其意,仰起頭看他,神色有些迷糊。

齊無傷見他小臉腫著十分可憐,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啦,他們不敢來捉你了,快撒開手罷。」

穆子石遲疑著,卻不聽話就範。

烽靜王世子脾氣大,軟和言語說不上兩句便來硬的:「不然我扔你下來,屁|股摔八瓣,縫都縫不起來。」

穆子石立即鬆手,卻抽噎道:「他……齊予沛在哪裡?怎麼不來?」

齊無傷一愣,心道老四哪來的閒情逸緻親自過來?

齊予沛年不過十二,當太子已當足了十一年,每日三師教諭三少輔翊,又自幼得蒙帝寵,齊謹稍有閑暇即親自執導,甚至治平宮中批閱奏摺處置政務時,也常喚他一旁聽政佐理。

那日從城郊回宮,齊予沛已命東宮屬吏徹查穆子石的種種巨細,若無忌諱隱患,十日後自會命人去接,卻不曾有空再特意去看他。

穆子石見齊無傷良久不說話,淚珠子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傷心欲絕:「他是不是忘記我了?還是不要我了?」

齊無傷笑道:「他是太子,忙得厲害,我是替他來接你的,不好么?」

穆子石打量他片刻,想了想,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捂著腮幫子道:「疼……」

齊無傷拉著他在溪水邊坐下,道:「你嘴裡破了,當然疼。」

說著捧起水替他洗凈了臉,又取出水囊,道:「漱一漱口,就沒血腥味兒了。」

穆子石依言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咕嘟一漱,卻啐出一顆小小的牙齒。

齊無傷嚇了一跳:「喲,牙都被打掉啦?我剛剛該把他們滿嘴牙也都搗出來!」

穆子石自己一眼瞧見,忍不住泫然欲涕。

齊無傷已怕了他的眼淚,忙安慰道:「不要緊,反正你還小,還得換牙。」

穆子石哇的一聲哭得厲害:「掉的那個就是剛長出來的!」

齊無傷只覺頭疼,捂著腦門勉強道:「還會長的……真的,你信我。」

穆子石信不信他都得疼,只拿手背揉著眼睛奮力的哭。

齊無傷見他手掌心不知何時蹭破了,又見不遠處生著一小片白茅草,靈機一動,走過去連根挖出數棵,道:「小鬼,你不哭我就教你一個治傷的好法子。」

穆子石畢竟是小孩子,聞言一分心,又忍不住好奇,自然就止住了哭泣。

齊無傷偷偷吁了口氣,道:「看好了,這種草叫做白茅,你別瞧它不起眼,它的根卻能止血解毒。」

說著用短刀切下白茅的長根須,在溪水裡洗凈,嚼得碎了敷在穆子石手掌的傷口上,一番動作熟練之極:「白茅在我們涼州很多地方都有,救過不少軍士的命。」

穆子石聽他此刻聲音略顯低沉,很是招人側耳,一時問道:「你呢?你也用過白茅根治傷么?」

齊無傷笑道:「你猜猜?」

這穆子石雖比自己小了很多,言談間卻有超乎年齡的靈動聰慧,只要不哭,還是很可以說說話的。

穆子石看著他:「我猜不出,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脫了衣服,我看看有沒有傷痕,就知道了。」

齊無傷一愣大笑:「有傷痕就一定用過白茅根么?」

穆子石這半日大悲大喜早已神困體乏,被他一笑,眨著眼睛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臉不由自主的紅了:「……不一定。」

齊無傷拍了拍他的肩:「手還疼不疼?」

白茅根藥力發散開來,穆子石只覺掌心一陣清涼舒適,搖了搖頭:「不疼了。」說著拿過剩餘的白茅放入懷裡:「多謝你……這是白茅草,我記住了!」

齊無傷突然問道:「那天為什麼貪我射下的雁兒?」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訥訥道:「想吃……沒有吃過,姚大頭不給我肉吃。」

齊無傷點了點頭,抱起他一聲唿哨,遠處吃草的青騅疾馳過來,踩蹬上馬時,齊無傷道:「小鬼,好好睡一覺,睡醒就見到太子啦。」

齊無傷到宸京從不住御賜的王府,只住太子的東宮偏殿昭旭殿,他爹是手握重兵的烽靜王,齊予沛待他又比親兄弟更親,因此懷裡抱著個小孩,居然也就一路暢通的進了東宮。

只不過幾個小宮女見了,稍微一琢磨發揮,整個東宮便瀰漫著一股似血似氣似酸似熱的氣場。

有眼睛快的:「世子殿下帶了個小孩子回來!」

有嘴頭子快的:「啊喲,世子殿下有娃娃了?」

有思維擴散的:「翔鸞宮小非那個小妖精,近日來只在世子眼皮子底下打轉邀寵的……」

有善於聯想的:「小非……那孩子……」

有樂於推測的:「小非給世子殿下生了個孩子?」

有捶胸頓足的:「世子怎會看上她?」

有一錘定音的:「母以子貴,小非要去涼州當世子妃了!」

可惜這些私房話齊無傷都沒聽到,否則那臉色必定異彩紛呈異象迭起的好看。

齊無傷此刻正在發獃,懷裡抱著的穆子石睡得人事不省雷打不動,接著抱下去,總感覺自己像奶媽,叫醒他,有些不忍心,又怕他回頭再哭著鬧那顆牙可怎生是好,於是世子殿下難住了,一臉惆悵。

幸好有宮女名喚碧落的,眼亮心細,高高興興的跑上來一行禮:「殿下是征戰沙場的大英雄,自然不會照顧孩子,讓奴婢來伺候小世子安寢可好?」

此一言天降甘露,齊無傷如蒙大赦,忙蹭的一下,把穆子石塞到碧落懷裡,激動欣喜之餘,竟沒注意那碧落對穆子石的稱呼是小世子……

於是到掌燈時分,循例陪帝後進完晚膳的齊予沛一回東宮,就笑嘻嘻的直問齊無傷道:「三哥,也不讓我見見小世子?」

齊無傷雖大大咧咧的,這半日宮女內監們的竊竊私語詭異眼神也足以讓他明白個幾分,但後悔已是遲了,總不能揪著小宮女們的衣襟領口一一澄清。

此刻齊予沛這麼一問,齊無傷悲憤難抑,哀嚎一聲,撐著腦袋一句話也不想說,只指了指那張垂著軟錦羅帳的床。

齊予沛三步並兩步走過去,一掀帳幔,愣了一愣,回頭看向齊無傷,一臉恍然大悟,端莊肅穆得有些過分,道:「原來子石竟是小世子……難怪穆勉將他移居別院,百般荼毒。」

齊無傷咚咚的捶桌子,氣得七竅生煙:「老四,明明是你惹的事,為什麼倒霉的是我!」

齊予沛笑夠了,這才問道:「為什麼把他帶回東宮?太倉促了,我還不曾跟母后提更換伴讀之事。」

齊無傷嘆道:「清平侯是真的容不得穆子石,事出危及,我非救他不可。」

把今日清平侯府諸人的惡行說了,看齊予沛只靜靜聽著不置一詞,也不知怎麼回事,脫口道:「你若是不想要他,就讓我帶他回雍涼罷。」

齊予沛心中微怒,卻笑了笑:「怎麼,三哥要跟我搶人?」

齊無傷道:「你知道的,我在家只有兩個哥哥,偏又是側室所出,看我倒跟仇人也似,子石小小的挺乖,我就當他是我弟弟,豈不是好?」

齊予沛搖頭:「你在軍營沙場待得慣了,子石年幼單薄,又怎受得了塞外邊陲的風霜之苦?」

齊無傷冷哼一聲,道:「射虜關風霜雖嚴,卻只有明障並無暗礁,大靖宮看著錦繡繁華卻不啻龍潭虎穴,你能護得自己周全已是不易……」

齊予沛眼神一黯,勉強道:「你過慮了,父皇待我既寵且重,又有誰能讓我不痛快?」

齊無傷低聲道:「我現在的話,是跟我的四弟說,不是跟太子殿下說……陶家手中的兵權,已然過重,或者說,過險。」

齊予沛一震,半晌閉著眼點了點頭:「三哥你是真心待我。」

看齊無傷黑眸清亮真誠,嘆了口氣道:「近年吏部、工部甚至禮部,都有陶家直系旁親擔任要職。」

齊無傷驚道:「陶家竟已有這般氣候?」

齊予沛慢慢道:「陶若朴最是個中翹楚,此人用兵據說連你父王都極為稱許,他自入兵部,已逐年掌控宸京內外城的軍權,甚至大靖宮九門防務都有一半落入他手中……你說的過險,父皇何嘗不知曉?但陶氏百年望族,世代公卿,門生故吏滿天下,根深葉茂,哪能輕易動得?「

齊無傷凝神聽著,道:「當心皇三子,你那正牌三哥。」

他生性直接,最不喜拖泥帶水,因此每每說出話都是一針見血,若齊謹身後有繼位之爭,唯一堪為齊予沛敵手的也就是皇三子齊和灃。

齊和灃生母正是陶家長女,宮中居貴妃之位,永熙元年誕下皇三子,而皇長子次子均是宮婢所出,稱不得一個貴字,因此皇三子甫一降世,在朝中便隱隱有儲君之勢。

陶家暗自歡喜,越發勤謹慎行不落把柄,陶貴妃卻已收拾打點,準備隨時接掌鳳印喜遷兩儀宮了,誰料冊后詔書遲遲不下,只讓陶氏以妃位執掌六宮之事,有皇后之實,而無皇后之名。

如此有實無名了兩年,終於連實都沒了。

永熙三年洛氏入宮,婚轎從丹鳳門進,直抬入兩儀宮,冊立為後,并行結髮之禮,從此寵冠六宮,次年洛氏生皇四子齊予沛,齊謹欣喜若狂,百日即親自抱著出重玄門大宴慶賀,不滿周歲便在宣德殿正式冊封為皇太子。

六部重臣心中還老三老四的左右掂量著呢:老四雖是第一位嫡子,但老三的身份也算得上貴重,何況陶家世代簪纓,皇後娘家卻只是寒門小吏,比家世朝堂背景,老三卻又比老四勝過不止一籌了……

結果還沒等他們琢磨妥當,圖個從龍之功,皇帝陛下就來了這麼一出,眾人紛紛頓覺失落,但好歹還都算知情識趣,這些年來鮮少有跳出來多嘴找打的。

原因不外乎三個,一則齊謹年不過三十有餘,估計離死還有一陣子,便是立著個太子,也只太子而已,也未見得明天就繼位改元了,二則齊謹意極堅持,擺出一副不讓我安安穩穩的立太子你們就別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的架勢,三則待齊予沛年歲漸長,心機權謀氣度魄力的確遠在其餘諸皇子之上。

因此齊予沛的太子位,外人看來坐得那叫一個穩若磐石,只不過有識之士包括齊謹及他自己,都知蘊危於安隱患重重。

此刻被齊無傷一語點破,齊予沛心中反而一陣輕鬆,看了一眼床上睡得臉頰紅撲撲的穆子石,笑道:「三哥既然心疼我,就別把穆子石帶離這個地方,讓他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罷。」

齊無傷悵然若失,輕聲問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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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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