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姚大頭爬起身來,果然把豁風嘴閉得嚴嚴實實,躬身往後院走去。

齊無傷兩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衣袖,板着臉問道:「姚大頭,你私吞了你家小少爺多少銀兩?」

姚大頭嚇了一跳,心想這可神了,我昨兒剛吞了小少爺一兩月錢,跟以前的熔在一塊兒了,他怎會知道!

齊予沛也覺奇怪,自己早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料定這姚大頭不是善茬兒,只怕那小少爺已被他製得服服帖帖,卻不料齊無傷竟也有如此眼力,忙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齊無傷道:「我方才掂了下他腰間的錢袋,足足十兩有餘,僕役之流,怎會隨身攜帶如此多的銀子?何況這老兒言語之中,對那小少爺毫無敬意,惡仆欺主,貪點兒銀子不過是舉手之勞。」

聲音里隱藏怒意,心中已對那素未謀面的小少爺存了幾分憐憫之意。

齊予沛對他刮目相看:「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了不起。」

齊無傷並無得意之色:「戰局瞬息萬變,為將者須得既見輿薪,又能明察秋毫之末,否則死傷的便不是一兵一卒,這老蒼頭的些許小伎倆怎能瞞得過我。」

姚大頭只作耳聾,捂緊了錢袋不吭聲,人老成精,心裏明白自古龍不與魚蝦爭道,這兩位天家貴人,哪會認真跟一老僕置氣,一會兒就得把自己當個屁給放了。

齊予沛一路走着,見這院落雖小卻也整齊,南北對稱青磚黑瓦,前後兩進八間大屋,天井廚房一應俱全,庭院中的甬道儘是大塊青石鋪就,很是不俗,但石上蒼苔斑駁,窗沿油漆剝落,顯然是長時間不曾有人用心打理照料,庭院中本該花木扶疏,眼下卻種著些豆角茄子包心菜,十分的不倫不類。

姚大頭走到右側跨院的廚房附近,沖着一個單薄的小背影喊道:「小少爺,世子殿下要見你。」

說完退開兩步,悄沒聲息的一道煙溜了,別看他老胳膊老腿,溜起來可真利索。

齊無傷嘖嘖稱奇:「這老東西,跑得比你的馬快多了!」

齊予沛終於見到了穆家的小少爺,還只見到了一個撅著屁股的背影,不由得悄聲嘆道:「見這小少爺一面可比見我父皇都難……」

穆小少爺根本沒理會什麼世子,只是悶頭挑揀牆角處堆著的一大捆柴草。

齊無傷雙眉一軒,喝道:「小鬼,過來!」

他自幼軍中長大,親歷戰役十數場,刀下已有不少亡魂,此刻冷聲斷喝,果然威勢十足,穆小少爺雙手一哆嗦,抱着的柴草掉落地上,低着頭慢慢轉過身來。

齊予沛見他身量瘦小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幼童模樣,忙瞪了齊無傷一眼:「不許嚇唬他!」

齊無傷甚是委屈:「我哪有嚇他?我看他只顧忙那堆柴,叫他理一理咱們罷了。」

說着彎下腰,一手抬起那孩子的下頜,挑着眉梢笑嘻嘻的一瞧,竟愣了一瞬:「四弟,這孩子長得可真不錯,不比你差。」

齊予沛蹲下身子,仔細端詳片刻,見這孩子一身半舊的薄棉襖,領口袖口都不甚乾淨,骨架纖細,單薄得雙手一握彷彿就能捏斷,面相卻頗有些金尊玉貴的意思,尤其膚色如同羊奶皮子一般。

笑着一把拉過來,也不嫌他手臟,柔聲道:「你抱那些柴幹什麼?」

穆小少爺低着頭:「做飯。」

齊予沛冷哼一聲:「誰讓你做的?」

穆小少爺遲疑了片刻:「我自己要做的。」

他小小的手掌在自己掌心裏顫了顫,像一片受過風雨的新葉輕輕舒展開,齊予沛無由的有些心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爹是清平侯穆勉還是工部右侍郎穆東?」

穆小少爺怯生生的搖頭不說話。

齊予沛見他極是警惕,也不強逼,轉了話題問道:「你為什麼住在此處?」

穆小少爺答得飛快:「不知道。」

「你在這裏住多久了?」

「忘記了。」

「這裏有幾個下人伺候你?」

「沒數過。」

「你多大了?」

「不記得。」

齊予沛語塞,臉上笑容慢慢淡去,放脫他的手站起身來。

齊無傷一旁看了,嘿嘿一笑道:「我看這小孩是個半傻子。」

穆小少爺突的抬起頭憤憤的看他一眼,眸光流轉間靈動剔透,哪有半分痴傻之色?

齊予沛把他的眼神看了個清清楚楚,嘴角已勾起一抹笑意,只等着他出言辯駁,不想這穆小少爺一眼掃過後,卻又低下頭默然不語。

齊予沛心中失望,嘆道:「三哥,咱們走罷。」

齊無傷答應着,走開兩步卻又回頭:「我得拿回那隻雁!」

四顧一看,問道:「小鬼,我射中的那隻白額雁呢?」

穆小少爺恰如其分的一怔,道:「沒看到什麼大雁。」

齊無傷心念一轉,已知曉死雁定然被這小鬼藏了起來,哼的一聲,拍了拍穆小少爺的臉蛋:「我勸你乖乖交出來的好,讓我搜到的話……」

穆小少爺垂着眼睫,打斷道:「你搜。」

他如此乾脆,齊無傷倒是一愣,心道難不成他當真不知大雁下落?

凝神一瞧,卻見他雙手捏成小小的拳頭不住顫抖,顯然緊張之極,而眼神閃爍不定,更是時不時的瞟向那堆柴草,心中暗笑這小鬼竟敢在自己面前弄鬼,悠然道:「還用搜么?不就在這堆柴里么?」

穆小少爺死鴨子嘴硬,抿了抿嘴,瞅着他反問道:「若不在呢?」

「不在?」齊無傷受不得激,立即摘下腰間短刀:「不在的話,本世子這把刀便輸給你!」

這把刀長不盈尺,黃金吞口鯊皮鞘,線條簡練古樸,正是他第一次參戰後烽靜王所贈,齊無傷隨身攜帶從此須臾不離。

穆小少爺慢吞吞的退開幾步,道:「請搜。」

齊予沛看他眼神中閃過狡獪的光芒,心中一動,笑道:「三哥且慢!」

「別忘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

穆小少爺臉色驟變,咬着唇,默默低下頭。

齊無傷只是一時大意小覷,此刻被齊予沛一語提醒,仔細一打量,見穆小少爺耳朵下面隱約一痕灶灰,略一思忖,獵物下落豁然洞明,笑聲中一把扣住穆小少爺的腰夾在肘下,大步跨進廚房,伸手進灶膛一摸,果然掏出一隻帶箭的死雁。

齊無傷得意洋洋的出來,把雁和穆小少爺一起重重的扔到地上,笑罵道:「小東西真夠壞的,差點兒把本世子都給騙了!」

齊予沛閑閑道:「不是差點兒,你那把寶貝刀,已是輸給他了。」

齊無傷摸了摸腰間的刀,心裏捨不得,只裝沒聽見。

齊予沛用力扶起穆小少爺,拍了拍他衣衫上的土,喝道:「把頭抬起來!」

穆小少爺不敢不聽,大眼睛裏浮着一層淚,卻是咬着牙努力不讓眼淚滾出來。

齊予沛面容冷冷的不為所動,正色道:「你聽好了,你若想離開這個小院子,就不要再跟我裝傻。」

穆小少爺疑道:「你能讓我離開這裏?」

齊予沛道:「我是當今太子,你可知道什麼是太子?」

穆小少爺點點頭,眼睛裏已有明亮的希冀之色:「太子者,帝位承襲者,一國之儲君。」

齊予沛聽他出言雅緻,更是滿意:「很好,你讀過書?」

穆小少爺雖是幼童,卻很懂得審時度勢,知道能不能脫禁而出,此時至關重要,當下有問必答:「爹請先生教過我一年。」

「現在還教著么?」

「不了,只教了一年。」

齊無傷一旁笑道:「是不是你頑皮,把先生氣跑了?」

穆小少爺道:「是爹嫌我學得太快,不讓他教也不讓我學了。」

齊無傷看着他臉上滾落的淚珠,突然有些笑不出,頓了頓罵道:「你爹的腦袋被箭射過么?」

穆小少爺一雙貓眼彎了彎:「我不知道。」

這淚痕未凈的一笑把齊無傷的心都笑開了,覺得這小鬼使壞的時候簡直可愛得要命,搶上去就揉了揉他的臉:「就算太子不要你,我都會把你從這鬼地方帶走。」

齊予沛臉色微微一沉:「三哥,慎言。」

齊無傷無所謂的一笑,自行退開。

穆小少爺見他面有不愉,心中栗六,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齊予沛問道:「我方才問你的話,你還記得?」

「記得。」

齊予沛淡淡道:「既然記得,難道還要我再問一遍?」

他天潢貴胄自小被擁簇於帝國頂尖的人物中,一言一行自有讓人不能不從的氣質,穆小少爺忙道:「我爹是清平侯,我叫做穆子石,今年六歲,姚大頭告訴我,有相士說我生而克母長則克父,所以爹爹讓我一直住在這裏,姚大頭和姚大娘應該是下人。」

他口角清脆利落,一句句說來連個磕絆都不打。

齊予沛聽出了幾分滋味:「應該是下人?什麼叫做應該?」

穆子石似乎笑了笑:「他們拿走我的銀子,讓我做飯洗衣,呼來喝去……所以我不知道是我伺候他們,還是他們伺候我,也不明白爹給我的是兩個下人,還是一對兒主子?」

齊予沛伸手輕輕擦去他耳下頸側的灶灰,溫言道:「我明白了。」

又道:「穆子石……你寫給我看看,是哪個子石。」

穆子石略略一滯:「這裏沒有筆墨。」

說着卻撿起一根細細的柴枝,在地上一絲不苟的寫好穆子石三個大字。

小小幼童,又是泥地枝划,自然寫不出什麼好字亮色,但齊予沛一看,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絕非一日之功,心頭不由得一震,又是驚又是贊:「你常這麼練字?」

穆子石捏著柴枝嗯的一聲:「每天都練……以前先生送過我一支筆一塊墨,後來筆禿墨盡,我就只能如此了。」

齊予沛注目凝望着他足足盞茶的時間,低聲道:「不自棄者,人不棄之……子石,你願不願意做我的東宮伴讀?」

穆子石直覺這東宮伴讀非同小可,手心熱熱的出汗,不敢相信的囁嚅道:「東宮伴讀?我……我不太懂……就是跟在你身邊,陪你讀書么?」

齊予沛含笑道:「你已經很懂了。不止如此,我還會好生照顧你,嗯,不會讓你這樣瘦,過得這樣苦。」

穆子石眼淚突然大顆大顆的湧出,哽咽道:「你不騙我?」

「自然不騙你。」齊予沛安撫著笑道,心中卻是微微的抽痛,隨手拿過他手裏的柴枝,在穆子石三個字旁,寫下齊予沛三個字,問道:「認識么?」

穆子石哭得厲害,淚眼模糊中勉力辨認著念道:「齊……予沛。」

「對,這是我的名字。最多十天,我會來接你到東宮……你要是等得着急了,可以悄悄念我的名字,也許我就能聽得到,來得更早一些。」

穆子石捉著齊予沛的一角衣衫,神色是虔誠的期待:「真的么?你早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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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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