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穆子石目光不離那幅小像,卻慢慢點了點頭。

虞劍關喜極而泣,哽咽著胡亂道:「你小時候……幫我們打發走那個酸文假醋的朱家小姐,我其實一直好生感謝。」

穆子石慪得心裏滴血:「不必了,你該恨我才是。」

虞劍關一頓,道:「無論如何,多謝你肯走。」

「那就更不必謝我了……」穆子石淡淡一笑:「去謝那位點撥你來這一趟的人罷。」

虞劍關愕然失色:「你怎麼會知道?」

穆子石低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我胡亂猜的……不過就算猜對了又能如何?還不如不知。」

虞劍關瞠目結舌,正待說些什麼,穆子石已逐客道:「天色不早,我還要收拾行裝,就不送虞小姐了。」

虞劍關只得起身,默默走到門口,卻又回頭道:「王爺若是問起……」

穆子石聲音毫無起伏更無生機,像是一片枯寂伶仃的落葉:「我回宸京,是遵皇上的旨意,奉七殿下的令。與你……無關。」

看着虞劍關陡然明亮鮮妍的臉色,終於忍不住,低聲道:「我是為了無傷,當然與你毫無關係。」

虞劍關眉毛皺起,疑心道:「為了王爺?我不懂。」

穆子石惡意的微笑了:「你當然不懂,你下輩子都不會懂得。」

虞劍關心中恚怒,臉色登時沉了下來:「穆公子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話一出口,覺得太心急了些,忙又道:「我不是催促,只是想……」

穆子石抬手打斷:「很快。若我所料不差,宸京過來接我們的人,早已到了雍涼城中。」

看着虞劍關諸人離去,穆子石靠在椅中,只覺疲倦欲死萬念俱灰,喉中一陣陣的甜腥湧上,勉力吩咐道:「你們都下去,我要靜一靜。」

泥雕木塑般的一群侍女回了魂,慌忙告退,有機靈的紛紛表明心跡:「奴婢們守口如瓶,絕不會亂說一個字。」

穆子石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待屋裏只剩下自己,終於忍不住低聲而劇烈的咳嗽起來,鮮血順着指縫緩緩滲出,滴落畫卷上齊無傷的面頰衣襟。

齊無傷歷經風霜雨雪,卻青山不改舊時容,笑意爽然清朗如千峰開霽,而自己的心境,此刻已是一片殘山剩水。

點起一盞燈,拿起那幅將完未完的畫湊近火苗,先是一線溫暖明亮的金紅橙黃,隨即化為枯萎的暗色,最後墜落細細的灰燼。

自己早已長大,不再是當年,卻仍固執的站在時光河流中躑躅守望,故意忽略掉如今必須承擔必須償還的,只當自己還是那個小孩子,沉迷在齊無傷似乎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懷抱里,食髓知味,不能自拔,總想着這樣的日子久一點,再久一點,珍而重之不管不顧的賴著拖着,卻忘了夢總會醒。

不知過了多久,燈芯撲的一聲結出最後一個碩大的燈花,一閃而滅,如霜月色傾倒一地滿室,秋涼已是無孔不入。

意料之中的腳步聲踏進屋裏,穆子石卻不抬頭,只靜靜蜷縮在寬大的椅子裏,怕冷一般雙手抱膝。

齊少沖站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喚道:「子石,為什麼不點燈?」

穆子石不答,問道:「什麼時候去宸京?明天?後天?」

齊少沖怔了怔,低聲道:「你想多待些時日也可以。」

穆子石聲音平靜得空洞:「我不想走,可以么?」

齊少沖苦笑一聲,卻毫不遲疑:「可以。」

從懷裏取出七八封書信,放到穆子石眼前:「這些都是父皇給我的密旨,我一直不曾給你看過……你剛到雍涼,父皇就要我帶你回京。」

「你一日不肯回京,父皇也一日不允我重回朝廷,再入大靖宮。」

穆子石看着那疊信箋,並不去翻閱,只淡淡道:「皇上的意思,我早猜到了……這些密旨不是我這樣的身份該看的。」

嘴角微揚,似乎笑了笑:「多謝殿下容我這些時日,不惜違逆聖意,以皇子之尊留在射虜關……穆子石銘感於內,只能以死相報。」

齊少沖聽這話不像,略一猶豫,暫且不作理會,只道:「子石,你臉色不好……請大夫瞧一瞧?」

穆子石搖頭:「我只是有些倦,睡一覺就好。」

齊少沖一時無言,只覺得眼前的穆子石,離自己竟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遙遠。

兩人對面坐着,也不點亮燈盞,月光灑在穆子石臉上,似積了一層雪,齊少沖忍不住勸道:「如今入夜也涼了,你早些歇下的好。」

穆子石聲音輕得彷彿江南春盡:「我等無傷回來……邱四鄺五幾個休沐,他們一起城郊行獵去了,無傷說今冬會冷得厲害,他想獵只火狐狸給我做暖手套。」

齊少沖只覺刺耳戮心,起身道:「父皇遣來的人已到城中,咱們後天就啟程罷!」

穆子石嗯了一聲:「好。」

齊少衝出門時,穆子石突然低聲道:「少沖,你的確是太子殿下的弟弟,是洛皇后的嫡子。」

過得一日,齊少沖與穆子石出發前往宸京,一隊百人禁軍隨行護衛,齊無傷策馬相送,不時跟車裏的穆子石笑上一笑,或是隨口說些閑話。

穆子石隨身只帶着那把短刀,其餘用慣了的物事全都留在西魏王府,甚至案頭筆硯,枕邊書卷,未畫完的山水,臨了一半的字,都不曾收拾,彷彿自己只是離開片刻光景。

齊無傷知道他要走,並無一句阻攔,也不見離別愁緒,渾若無事的陪他吃吃點心喝喝茶,玩笑無拘,亂七八糟,沒半點正經,只模糊提過一句:「王妃她……」

穆子石當即道:「我知道,無傷,我都明白。」

於是齊無傷便不再說,接着躺在他身邊,兩人靜靜看了半日的閑書。

如此反應大出齊少沖所料,冷眼看着來回思量,終究還是弄不懂這位三哥。

轉眼一行人已到雍涼城關口,齊無傷勒定蹄血烏雲,彎下腰,凝視穆子石,眼眸如星湛大海:「照顧好自己,等着我。」

穆子石嘴唇顫抖著微笑,突然伸臂緊緊摟住他的頸子,臉埋在他肩窩裏,像是凍僵瀕死的旅人,擁住了一團火焰,渾身都在輕輕的哆嗦。

「等不到了……捨不得你,真的捨不得,無傷……可我得去,不得不去……」這些話全哽在了咽喉里,帶着股**辣的甜腥,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只是拼盡全力抱緊齊無傷。

齊無傷情不能自禁,終於啞聲道:「別去了,好不好?我擔得起。」

穆子石不語,慢慢搖了搖頭。

齊無傷知他心意,笑着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道:「那就去一趟……解了心結也好。放心,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等着我。」

說罷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打馬飛馳回城。

看他背影遠去,齊少沖悄然鬆了一口氣,不敢看穆子石的臉色,心頭卻移去一塊大石,朔風雖寒,卻凜冽得無比可愛,如酒如酪如春風過境萬物生。

東宮雖是故地,但十年前一場大火,重修后畢竟有所不同。

穆子石仍被賜住昭旭殿,這也是齊少沖體恤他與故太子的恩情,穆子石謝恩如儀,臉上卻淡淡的沒有半分喜色,人已故去,瓊玉宇與豬圈馬棚又有何異?

待安置下來,服侍的宮人便上來見禮,領頭的細眉杏眼,模樣很是溫柔,穆子石打量她片刻,道:「你就改叫碧落罷。」

那宮女微微一怔,屈膝道:「碧落謝大人賜名。」

穆子石親手將她扶起,碧落恍惚聽得一聲極低極輕的嘆息。

待到掌燈時分,外面地上已積了一層雪,齊少沖穿過重重宮廊進得昭旭殿,穆子石尚在書房裏,未曾歇下。

書房燃着地龍,很是暖和,檀木書案邊銀燈高照,兩個宮女垂手靜立,一派富貴安逸氣象,但不知為何,看着燈下那單薄的身影,竟令人有流年黯淡之感。

齊少沖走近前去,溫言道:「今日剛到,天氣又寒冷,為何不早些休息?」

穆子石頭也不抬:「今日事今日畢,趁熱打鐵,趁病要命。」

齊少沖道:「什麼事這樣急?」

穆子石微笑:「寫奏疏……彈劾安王齊延澈不仁、不敬、逾矩、殘暴,妄測聖意、□臣下。」

齊少沖嚇了一大跳:「你想父皇怎麼處置他?」

穆子石摸了摸臉頰,兀自有些**辣的疼痛:「褫奪王爵廢為庶人……否則我堂堂東宮少傅,平白被當眾掌摑批頰,還有臉活得下去么?若不死劾,會被天下讀書人戳脊梁骨,罵我攀附權貴,毫無骨氣顏面。」

慢慢放下筆,頗為欣賞的看了一遍奏疏,贊道:「字字珠璣,氣貫長虹,我自己讀著都熱血沸騰。」

齊少沖哭笑不得:「父皇不會廢了安王,赤烏台數年,貞妃伴駕有功,若不是她細心照顧,父皇恐怕熬不到重掌天下的時候。」

穆子石悠然道:「彈不彈劾在我,處不處置在皇上……再說皇上一點兒也不糊塗,或許就等着我當這惡人呢。」

齊少沖踱了幾步,揮手令碧落等人下去,低聲道:「今日重玄門,我跟你說的……」

穆子石薄唇微勾,譏誚之意顯露無遺,打斷道:「殿下過重玄門時,瑞王安王在,皇上的人也在,子石有些話不能明言,只能拿腔作調的敷衍一二。」

齊少沖見他神色大異往常,不由得有些心驚:「什麼話?」

穆子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殿下,你要的……到底是什麼?我答應過慧純太子,會死心塌地的服侍你輔佐你,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請直言就是,至於什麼卧榻之側有我一席之地,還是省了罷。」

齊少沖愕然,忙道:「子石,你是不是怪我把你從雍涼帶回來?可我從未逼迫過你……」

穆子石聲音里隱有倦意:「殿下,我真的沒有閒情逸緻再跟你做戲……蜂蠆入懷,難道不是很好的一個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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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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