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談

二 夜談

()烈親王府的思過室中,夜談在繼續。

厲寧雪看着恭身站立的容雲,再次暗暗地嘆了口氣。他有些後悔當初太嚴格,將容雲的規矩教得太好,如今即使他刻意縱容,容雲在不經意間仍會恪守禮儀。

「雲兒,搬把椅子過來。」

容雲點頭,聽話地去牆角搬椅子。

既然是思過室,自然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地方,沒有窗戶,有些潮濕,牆邊放着一個紅木柜子跟一個墨石水缸,不用看也知道裏面不會是讓人愉快的東西。思過室的正位上被象徵性地擺了一把椅子,還有幾把椅子疊放在牆角。

厲寧雪此時就坐在正位的椅子上看着容雲。雖然燭火昏暗,但以他的目力,容雲身上的斑斑血跡依然觸目驚心。即使厲寧雪料想過容雲的處境不會太好,不過,他順便過來瞧瞧居然就看到這樣的情景,老人家心中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從容雲身上鞭傷那亂七八糟的樣子來看,確實不像是容熙打的,但是,厲寧雪相信,就算不是容熙親自動手,也絕對跟他脫不了干係。自家徒孫的脾氣再好,也不會隨便讓什麼張三李四在他身上動鞭子的。

說起來,雖然陰差陽錯之下了解東霆的各種辛秘,但蒼山童叟厲寧雪作為隱士,通常卻是不管容雲的公事的。這不過,這一次,容雲的行為已經堪稱史上最瘋狂的「以權謀私」了,而從他夜訪烈王府看到的各種情景來判斷,局勢似乎比原想的還要複雜……他老人家就算再相信徒孫的能力,也不可能看到了危險都還什麼也不問。

不說別的,首先烈親王府入夜的守衛佈置真是太不正常了。剛剛他在王府中到處找容雲也是等容雲來找他的時候,實在被那大半夜裏人山人海的驚到了,據他觀察,整個王府也就思過室這部分人少了,相比之下有些說不出的蕭索。而且,他沒看錯的話,那些不是禁軍嗎?……看那數量,有一個營?……十幾年不見,難道容熙被害妄想嚴重,精神失常了?……還有,容熙為什麼要打人?容雲這孩子,雖然某方面笨了些,好吧,是非常笨,但從其他方面來講,似乎也不是那麼容易做錯事給人罰的。另外,烈親王的規矩,打完人還不讓上藥嗎?……說起來,那鞭傷好像有些眼熟……

想到這裏,厲寧雪不由眼角一跳:不會真是用這孩子腰間的冰火錦抽的吧……容熙應該知道冰火錦原來是自己的兵器,難道是故意折他老人家的面子,同時給他徒孫一個下馬威嗎?……等等,下馬威!?……容雲這孩子才剛剛到烈王府?他離開安瑞一個月了吧?去掉從邊界前線趕過來的時間,一國之君在這個節骨眼上到處閑逛快一個月?怎麼可能!……這孩子不會又做了什麼驚世駭俗挑戰老人家心臟強度的事吧……看來,老人家也該不時關心一下江湖八卦了啊……

厲寧雪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時,為了徒孫,他的內心就好像化身成了某個話癆一般,滔滔不絕。等他想完,容雲早已經搬完椅子,在一旁安靜站立了。

「咳……」厲寧雪有些尷尬,指著椅子對容雲乾笑着說:「坐啊。」

容雲謝過,然而,用手撩了撩襟擺,卻怎樣也有些坐不下去。看着師公,容雲帶着歉意地輕輕搖了一下頭:「師公恕罪,雲兒,還在思過中。」

「……」厲寧雪。

厲寧雪愣了,他終於反應過來容雲不光是為了清靜才把他帶來思過室的,難怪這孩子居然會沒換衣服就出來見他這個師公……思過?跪省吧……如果是下馬威,他跪了多少個時辰了?……那麼,對容雲這孩子來說,出去把自己帶過來,現在「站」在這裏回話,甚至點了自己的麻穴掩飾疼痛,其實都是在照顧他這個師公的心情吧……然而,這孩子也明白他接下去要問什麼,明白事實早晚會被知道……

燭火下,容雲的臉色有些蒼白,其實,自從開始身養血靈芝以來,容雲的臉色就一直有些蒼白,這也是厲寧雪一時沒有發現今夜容雲異常的原因。如今,看着垂手而立的容雲,厲寧雪心疼,猶豫,卻也理解他的想法。

「……你,先老實告訴師公,血靈芝對你的經脈與內功,到底有多大影響?剛剛外面那陣勢,想要不被發現地把我帶過來,比把所有人殺了還難吧,天下間能做得到的,活人估計不會超過十個,你出去接我,真的沒事?」有時候,容雲這孩子越體貼,就越讓人頭疼。如果事實如他所想,那他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血靈芝至陽,深入血脈后,會陽氣沖體,經脈疼痛異常,需要陰寒內力化解,否則會活活痛死,所以,只能是修鍊陰寒內功的男子來培養。被寄生者,在這段時間,為了化解血靈芝的陽氣,可說幾近武功全失。好在容雲修鍊的是乾坤重元,在用坤重元化解血靈芝陽氣的同時,乾重元尚可運用自如,不至武功全失。這樣一來,從容雲脈相上看,只能感覺到剩下的乾重元了。

這些是他剛剛想明白的,然而,以容雲的功力,恐怕不只乾重元可以用,哪怕是坤重元,有浩瀚的乾重元引著,估計也可以照用不誤,畢竟,只要使用者功力深厚,經脈頂得住……容雲現在武功在他之上,自然頂得住……只是,使用坤重元時會很痛,用得越多越痛……

「……如師公所想,容雲可以用坤重元,動用三層也幾乎沒有不適。」容雲說得輕描淡寫,察覺到厲寧雪的情緒,又補充了一句,「雲兒不會亂來的。」

燭火發出輕微的噝噝聲……

「……疼嗎?」厲寧雪沉默了許久,還是這麼問了。

「……嗯。」容雲輕聲肯定,隨即淺笑,指了指身上麻穴的位置,無聲搖頭。

厲寧雪明白,容雲的意思的是已經點了麻穴,不疼。但是,那是因為他這個師公在吧,之後呢?容雲的性格他了解,規矩又是他親自調|教的,容雲到底會不會在受罰的時候偷懶,他再清楚不過了。

厲寧雪無法不心疼,緩緩從腰間取出一個小葯囊,抓着流蘇握在手中,看着眼前的容雲,不想為徒孫增加心理上的負擔,他又壓下心疼,嘆了口氣,最後笑道:「有備無患,這是傷葯跟補血的葯,師公的手藝可是一把罩,來給——」

厲寧雪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手握得太緊,緊到已經泛白。

容雲原本怕師公跟自己說話仰頭費力,站得稍遠,但師公的情緒變化卻一直在他眼中,此刻……容雲呼吸一窒,他明白無論怎樣,他還是讓師公難過了。

厲寧雪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他驚訝地發現,眼前一花,剛剛還站在那裏的容雲,已經跪在自己膝邊,雙手握著自己的手,居然,在輕輕顫抖。

「師公。」容雲的聲音依舊溫和,不留心甚至都無法察覺其中那輕微的顫抖與沙啞。

「雲兒不孝,雲兒讓師公難過了。……雲兒勞累師公深夜探望。雲兒——」忽地皺眉,容雲一頓,深吸了口氣,才繼續道:「不孝……雲兒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夜雲兒讓師公嘆氣第四次了……」靜靜握著師公的手,容雲輕輕地說着,直到師公慢慢平靜下來,鬆開了差點傷到自己的手……

「師公。」容雲仰頭看着厲寧雪,眼中是歉意。

「笨啊……」反握住容雲,厲寧雪平靜后,心疼到無奈。……他剛剛的感覺絕對不會是錯覺,即使他在失神,也鮮明感覺到了,在剛剛一瞬間,容雲內息瘋狂翻湧,幾乎內傷。

無措!?這孩子,有多久沒有這樣無措過了?……

厲寧雪想着,卻見容雲已經輕輕抽回了手。

「雲兒明白師公的愛惜,但在這裏思過,確實錯在雲兒,無論父親怎樣責罰,雲兒欣然恭領。」

說完,退著,向後膝行三步,隨即深深拜下:「如果師公有問題,請讓雲兒跪着回話吧。」

「……」厲寧雪。

厲寧雪了解,此刻容雲俯身而拜,其實是因為自己,這孩子是在向自己道歉。

「兒戲軍法,目無尊上,流連勾欄,師公認為雲兒可以不罰么?」容雲保持着深拜,輕聲的話語再次傳來。

啥?

兒戲軍法?目無尊上?流連勾欄?……厲寧雪很想說「可以不罰」,不過,他還真說不出口。

說來,容雲從不妄言。如果你認為他妄言了,那麼只有兩個可能:第一,你理解錯了;第二,你的標準跟他的標準不同。

放下這些先不說,憑經驗,容雲這算是在安慰他吧……?徒孫安慰人的方式,他老人家可領教過多次,基本都是又笨拙又誇張不靠譜!誰被容雲安慰,還是早點「妥協」比較好。

「你啊……」最終,厲寧雪苦笑着搖頭,算了,他什麼時候這麼不幹脆了,在這裏幫不上容雲,但是回蒼雲山有隻有他才能幫容雲做的事情。他都這麼大年紀了,有什麼看不開的,擔心就是擔心了,不過還是別讓這孩子太為難的好。

想到這裏,厲寧雪起身,伸手扶起容雲。親手將手中的小葯囊幫容雲在腰間揣好,頗具深意地拂了一下容雲腰間的冰火錦,一抖手,抽在掌中。

冰火錦,是天下間聞名遐邇卻難得一見的神器,而因為蒼山童叟厲寧雪的神秘,世人甚至都不知道,冰火錦的主人是雪翁。據傳,冰火錦是以寒山天蠶絲與熔岩火蛛絲交結,在地火寒泉齊聚之地,編織打造而成的。長三尺,晶瑩剔透,其質如錦,月下隱現冰藍之色,日下隱現赤火之光。冰火錦平時系在腰間,就好像腰帶上的飾物,但是,一旦用內力鼓動,冰火錦就會變成長鞭的樣子。使用者內力越強,冰火錦的長度韌性與剛硬的程度就越變化無窮。

如今,這條世所罕見的長鞭,已經被厲寧雪送給了容雲。其實,容雲習武,在兵刃上最擅長用的不是鞭,是劍。而後,因為厲寧雪與容熙的原因,鞭法與槍法也學得很好。容雲此行西弘,說起來算是喬裝改扮,而且,拿着長劍實在多有不便,於是索性帶了師公送的冰火錦。只是,還沒等他用冰火錦抽別人,先被別人用冰火錦抽了。

厲寧雪看着手中的冰火錦,再次無奈笑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容雲剛剛那句話——「師公不必擔心,何先生很有經驗」,其實補全了應該是這樣吧——

「師公不必擔心,大概您很快會發現是您冰火錦的鞭傷,何先生雖然不能很好的控制內力,但很有經驗,看着傷口狼藉都是血跡,實際上不很嚴重。」

……這孩子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可愛」啊。

厲寧雪想到這裏,長鞭一甩,容雲剛剛搬來的椅子,被他一鞭無聲無息地甩回牆角,然後,將冰火錦又系回徒孫腰間。

整個過程,容雲都安靜地,乖乖任師公「擺弄」。

厲寧雪回身坐下,心情複雜地看着心愛的徒孫,漸漸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勁——不對啊,他又不是不了解徒孫的性格與能力,而且,他老人家平時不是這麼容易傷感的人啊,剛剛怎麼就失態了呢?厲寧雪抬頭,開始仔細打量徒孫……

容雲見師公平靜下來,心下微松,臉上又漸漸掛上了一如既往地溫和淺笑。不過,他現在有些莫名,不明白師公為什麼那樣看着他。

另一邊,厲寧雪終於頓悟了什麼一般,哭笑不得地對着自家徒孫說:「其他的都一會兒再說,你先告訴我,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

「……」?頭髮?容雲茫然,不懂師公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阿楓說,讓我把頭髮放下來,會比較人見人愛。」儘管有些不明所以,容雲還是順從回答。

「……」厲寧雪。

「人見人愛」?弄得看起來這麼乖巧,是「惹人疼愛」吧!

司徒楓,又是他!很好,果然又是他!

厲寧雪幾乎在心中怒吼。他可愛的徒孫怎麼就認識了司徒楓那個不可愛的死小孩呢!哦,那死小孩現在是自家徒孫的丞相,問題是,天下間還有比魔教教主做丞相更不靠譜的嗎?看看,這都什麼餿主意,結果害老人家失態!

說到霆國右相司徒楓,據傳,此人風流瀟灑,妙語如花,天縱奇才,手段獨到。霆國新君登基后,司徒楓輔佐新君景列穩定皇位更迭的動蕩,官拜右相。

當然,這是「據傳」。

事實上呢,當時,擎親王景傲天——不,現在應該叫沈傲天了——當時沈傲天剛愎自用,把持朝綱,霆國上層動蕩,先帝孤立,加之重病,無奈之下,把外甥容雲作為自己在民間流落的四皇子,接進皇宮。那時局勢危急,除了先帝的義弟——年僅二十二歲的逍閑侯庄儀,容雲幾乎無人可用。所以,容云為了得到原本中立、卻在軍中威望甚高的嚴國公府的有力支持,與嚴老國公一賭天下。

嚴國公祖孫身為軍人,崇尚武勛,於是,與容雲賭約的內容便是——

半年之內,剿滅魔教。

然而,半年不到,容雲對嚴國公祖孫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司徒楓,我會拜他為相。」

當時,少國公宣明旭驚訝過後,便與司徒楓一樣,對未來的同僚,饒有興趣地互相打量起來。而那時宣老國公的精彩臉色,讓碰巧在場的蒼山童叟,笑了足足三天三夜。

放下容雲直接拐了魔教教主的行為不說,當宣老國公見識了司徒楓不同尋常的才華之後,也不得不感嘆:「這樣的年青人,堪為開國之相。」

於是,宣老國公將爵位傳給長孫宣明旭,暗示軍中移權,容雲得到了嚴國公府的效忠。而魔教尚存,雖然,很可憐的基本被主子棄之不顧了。

這是決定天下命運的第一次「暗渡陳倉」,世人,無從知曉。

烈親王府的思過室中,厲寧雪看着乖巧的容雲,想着司徒楓,有些咬牙切齒,卻又不好發作,畢竟,他這只是被「誤傷」。

容雲見師公臉色詭異,更加茫然了,試探著說到:「雲兒覺得這樣很方便……師公不喜歡么?」

「……」你還可以再笨一點嗎,厲寧雪對徒孫無語。

「師公,其實,雲兒不太明白阿楓的意思……他錯了嗎?」如果真是「人見人愛」,師公為什麼臉色這麼奇怪?

「……」不是錯了,是對過頭了!

厲寧雪無奈地發現,司徒楓與容雲在「氣」他這方面,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是故意的,一個不是故意的。

不得不說,司徒楓這孩子雖然不怎麼可愛,還總是「教壞」他可愛的徒孫,但是,確實有獨到的眼光。容雲這孩子在那方面那麼遲鈍,讓他看起來「人見人愛」一些,確實大有幫助,至少,利遠大於弊。

「……算了,還是說說,你是怎樣兒戲軍法,目無尊上,如何,呃,流連勾欄的吧。」厲寧雪以手撫額,轉移了話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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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侍衛,朕也是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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