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篇:2

抑鬱篇:2

這是一間只有十幾平米的辦公室,整個牆面貼著灰色的魚紋牆紙,天花板吊著白色塑料罩的吊燈,正下方是一張深棕色漆的辦公桌,辦公桌一側坐著一位年近五十的女人,皮膚黝黑,短髮,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穿著白色大褂,裡面襯著一件棕黃色的襯衫,手裡拿著筆不時地在桌上的本子記錄些什麼。跟她迎面而坐的是季君,他頭髮蓬亂,坐在一把破舊的灰色沙發椅上,雙腿岔開,雙手交叉撐在雙腿上,低著頭沉默著。

「最近有負面情緒嗎?」女人開口問道。

季君抬頭看看她,然後苦笑著搖搖頭。

「葯有按時吃嗎?」女人接著問。

「有。」季君答道。

「現在是季節交替的時候,病情容易反覆,你自己需要多注意。」女人一邊說著一邊動著筆在本子上記錄著:「我會跟你哥哥說你最近情況很好,藥量可以逐量減少了。」

「可是……」季君抬起頭看著女人,面露絕望的神色:「為什麼我還是會感覺到痛苦?」

「這病本來就是慢性病,尤其你這種病齡很長的,按時吃藥,多做運動,慢慢會好起來的。」女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季君並不想再同她交談下去,拿了開藥的單子就下了樓。

女人是醫院的心理醫生,季君自十四歲開始便患有嚴重的抑鬱症,高中曾輟學在精神病院里治療了一年,期間做了十二次mect無抽搐電休克療法。復讀了一年以後,季君高考考進了顏川市的理工學院,同時面對著新的、陌生的心理醫生做著毫無作用的心理治療。在父親和兄長的眼裡,季君確實在一天天好轉起來,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可是只有季君自己知道,自己依然在陰鬱的地帶終日遊盪,季君只感覺與其這樣痛苦地活著,不如一了百了來的痛快。

季君坐在醫院樓下大廳,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真的只有自己還在痛苦嗎?嫂子說自己是無病『呻』吟,「自己難道真的是無病『呻』吟嗎?」

太多的疑惑和不解。

拿完葯后,季君坐上計程車,司機是一個穿藏青色襯衫的中年男人,男人很熱情地向季君打招呼並詢問去哪裡,季君回答到白河大橋。

季君坐在後座,正聽著車內收音機里播放著的生日快樂歌,季君這才想起來,今天是2018年4月15日,是自己20歲的生日。他想起去年的生日是和室友一起過的,剛剛過了十二點,寢室外突然響起了生日快樂歌,隨後班長捧著一個大蛋糕走進了寢室,等季君從上鋪的床上坐了來,一旁上鋪的室友就從被子里拿出了禮花筒,對著季君的床鋪就「砰砰砰」,可能是禮花筒買的太大了,結果五顏六色的彩花直接將季君的床給埋了,最後廢了好大勁才把床上打掃乾淨。。

想到這,季君有些傷感,便打開玻璃,倚在車門上看著街景,每一幅畫面每一張人臉,全部,都不再將進入季君的記憶,只有春季傍晚涼颼颼的風和夾雜在其中石楠花盛開的氣味不斷湧向季君的鼻腔刺激著他的大腦。「精的味道?」季君輕蹙著眉頭,然後想道:「不對,是石楠花,現在是四月,正是石楠花盛開的季節。」為什麼自己最後記住的東西是石楠花?季君在腦子裡自問著,自己活了二十年都沒同石楠花有過什麼交集,為什麼現在偏偏是石楠花在提醒著自己還活著?石楠花?

季君看著路邊花壇中一棵棵石楠樹,想起了一首二戰時期德國的民歌《erika》,艾麗卡別名又叫石楠花,其中一部分歌詞是:石楠叢中綻放著一朵小花,她名叫:艾麗卡,許多蜂蜜整天圍著這朵花,圍著她:艾麗卡。因為她的花蕊最甜蜜,她的花瓣上芳香四溢。

沒有人能理解季君、沒有人能明白季君,但他還每天必須偽裝成開心樂觀的模樣,如果不這樣,他就會變成朋友同學中的異類,會像初中和高中那樣被人排擠,甚至會被人霸凌。

所有人都帶著面具,站在黑暗的角落,成為那個隨時可能傷害自己的人。

只是,只是,季君覺得,自己受到了這麼多苦難與折磨,最後還是要選擇自殺了之……想到這季君就不禁流下眼淚。什麼樣的人才配得到幸福?作惡的人?善良的人?季君想不明白,但他明白一點,如果自己真的得不到幸福的話,那不如就去死好了!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別人的可憐,那對我來說沒有絲毫作用,也沒有人會對我這樣,沒有人願意傾聽我,沒有人願意救我與水火,不可能,沒有人,絕對沒有人,自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死亡,這是自己唯一能夠給予自己的東西,我會消散在這個世界,一切都歸於零,都歸於虛無。」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黑雲烏壓壓的一片,連月亮也不曾露面。馬路上的鳴笛聲刺激著季君的耳膜,季君將窗戶搖了上去,開車的男人則悠閑的點了一根煙,看著後視鏡里的季君問道:「小夥子,要來一根嗎?」

季君猶豫了一下,然後說:「行。」

男人把煙和打火機遞給季君,說:「這個點呀,就是堵,有些人一堵車就焦躁,我就喜歡堵車,能悠閑的抽著煙,慢慢滑行,周圍全是組成城市生命的一部分:高樓、車流、人潮,這種feel會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師傅你這個feel說的還挺標準。」季君點上煙深吸一口,將大腦盡量清空。

「那必須的!」男人抽著煙笑著說。

「活著真的很重要嗎?」季君看向窗外的高樓、車流、人潮問道。

「當然重要!活著,一切才有可能!活著才能和老婆孩子待在一起,活著才能吃到想吃的東西,死了就啥都沒得嘍,連辛辛苦苦累死累活賺的錢都帶不走,死有什麼好的?」男人說。

「是呀,活著真的挺好……」季君倚在車門上小聲說道。

「就是這個季節不太好,路上開到哪都有一股那個什麼味道……嘿嘿……」男人呵呵的笑起來。

「那是石楠花的味道。」季君說。

「就是路邊那不高的小樹么?每隔幾米就有一棵,花是挺漂亮的,就是味道太怪了,我們男人自己聞了都受不了,你說是吧?」男人說。

季君緘默不語,看著窗外在路燈的照耀下,一朵朵小小的潔白的石楠花,他想到如果自己有幸投胎,下輩子一定要做一棵石楠樹,矮矮的小小的,還要生長在荒無人煙的地方,花開花落日升日落,安安靜靜與世無爭地過完一輩子樹生。

「小夥子有心事?」男人問道。

「不,沒有,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下輩子,自己要做一棵石楠樹。」季君說。

「其實當樹也挺好的,不用為吃穿用而苦惱。」男人說。

「也不用在乎周圍人的看法,自己活自己的就好了,自由,自在。」季君說。

「是呀!」男人贊同道,「快到了哦小夥子,你是要在哪停,上橋么?還是在橋下?」

「給我丟在橋下就行了。」季君說。

「你知道嘛?」男人看著後視鏡中的季君嬉皮笑臉地說:「它要來了。」

「它?」季君滿臉疑惑。

「到了,二十五塊錢。」男人猛地剎車說道。

下了車,季君站在白河路大橋的橋尾開始緩步向上走。白河,是東江省的母親河,也是顏川市的母親河。白河路大橋是連接顏川市南北兩個地方的重要交通樞紐,全長一千五百多米,自季君來到顏川市以後還是第一次走路登上這座大橋。大橋兩邊分別設計了留給電瓶車和自行車行駛的道路,季君就是沿著這條路一直向上走。

越往上走,風就越大。季君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衛衣,被風吹的有些打顫。他扶著欄杆,一邊眺望橋下的景色一邊走著。河壩、河壩上的路燈、河灘、河灘上的照明燈、還有河岸邊的雜草以及停在河邊的小船和河中央正在作業的大船。

這些大船在河面上是捕魚的嗎?還是撈沙子?他們是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船上嗎?如果是的話,他們會感到寂寞嗎?他們會不會有不會游泳的人?萬一不會游泳的人掉進河裡了怎麼辦?季君帶著滿腹疑問緩步向橋的正中央走去。他先是望向黑壓壓的河面,然後背靠在欄杆上,不慌不忙地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打算給自己點上,可是橋上的風太大,打火機打了幾次才把煙點著。迎面全是堵在橋上的汽車,還有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以及寒意很重的晚風。

季君看著面前的一輛輛汽車,有開著賓士的男人,也有開著大眾的女人,還有一輛瑪莎拉蒂特別搶眼,被車主貼上了粉紅色的車膜,季君盲猜應該是一個年輕女孩子開的車,果不其然,車主打開了車窗,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年輕女孩正看向季君這邊,季君禮貌地報以微笑,那女孩一隻手伸出窗外,對著季君做出手槍的姿勢,然後開火,「啪」!季君被打中了!女孩吹了吹槍口,示意擊殺完畢。

還有一個開著本田的男人,那男人也搖下車窗看向季君這邊,季君做出手槍的手勢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然後,『啪』!季君又被打中了,這次腦漿飛了出來濺了本田車主一臉。本田車主嘴裡咕噥了一句,估計是罵季君神經病,然後關上了車窗,季君耷拉著腦袋還沒從死亡的狀態恢復。

突然前面傳來一陣喝罵聲,原來是追尾了,兩位車主下了車理論起來,眼看就要打起來了,這時他們的目光全部都被季君所吸引,因為季君翻過橋邊的護欄,站在外面,這下堵在橋上的各位車主應該明白了這位小夥子站在橋上是想要幹什麼了。

季君轉頭看了一眼,粉紅色瑪莎拉蒂女車主摘下了帽子拿在手裡,對著季君不斷揮舞,正給他加油助威。本田車主又打開車窗,已經把剛剛一臉的腦漿擦了乾淨,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季君。賓士車主嘴裡叼著煙,不時還吹出幾口煙氣,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看著季君。。

「看什麼看,老子就是要自殺。」季君看著這些人嘴裡淡淡道,當然沒有一個人能聽到。

季君看著橋下,本該被黑暗籠罩的河面此時正散發著白色的微光,河水在微光的照耀下正逆流而上,荒蕪的河岸也不例外,微光所及之處充滿了生的希望,石楠花在河岸的每個地方盛開著,美麗的白蝴蝶也在翩翩起舞,季君不禁唱出了那首德國民謠《erika》:「石楠叢中綻放著一朵小花,她名叫:艾麗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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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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