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各隨緣分別天涯(三)

第一百六十四章各隨緣分別天涯(三)

話說這喻嘉言有口難言。突遭受無妄之災,滿身是嘴都說不清楚。真是又急又氣,看守的獄卒也不搭理他,連個申訴的人都沒有。把他氣個半死,一夜無眠,這個時候正在榻上和衣假寐。

辰時剛過,忽然聽到牢門的鎖鏈叮噹作響。一名獄卒在門外喝道:「兀那和尚,大人來提審你了,快點起來!」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喻某不是和尚。」喻嘉昌聞聽后,沒好氣的說道。他翻身坐起,眯着眼睛抬頭打量站在牢房門口的三個官員,一個是昨天夜裏把他抓到這裏來的揚州同知,另外一個面生不認識,而那個留着長髯的官員有些面善,很像自己的一位舊識。

他正兀自仔細分辯,吳道南一眼就認出了喻嘉昌,已經驚喜的大叫起來:「老天爺呀!嘉言賢弟,果然是你。」

「曙谷兄,真是你么?請快快救我出去!這昏官不分青紅皂白,冤在好人。」喻嘉昌大喜,他突遭不白之冤,身陷囹圄這下頓時看到了希望,欣喜的心情自然難以言表,此刻他手指著李同知,憤怒的向好友訴說,「曙谷兄,我七日前路過揚州投宿於客棧,昨日夜裏,這位李大人不分皂白就冤枉我是妖人,將我關在此處!」

「李大人,他就是嫌疑人?這位可是在編的太醫,國子監中醫專業的博士。」吳道南臉色陰沉的質問李同知。

「博……博士?這……這……實在對不起!這是場誤會。」李同知張口結舌,臉臊的通紅。他是個膽小謹慎的誠實之人,他哪能處理這種烏龍事件,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開脫,只覺得腦子嗡嗡亂響。心想,昨晚這個喻大夫說的話看來全是真的……這下自己非被上司彈劾不可。

吳道南繼續不滿地說道:「李大人,嘉言兄雖然辭官了。但他本是國子監貢生,李時珍伯爵的親傳弟子。本官之忘年之交,他怎麼會成了妖人!真是荒唐。」

被自己的頂頭上司劈頭蓋臉一頓訓斥,李同知也覺得很冤。此刻他突然想起那個施大夫,心裏頓時恨得牙痒痒的。他趕緊解釋說:「吳大人,這件事的確是誤會。卑職只是為了慎重起見,才將喻先生暫時看管起來。卑職雖然糊塗,但對待此事也十分謹慎。這不,昨日夜裏特找了揚州的名醫,『回春堂』的施大夫前來評判喻先生開的藥方,哪曉得施大夫嫉賢妒能,胡說喻先生的藥方毫無章法,胡亂搭配……卑職不懂醫理,這才上了他的當,糊塗起來。心想萬一喻先生真是妖人的話,會用法術逃遁了,乾脆將他先關押起來……」

「哎,你呀你,李大人,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才好。就憑那施大夫一家之言,你就偏聽偏信?這樣做你不覺得太輕率了么?」吳道南不滿地說道。

「這……卑職……」李同知無言以對。

喻嘉昌無端的被關了一夜,心中鬱悶的不得了。他氣咻咻的說道:「李大人!我昨夜再三跟你解釋。喻某組方自然有依據、有醫理,那個施姓大夫沒有臨證診斷過病人,焉敢斷言藥方毫無章法!簡直是信口雌黃。」

「李大人,喻兄言之有理,那位施大夫的確信口雌黃,沒有看過病人的癥狀,就敢這樣妄下結論,確實過分了……」一直沒有吭聲的袁班突然間插話道。

「罷了罷了!好在只是一場誤會。哎,嘉言兄,這事情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揭過去了吧。」吳道南畢竟初來揚州,也不想把李同知得罪死,畢竟將來還要一起共事。於是打了個圓場。接着轉移了話題,指著袁班介紹說,「嘉言兄,其實能如此之快還你一個公道,還多虧了這位袁秘書啊,若不是他給我們分析你組方用藥的高明之處,說實話,我們還真看不出其中的門道呢。」

「是嗎?這位是……?」喻嘉昌抱拳問道。

「喻太醫,在下袁班袁體庵,高郵人士,自幼學習岐黃之術,今日能夠結識喻兄這樣的國醫聖手實屬緣分。」袁班作揖道。

「幸會,幸會,多謝袁兄。千萬不要這樣說。我已經辭去了太醫的職務。叫某一聲嘉言就好!」喻嘉昌躬身一揖,感激地說道。

「那我們就不要站在這裏了,趕緊出去吧。」李同知尷尬地說道。

「好!」吳道南點點頭,又轉過身問,「嘉言兄,京城一別,你不是回了老家嗎?怎麼又突然來了揚州?而且還把頭髮剃的這怪模怪樣。也難怪李同知懷疑……」他這樣說,也是打算消除兩人之間的芥蒂。

「實不相瞞,從京城辭官回來后,有段時期感覺到非常的茫然。在下一時衝動就去寺廟出家,這才成了這副模樣。「喻嘉昌也覺得自己好笑,又解釋說道,」曙谷兄,這次來揚州實屬意外。前段時間國子監的同學錢受之來信邀請我去他老家常熟,正好沒什麼事,我又沒來過揚州,因此特地過來遊歷一番。」

「原來如此。「吳道南看他狼狽的樣子,也覺得自己有些尷尬。便勸慰道,」嘉言兄,你這一夜在裏面肯定受苦了,怕是也沒歇息好吧!不如這樣,你隨愚兄先到按察司衙門裏暫且休憩,待我忙完了公事,讓內子做幾樣小菜和你一起小酌一番。」

「不必了!「喻嘉昌搖搖頭,推脫說,」我還是先回客棧去梳洗梳洗,我這身上難受的要命,先換洗一下。回頭再去衙門找你。」

「也好,也好。」見他態度堅決,吳道南也只好答應。

一行人出了南監,喻嘉言和眾人道別,自行去了客棧。剛到客棧門口,迎面正好碰上那老者身邊的隨從王正在。見到喻嘉昌,王正抱拳一揖,說:「喻先生,我家老祖邀請你前往曹庄相會……」然後遞上一封書信。

不多久,洗漱一新的喻嘉昌登上了前來接他的吉普車,欣然前往城外的曹家山莊。

……

揚州城外城西觀音禪寺附近,梧桐峻聳,松濤竹韻,甚是幽僻。這裏搭建著很多帳篷,還有很多去年從北方逃難來的災民在此棲身。

北方的瘟疫並沒有完全過去,一時間他們還無法回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他們白日在碼頭上打打零工,晚上買好食物放在陶鍋里,架起柴火煮煮充饑,夜晚就在寺廟附近由官府提供的帳篷里席地而卧。

這一日,天色陰霾,霏霏雨色,如欲沾衣。薄暮時分,一個男子從遠處匆匆而來,他身背褡褳,埋頭趕路,行色匆匆。來到觀音禪寺外的帳篷區,男子卻放緩了腳步,四下張望,彷彿在尋找親人。

「喂,過路人,你是在尋找親人嗎?」一位熱心的災民問。

「哦!這位老哥,這裏有陝西過來的災民嗎?」那男子問道。

「陝西的?」旁邊另外一位災民接過話頭,說道,「大兄弟,這裏的人都是我幫忙登記的。我記得沒有陝西人,陝西也招災了嗎?」

「是啊!年年乾旱,今年又出了瘟疫,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那男子沮喪的說。

「哎,誰說不是呢?」一位老年的災民嘆了一口氣說道,「官府打算安排我們去澳洲,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怎麼樣?別像俺們河南爆發瘟疫就好啦。」

「啊!大兄弟,我想起來了,聽說南京那邊收容了很多陝西難民,要不然你去那邊找找,興許能找到你的親人。聽說南京那邊的難民是要送到新西蘭去的,船期比我們早。你可得快點趕過去,否則就錯過了!」最先搭話的那位災民,依然熱心地說道。

「嗯哪,謝謝您!我在這裏歇會,等會就趕路。」

男子謝過之後,沒有再說話,也不多做停留,依舊背着褡褳急匆匆走了,他順着西方寺北牆根下那條蜿蜒的石板路向前,眼睛卻在東張西望,倒像是在沿途尋找什麼東西。走了又有幾百米路,這人放緩了腳步,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行人,就把肩膀上的那個空褡褳丟棄在路邊的草里,揚長而去。

時間又這樣過了十幾日,西風乍起,謖謖送冷,稚雞在風中啼鳴。這時候沒有人知道,當回景澄明,秋高氣爽之時,江南名城揚州又會再起瘟疫。

……

曹家的私邸坐落在揚州城以東太湖邊觀音山禪寺東岸,離太湖並不遠。這日一大早,喻嘉昌起來,覺得天氣清冷,便換穿一件寧綢夾衫,搖著步子一徑踱至太湖。住在這座園子裏已經將近兩個月了,得知太爺爺朱厚煒的真實身份后,喻嘉昌當時並沒有感到吃驚。

在牢中的那一晚,回想起與老人相遇時候的情形,他已經隱隱的猜出了老者的身份。無它,因為他自己也感覺到和老者長得實在太像了,當時對弈的時候沒有想到,但在牢裏呆了一晚,回想這天的遭遇,尤其是那位老人的博學多才。他這才醒悟過來。

今日天氣不錯。其時天近十月,風冽水潦,運河一帶碧水明澈透底,太湖湖畔更是酒店茶肆櫛比鱗次,岸邊遊人如蟻,往來樓船交錯,畫舫如織,簫笛琴瑟不絕於耳。放眼看去,揚州真箇江南金粉之地,十分好景緻。

一步一踱仔細查看,隔岸煙霧繚繞,烏沉沉一大片房舍,隱約可見黃琉璃瓦在寒陽中閃爍,便知那就是揚州城外有名的觀音禪寺了。沿湖堤轉至蜀岡碼頭,喻嘉昌見到亭幾個學子正圍在石欄下頭喝酒,驀地想起十年前和簡濟、吳道南等幾個京城結識的好友在北海湖畔把酒言歡時候的情景,當年自己風華正茂,也是這般兒毫無拘束,如今事過境移,現在想起來,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貧道稽首了!」正在他浮想聯翩,思緒萬千時。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喻嘉昌回頭見是個蓬頭垢面身材高大的道士,渾身拖泥帶水地正打躬施禮。喻嘉昌知他是化緣的,點頭一笑,從懷裏摸出一塊銀元遞過去,說道:「道長,請拿去打酒吃!道士不知所居何觀?聽聲音不像此地人啊!」

「多謝施主!」那高大的道士接過銀元,揖首笑道,「不怕施主見笑!貧道居東倒西歪觀,四處雲遊,成了南腔北調人。嘿嘿,這位居士與老子有緣實是幸事……無量壽佛!」說着收好銀元便顛顛地去了。這奇怪的道長說話倒是有趣,喻嘉昌不禁一笑。

慢慢轉過蜀岡,來到一條沿湖碼頭的街上。卻見一群人正在起鬨兒吵吵嚷嚷,便駐足觀看。只見街邊一個油貨鋪肥大掌柜的,一手握著秤桿,一手擰著一個二十五六歲壯漢的耳朵,破口大罵:「日你娘的野雜種,這青天白日的,就敢明目張膽搶老子的東西!」

那壯漢卻並不生氣,反而嬉皮笑臉地說道:「你不是畜生我怎麼是雜種?你丟了什麼東西,沒來由地尋我的晦氣?講不講理呀!」

「我呸!看你也是五尺高的漢子,敢做不敢當。轉眼就不認賬了!」油貨店掌柜的用手一拍桌案,說道:「這麼多人都是見證,覃某剛剛炸出的一斤油餅放進栲栳里,眨眼就不見了,你娘的倒是銅嘴鐵肚子,焦熱滾燙的吞下去,直娘賊,也不怕炸分了你的排骨!」

此言一出,圍着四周看熱鬧的閑漢們聽這位掌柜罵得有趣,不禁一陣鬨笑。

「笑啥子!」這漢子賊亮的眼珠子碌碌地一轉,挺著站直了的身子說道,「掌柜的,你拿爺們解悶兒么?把我渾身上下稱稱,要有半斤重,就算爺吃了你油餅!」

掌柜的一瞪眼,罵道:「媽的個臭,十足的賴種!」說着一個漏風巴掌摑將去。誰知那漢子迎著臉並不躲閃,只聽「啪」的一聲,那掌柜的反倒是「哎喲」一聲,手腕子登時脫臼,搖頭攢眉一個勁只是揉捏,顯然是吃了大虧。那漢子扮個鬼臉兒,一把奪過秤來,遞給一個瞧熱鬧的,道:「這位兄弟,有理走遍天下。這掌柜的忒不濟事,你來掌秤,看我究竟有多重!」

這一來圍觀的更多了,前頭的涎著臉呆看,後頭的人伸頸踮腳一擁一動,大人叫,孩子嚷,煞是熱鬧。喻嘉昌從小習武,一眼就看出這漢子身負絕技。眼前這人身長瘦而面微黃,須一尺六寸,看上去十分的精幹。喻嘉昌原本是要走的,這時又止了步繼續往下看。

那瞧熱鬧的人細看了一下手中的秤,並無異樣之處,便紅著臉笑道:「兄弟,既然你一定要秤,那就來吧!」便提起秤系。這漢子一隻腳踏進秤盤,兩隻手各攀一根系盤繩,說道:「你提起來!」

掌秤的看他身量,估摸著此人約有一百一二十斤的樣子,勉強可以提起來。便憋著勁猛地向上一提,誰知連盤帶人輕飄飄的,秤桿翹起老高,悠蕩了幾下才穩住。眾人怔著看秤桿上的計量時,真的不到八兩!先是一陣驚訝的議論,接着便一片聲價叫好喝彩。

那漢子得意洋洋的下了秤盤,將秤擲還了目瞪口呆的胖掌柜,笑罵道:「掌柜的,你放心,俺不奪你的鋪子!不過借你招攬幾位財神,你就嚇得這個樣兒!」

說着,將袍角撩起掖在腰間,至樓前「哏」地一聲抱起一塊下馬石,托在一隻手上,輕輕放在附近酒樓的樓南飛檐下,站了上去,雙手一拱,說道:「在下王嘉胤,幼時訪明師於深山,學得一身功夫,以武會友未逢敵手。有樂意玩玩的,不妨下場一較!」說罷一頷首,顧盼間,其神氣頗為傲慢。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這這個王嘉胤是出來賣藝的,眾人再看那塊碩大的下馬石,少說也有五百斤重,無不駭然,早有幾十枚銅元丟了過去。

「唉,想不到偌大揚州城,人傑地靈之地,竟如此令人掃興!」

王嘉胤叫了半日陣,見無人下場,嘆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小袋銀元放在石頭上,估計有十耒塊銀元。然後他又從地下撿起那幾十枚銅子兒,用拇指和食指一卡,又道:「這裏有十幾個銅元,我就這兩個指頭卡了,誰能奪了去,錢袋裏十三塊銀元,王某權作酒資奉送,如何?有沒有人敢較量一下?」

此言一出,人群一陣騷動,一個年輕小夥子捋了袖子,漲紅著臉進場說道:「儂拿穩哉!阿拉試試看看!」說着伸手便奪。

王嘉胤神定氣閑,一手叉腰,任小夥子東拽西扭、連掙帶頓,那疊錢恰似鑄定了似的,再動不得分毫。王嘉胤一笑,一手解下腰帶穿進手指間,說道:「小子!你一人不成,幾個人也可,這帶子穿過,憑你人拉手扯,我若移動一步,掉一枚錢算輸!」

「不中用的上海佬,滾蛋!這錢是揚州城窮爺們的了!」話音剛落,人圈子一動,幾個明顯是本地地痞無賴的壯漢見有便宜可占,便一擁而入,一把推過那個上海年輕人,扯起帶子兩個人各拉一頭,背纖似地猛拽,半晌,一個個累得臉紅眼暴,也無可奈何。

周圍的人叫一聲「好」!銅錢雨點般撒得滿場都是,王嘉胤得意地哈哈大笑,口出狂言說道:「哈哈哈……我原以為揚州這樣的金粉之地定必藏龍卧虎,原來儘是些膿包!罷了罷了,真沒勁。哪裏尋出這些驢牛到這裏現眼!」幾個地痞無賴對望一眼,被罵得面紅耳赤,也沒有勇氣與之作對耍橫,灰溜溜去了。

喻嘉昌原不過瞧熱鬧兒,並無心思比武,聽着王嘉胤口氣太過狂妄,不禁上了火,也打算上前切磋一下。於是袖口一紮,正要上場,正在這時,卻見那個身材高大的邋遢道士搶先擠了進去。

只見他一手握著狗腿骨,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呵呵,這位居士乃富貴官宦,何必爭這十幾塊銀元,還讓我道士換些狗肉吃罷!」說着瘋瘋癲癲上去,眯着眼打量王嘉胤,口中笑道:「呵呵,乖兒子,這些銀元就當孝敬了本道爺吧!」

說罷啃了一口狗肉,劈手一把便奪了錢去。那王嘉胤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只見身形一晃,銅錢就到了那道士的手中。眾人立時大嘩,王嘉胤正發怔間,那道人已將十幾塊銀元揣起,笑嘻嘻轉身就走。王嘉胤忙道:「兀那道士,你趁我不防奪去,不算本事!」

「小家子氣!」那邋遢道士回頭笑道,「算了,還你這串小錢!」說着隨手將那疊銅錢扔在地下,只聽當的一聲,彷彿鐵塊敲在石板上。喻嘉昌循聲看去。只見那十幾個銅錢已被捏成一團,上頭五個指印赫然在目。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天!好精深的內功,這邋遢道人還是人嗎?

見到地上的銅錢,王嘉胤也嚇得臉色煞白。方知這怪道士手段高強,這是遇到高人吶。一怔之下換了笑臉,一揖到地說道:「後學不才,冒犯了仙長!仙長駐觀何處?請到個園小敘一時如何?」

邋遢道士瞧也不瞧對方,路過時轉臉對喻嘉昌一笑,說道:「施主,你可真是個財神爺。今個兒牛鼻子走運,連連遇着闊施主,有個年兒半載,不就發了么?」說着便走。這一剎那的神氣,喻嘉昌覺得十分熟悉,細想時卻一時間想不起何處曾見過面。見那道士如此無禮,看都不看一下自己。王嘉胤不禁大怒,幾步趕上邋遢道士,口中道:「王嘉胤恭送狗道士……」王嘉胤飛起一腳朝道士屁股上踢去。

那道士顛著步兒頭也不回,口中說:「不勞相送,怎好生受你的禮?哎喲,不敢當……」用屁股硬生生接住王嘉胤的這一腳。

「呯」的一聲。王嘉胤似覺踢在石頭柱子上一樣,連骨徹髓地疼痛不已,他悶哼了一聲,趔趄一步才站穩了,臉已經漲得通紅。咬着牙撐了半天,終於蹲下去揉着腳背,痛得齜牙咧嘴。圍觀的人見到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時候,老遠還聽那位邋遢道士東扯葫蘆西扯瓢,口中念念有詞:「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愛我者恆若愛我所愛,憎我者恆若憎我所憎……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哈哈哈哈……」

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喻嘉昌聽着,愈覺熟悉,卻只尋思不來,因道士念「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的話,猛的想起與吳道南今天上午的約會,不想在蜀岡碼頭誤了這許久,忙叫過一隻船來渡到湖西。遙遙望見揚州城外山岡上蒼樹翳影,紅牆掩映,觀音禪寺中鐘聲悠悠揚揚傳來,頗能發人深省。

很快,揚州城城南運河碼頭已是到了。觀音禪寺是揚州城外最大的禪院,佔地約有千餘畝,階前一片空場築著大戲台,闊大的山門隱在數十株老銀杏樹中。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吳道南還沒有來,喻嘉昌便打算進廟逛一逛。

說是觀音廟,其實主殿裏供著的是如來佛。山門進去第一層為天王殿,只是個過庭倒廈,第二層三世佛殿便修得不俗,丈六高的釋迦牟尼居中而坐,拈花普賢、凈瓶觀音侍立兩邊,下頭護法金剛都用胎骨法身,五彩裝顏,水金瀝粉塗身,衣帶天風栩然。

漫牆壁畫看來也粉飾不久,卻是目連救母故事。但見寶幡、纓絡、方旗、雲頭、寶珠、華蓋、劍峰尖輪、風火輪、番草、大鵬、孔雀、琵琶、降魔杵、流雲托、多寶瓶,還有什麼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菩薩、神將、仙人、進貢童子、四值功曹、六甲揭諦……充塞滿牆,金碧交錯,給人一種詭異、神秘的壓抑感。

喻嘉昌看得正沒興頭,忽覺肩上被人一拍,回頭看時,卻是吳道南笑眯眯站在身後,他穿着墨色的緞子衣袍,袍內露出銀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腰系玉帶,手持象牙的摺扇。哪裏像個朝廷命官,四品的按察使,倒像是個飽讀詩書的老學究。喻嘉昌不禁笑道:「是曙谷兄啊,嚇了我一跳!」

「呵呵,你初到揚州,我也是怕你迷了道兒,最近這揚州城裏有妖魔作怪,因而早早就來了,」吳道南笑道,「嘉言兄,我來了快半個時辰了,總也不見你的影兒,正着急呢,卻見你在這兒瞎轉悠!」說完眨了眨眼,朝一個方向努努嘴,似乎意有所指。

雖然不知所以,喻嘉昌心中有所悟。他漫不經心地左右看看,因見人來人往的很是嘈雜,點頭會意說道:「早聽說今天這裏舉辦活佛圓寂大禮,我今個一大早就先趕來瞻仰,一片的虔心,哪裏就迷路了?倒叫曙谷兄操心了!」說着將手一讓,又道,「兄長既來了,我們一同隨喜隨喜。」兩個人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又到後邊大悲殿參了佛,便從殿東邊小門踅進觀音禪寺後院。

這裏地處小山崗上,風大氣寒,遊人很少,但見一帶一條大河從崗下一彎向東。院中滿是野草,磚縫兒里躥出的野蒿有一人多深,凋黃枯萎,景色十分凄涼。向後邊禪寺望去,但見一重重殿宇層層疊疊,有些破敗不堪,灰暗高大的角樓在冷風中噝噝微嘯。

走到這僻靜之所,吳道南這才說道:「嘉言兄,今日把你約到此處相見,實乃公務在身,想要仰仗閣下的醫學知識。最近揚州城中有賊人出沒,又有兩名孕婦被殺,死者身上都沾有一種奇怪的青苔,我派人搜遍了方圓十幾里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作案的現場。前幾日聽說這觀音禪寺后險乃高僧修化之地,又系危樓險房,遊人一概不得入內。這讓我感到有些蹊蹺,為了不打草驚蛇,打算先喬裝打扮來查探一番。」

略一頓,吳道南繼續低聲解釋說,「這兩年是個多事之秋啊。你來的路上應該見過的一個賣藝的王嘉胤吧,這人很有嫌疑!我已經查明他是年初時來的揚州,聽口音應該是西北人。如今這人就住在這院,說是借宿,恐怕是守這道門檻……阿彌陀佛!這麼旺的香火,這麼大的寺院,怎麼後頭亂葬墳一般?」

喻嘉昌正詫異吳道南怎麼突然提高嗓門換了話題。卻見一個高大身軀的癩頭和尚出來,心下不禁佩服吳道南的精細。只好隨口答道:「是嘛,真是怪事。」

「二位檀越,」那知客僧過來,一掌當胸躬身說道,「請二位回步,後邊是本寺禪師面壁坐禪之地,雖然破敗,卻是聖地。方丈法旨,無論何人不得接近,乞望恕罪。」

喻嘉昌見狀,忙陪笑道:「啊,實不相瞞,家母令我北上前來還願,從江西跋涉千里,就圖參拜活佛一面。請和尚慈悲方便,信民只見一面就走,如何?」

「請檀越恕罪。」癩頭和尚閉目合掌說道,「這是法旨,小和尚不敢違拗。阿彌陀佛!」

喻嘉昌沉吟片刻,卻一眼瞧見王嘉胤打前廟進來,推開後院一間破僧房走了進去,便裝做不理會,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說道:「和尚,堂尊發願十分虔誠,這是五百銀元兌的工商銀行的銀票,我家辛苦一生傾囊獻來。別說和尚,就是我佛如來也該接見一下啊!」

見客人要布施這麼大數目,那知客僧遲疑了一下,說道:「施主,這……這事小僧委實做不了主。既然施主有施善宏願,請二位到前頭先在妙香花雨齋奉茶……」

說着將手一讓,前頭帶路向東踅轉。進了「香林門」,裏邊是一排精舍,中間一座兩層閣樓,泥金黑匾,上寫「妙香花雨」四個楷書大字,樓下三間廳屋,窗明幾淨,收拾得十分整潔,要不是正中一幅達摩一葦渡江圖,與府衙中官廳籤押房也不差什麼。

癩頭和尚為他二人斟了茶,說道:「兩位施主,這就是本寺方丈休息的精舍。請兩位稍候,貧僧去請堂頭大和尚。」說着便趨步退下,走至階前,彷彿有點遲疑地回頭看看,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麼,快步去了。

屋裏留下了他們二人,對視一眼,心中有默契誰也沒說話,喻嘉昌緩緩的走到門前,觀察外面的情形,然後沖吳道南點點頭。吳道南上下左右看了看房中陳設,不時敲敲牆壁查看。半晌,他打了一個手勢,忽地起身來,至神桌前將那幅達摩一葦渡江圖只一掀,說道:「嘉言,看!這是什麼?」

正在監視門外情形的喻嘉昌轉臉一看,後頭卻是個神龕,只見裏頭供的神供奉的是阿彌陀佛、觀音、大勢至三座神像,模樣煞是古怪。走進了再向里看,貼金後壁上隱隱約約有一道中縫,顯然裏面是個暗門了。

吳道南和喻嘉昌先是一驚,再看一下那個神龕,對視一眼。接着目光一亮,這不是白蓮教聚眾造反時供奉的彌陀三聖么?

吳道南脫口而出:「狗賊,終於找到你們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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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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