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獨行俠陳念
(No.1~6)
No.1
「我叫陳念。」
「耳東陳,想念的念。」
自我介紹從小到大沒有改變。好像這樣就不會長大似的。
小學的放學時間格外早,動畫城還沒有開始。小陳念喜歡跑到閣樓里去翻那堆90年代的盜版光碟。在大字不識幾個的年紀,她只會撿封面好看的拿。譬如她現在手中這張——封面上是一個男人的側臉,素凈的面容,平淡的眼神,留著黑色的鬈髮,穿著黑色的毛衣。
「媽媽!媽媽!」小陳念新奇地拿起碟片跑下樓,向媽媽炫耀自己找到的寶貝。
「你怎麼找到它的?」媽媽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拿過碟片,愛不釋手地摩挲著。
「因為這個人好看。」小陳念答非所問,踮起腳尖指了指封面。
「這是你爸爸以前花了五塊錢買給媽媽的。」
小陳念沒概念,抱著媽媽的胳膊晃,纏著她快點放給她看。
「這裡面不是動畫片,是歌,你要聽嗎?」
「要聽。」
這個叔叔到底在唱什麼呀,小陳念蹙著眉托著下巴,不過聲音還蠻好聽的,但她沒聽完一首歌就跑開了。
小孩子心靜不下來,她搬著小凳子離開電視機,去玩新買的蠟筆,照著貼紙,在畫圖本上畫哪吒和小豬熊,一邊畫一邊哼哼唧唧地唱少年英雄小哪吒。
唱到一半,她抬起頭看鐘,數學老師今天教了大家認鐘錶讀時間,從數字12開始數分針走了多少格,「……28,29,30,31。」等到分針走了35格就是5點35份,動畫城就開始了。她不喜歡動畫城裡面的大人們,他們總是穿著奇奇怪怪的衣服,說著話唱著歌,遲遲不放動畫片。她每次都眼巴巴地盼望著他們不要說了,趕緊放小哪吒吧!
這時,聽到一首歌老是唱她的名字。她還小,聽不懂情緒,只是愣愣聽著。
「念念,洗手吃飯了!」媽媽喊她。
「媽媽!這個叔叔剛剛唱了媽媽,現在在唱我的名字!」
只為了和你再見一面
我會不分晝夜的想念。
與她同齡的歌曲反覆吟唱「我會不分晝夜的想念」,彷彿在下一個詛咒。
No.2
清晨。
陳念被刺眼的陽光亮醒,看了眼鬧鐘,才六點整。
陳森你大爺的!又把她的窗帘拉開!中考都考完了,還不讓人睡到自然醒。她痛苦拿被子蒙上眼睛,在床上踢腿翻滾,沒控制好動作幅度,險些掉下床去,順勢爬起來去衛生間刷牙洗臉。
滿口泡沫時,聽到弟弟陳森扯著喉嚨喊:「姐,你的電話!」
陳念連忙漱口,問他,「誰呀?」
他背起書包準備出門上學,探頭進衛生間,眼睛里都是黠促的笑,拿腔拿調地說,「BigPeanut!」然後被姐姐甩了一臉的水。
現在的小學生,只有她媽可以與之匹敵。
「Sorry.」
陳念擦乾手,迤迤然去接電話。
其實花生同學一點也不胖,只是臉上帶著青春期特有的嬰兒肥。
花笙打電話來是約陳念去學校對答案。中考的答案比想象中來的更早一些。
「哦,我還叫了田田和夢雅。」
「湊一桌麻將?」陳念笑。
「不,人多壯膽。」花笙說。
她和花笙到門口時,同班同學徐一鳴和靳鋒剛對完答案、估完分,勾肩搭背地從辦公室里走出來。
「嗨!」徐一鳴主動跟她們打招呼,看上去心情很不錯。
「怎麼樣?」陳念笑起來,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
「還行。」——那就是特別好。
「陳念,這次你的年級第一怕是要不保了。」靳鋒嬉皮笑臉地說。
「你又不是第一,嘚瑟什麼!」花笙出聲嗆他。
「就嘚瑟怎麼了,反正我的分是夠上市一中!」
「能上一中了不起啊!」
他們倆是鄰居,在唯分數論英雄的中學階段,難免出現「別人家的孩子」現象,慢慢就結下樑子。陳念以為,偶爾拌拌嘴灑一灑青春期的火氣有益於身心健康。
「走不走啊?」幾個男生站在樓梯口喊他們兩個,等的滿臉不耐煩了,瞅這架勢是要組團去網吧。
「那麼,」陳念揮揮手,「一中再見了。」
No.3
班主任肖老師不在辦公室,一切事情由班長主持,裡面有不少同學三三兩兩地湊在一塊。
陳念從班長手裡拿過答案后,掃了遍語文客觀題的答案,全對;緊接著翻到英語,直接看最後一題,心中一涼,七選五,五個錯了三個……她默默地合上答案放到一邊,撫平被翻卷的頁角,胡思亂想道,如果穿越時空,把這份機密文件交給三天前的自己,她會不會信呢?
唉,大概是不會。
在考物理化學同堂分卷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有個平時並不熟的同學打電話來問她題目,神秘兮兮的。常言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陳念掙扎地看了眼電視里的馬天宇后,愣是婉拒了,給該同學指了條明路,「事關重大,你問問物理老師吧。」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該同學有沒有中大獎。
「你就對完了?」花笙側頭問。
「差不多。」陳念拉回思緒,無所事事地在辦公室里四處亂看,目光鎖定了何田田。都敢在辦公室里正大光明地看小說了,何田田正看到精彩處,面含傻笑,眼睛都快要進到手機里去了。她一時興起,惡作劇似的舉手朝門口高喊,「肖老師好!」
何田田心肝脾肺腎一起顫了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合上手機收進口袋,操起一份答案,裝模作樣地看起來,憤憤地一拍桌子,嘴裡叨叨,「哎呀,這題錯了!」旋即反應過來,放下答案,捧回手機,嘆了口氣,「那麼乖的一個女娃都被花生帶壞了。」
「誰帶壞她了?何田田你把話是清楚!」花笙高聲反駁。
袁夢雅在一旁看笑話:「你都畢業了,還這麼怕班主任?」
「哎呀,你們好好對答案。好好對!不許打擾姐姐我看小說!」何田田自恃年齡比她們大幾個月,養成了開口閉口自稱「姐姐」的習慣,其含義等同於時下流行的「爸爸」。
「你對過了?」陳念在她面前揚了揚答案冊子。
田田搖頭晃腦道,「姐姐我一不估分二不改志願!對什麼答案!不對不對!拿走!拿走!」
「敢問姐姐你來幹嘛?」
「花生叫我來的!」
「不看了不看了,錯太多了,不想對了,」張螢煩躁地丟開答案,看她們對的差不多了,提議道,「我們出去玩吧。」
No.4
梅雨季節里難得的晴天,厚厚的雲,一團團如棉花,簇集在湛藍的天空里。幾個女生踩著自行車,嬉笑追趕,沿著灃溪一路騎去,風呼啦啦的從耳邊吹過。
雲慢慢被風吹散,太陽有些曬人。靠岸處有幾塊很大的石頭,她們各自佔據一塊,或蹲或坐,躲在樹陰下吃著雪糕,喋喋不休。
從端午節去不去看龍舟說到什麼粽子好吃,討論著芒果台當時的熱播劇《寶貝媽媽寶貝女》,復仇途中男主愛上仇人女兒的千年老梗,劇情頗為狗血,在馬天宇顏值的勉強支撐下,她們竟看得津津有味。
陳念依稀記得兩年前馬天宇還是白面書生賀小梅,口口聲聲喚著離歌笑「歌哥」,叫著柴胡「胡哥」,只有她一個人敢在晚上看「空山靈咒」篇;暑假她們去學校補課,一路討論的是某選秀節目的比賽,花笙和她同桌袁夢雅整天在她耳邊為2號和12號到底誰更帥誰實力更強吵得不可開交……
歲月如流,忽而今夏。
「我想報霖江中學了。」張螢忽然開口。
陳念倒不意外,一中的錄取分數線實在令人望而卻步,均衡生名額屈指可數,在重點中學只有一個志願名額的情況下,犯不著放棄穩妥的江中,孤注一擲地填報一中。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議:「今天是最後一天了。」「要改趕緊改!」「歡迎加入江中!」
她微笑地聽著,一隻手拿著雪糕,一隻手伸入水中,水流從指縫中流走,絲滑冰涼,在心裡輕輕地哼起一首老歌。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
遠景不見,
但仍向著前,
誰在命里掙扎,
每天掙扎人海裡面,
心中感嘆似水流年,
不可以留住昨天,
留下只有思念。
「陳念,陳念!」何田田連喊了她兩聲都沒有應答,這娃又魔怔了,她掬起一捧水潑過去,「陳念,以後去一中找你玩!」
「好啊!」你們都去新中吧。
水花飛濺中,陳念展顏歡笑,眉眼彎彎如常。
此情可追憶,昨日不可留。
No.5
陳森從前痴迷一部國產動畫電影,看完第一部后意猶未盡,第二部遲遲未出,只能反覆看第一部。中二兒童最喜歡學裡面妖俠決鬥前互報名號的場面,看的多了,學得有模有樣,一字不差。
「幽龍潭神聖龍國國王殿前領將一級金星少將近衛妖俠卡拉肖克潘。」
小孩子一口氣可真長啊。
她的腦海中驀地浮現出自己的名號:霖江市十里鎮一級獨行俠陳念。
上世紀90年代,計劃生育政策向民意妥協,在農村地區,頭胎是女孩,可以申請生育第二個子女。比陳念小四歲的弟弟陳森出生后,陳念被送到了外公外婆家,渡過了一段肆意歡快的童年時光,快上小學時才被接回爸媽身邊。
他們這一屆,六年級很突兀地加入,湊齊了九年義務教育。她受到的九年義務教育因此有些特殊,是5+4的模式。小升初分班時,她和小學時代碩果僅存的兩個朋友聚在一塊嘰嘰喳喳地討論分到哪個班好,陳念說:「我希望自己在六(1)班。」
過去五年裡是一班的人,從「一」而終,比較和諧。
一語成讖。
陳念獨自一人背著書包磨磨蹭蹭地從後門走進一班,腿如注鉛,一動不動。一大波人潮將她包圍,又四散開來,教室里鬧哄哄的,很快所有人都坐了下來了。
班主任站上講台,眼神犀利,一眼鎖定傻傻地站在教室後面、格格不入的陳念同學。
「站著的那位同學,你是我們班的嗎?是就先找個位子坐下來,不是我們班的就滾出去!」
大家紛紛回頭,她承受不住四面八方湧來的目光,慌張地低下頭,在最後一排僅剩的一個空位坐下來,清晰地聽見旁邊的男生髮出了一聲嗤笑。
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他一眼,對方有所察覺,回給她的目光冷冽且略帶輕蔑,隨即懶得搭理她,懶洋洋地轉著筆,研究手頭的一道奧數題。
陳念伏案假寐。在流淚之前,寬慰自己:沒關係,你不會一直是一個人的。
老師會安排座位,分配同桌。她會慢慢認識新同學,交到新朋友,
她從來都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所以她以為所有的孤獨也是暫時的。
有多少次分別以後,她才發現,她擁有的朋友全都是老師分配的前後左右,她擁有的友誼全都是在時間空間束縛下的產物。沒有誰會一直陪著誰。
所以現在,束縛脫離,她不得不又做回了獨行俠,單槍匹馬地闖蕩江湖。
江湖很大,故人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