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巴別塔的耳語 (十三)

第五章 巴別塔的耳語 (十三)

片片烏雲在天上聚集,雷聲陣陣,忽然之間,又下起了小雨。

菲比挽著小花籃,提起裙子,慌慌張張地從花園裡跑回來。她剛跑到屋檐下,還沒來得及擰乾濕透的衣服,就聽到一聲熟悉地呼喚。

「夏洛特。」

循聲望去,只見是夫人。她披著淡薄的淺灰色披肩,優雅地立在屋檐下,笑容溫和。

「母親,您怎麼出來了,」她來不及拍下濺到身上的泥土,趕忙推著夫人往屋內走。「這幾日天涼,母親還是多多待在房間里好。」

「有你陪著,這些日子,我身體好了很多。不要太擔心了。」

「不行!」菲比的語氣堅定,「在醫生說您沒說您完全好了之前,不準亂跑出來。」

「行行行,」夫人寵溺地笑著,「你趕緊回去換條幹凈的裙子吧……」

「嗯,好的,等我換好就去陪您。」

說完,菲比留下一個逐漸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這孩子,毛毛躁躁的,一點也不像個貴族小姐。」夫人搖著頭無奈笑笑。

菲比換了一條幹凈的裙子,又用干毛巾把頭髮擦乾,之後便又去了夫人的房間。

菲比這陣子一直心煩意亂,一是因為她發現她的母親已經不再像是她的母親了,二是因為安傑洛已經出門半個多月了卻還沒有回來。菲比有些擔心他。自從菲比從夫人那兒得知安傑洛兒時的遭遇后,她就沒有一刻不在擔心安傑洛。這期間,她派僕人去子爵家打聽消息,僕人每次的回應都是子爵病了,想多留安傑洛一段時間。伯爵也說安傑洛不會出什麼事,讓她不要操心。菲比也就沒有多問。

可是,她內心十分不安,一清閑下來,滿腦子裡想的都是安傑洛。她想見安傑洛,想把夫人的情況告訴他,也想陪在安傑洛的身邊,讓他不要逞強。

心事重重,菲比推開了夫人的房門。夫人坐在房間一側的沙發上,她正看著外邊緊密的陰雨。察覺到菲比發出的聲響,她轉過頭對菲比微笑。

「你來了,坐這兒吧。」她指著沙發的另一側。

菲比乖乖地走在她身旁走下,她有些拘謹,因為夫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人。

「母親,您不是母親吧。」望著熟悉的面孔,心裡所想的話突然冒出。

「你在說什麼呢?」夫人不解。

「我的母親不像您這般優雅,您就像玫瑰花一樣尊貴,而我的母親則像水仙花一樣隨性,她生於自然,熱愛自然……」

「傻孩子,你在說些什麼呢?」

菲比望著她,言語哽在喉嚨。

夫人輕柔地將菲比額前的碎發別至耳後。

沉默的因子散在空氣里,外邊滴答滴答的雨聲清晰可聞。

「其實這些日子,我也有些疑惑,」她開口打破了沉默,「我也覺得你不像夏洛特。夏洛特比你調皮,也更加任性……」

被蒙在鼓裡的兩個人,真情假意各摻一半,扮演著母女。可所有的戲劇總歸是會有落幕的一刻。

「我不是夏洛特,我是菲比。」

「菲比,」她小聲念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果然,你不是夏洛特……」滾燙的淚花從夫人臉上滑落。

「對不起……」菲比說。

「沒事,謝謝你……」夫人用手絹擦著眼淚。「我不能再騙我自己了,菲比,你老實告訴我,我的女兒夏洛特,是不是已經不再了……」

菲比以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回了一句:「嗯。」

「我早就應該認清現實了……」夫人的眼淚不斷湧出,最後她深呼吸一口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菲比,你的母親是怎麼回事呢?」

「我……不知道。」菲比眨著她的大眼睛,「她和您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她又和您不一樣……」

夫人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突然,她們同時意識到,在夫人的房間里,沒有鏡子。

「菲比,你的房間有鏡子嗎?」她問。

菲比回答了一句「有」,說著就準備帶著夫人去她的房間。

但剛走出夫人房間的門口,就被一位年紀稍大的女僕擋住了去路。

「夫人,小姐,你們這是要去哪兒?伯爵說過夫人身體不好,若是要外出,必須先向他稟報。」

「我們不出去,我只是想帶母親去我的房間。」

「我明白了,若是有什麼需要,請夫人,小姐隨時喚我。」

菲比領著夫人徑直往樓上走,走向她的房間。

外邊的雨越下越大,烏雲遮天蔽日,不似白晝。雷聲轟鳴,伯爵府邸鬼影棟棟。菲比有不好的預感,在這府邸生活了十年,她頭一次感覺到陰森可怕。

菲比仔細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家中地下室的大門。似乎裡邊關著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那東西散發著詭異的氣息,好似幽靈一般,盤旋在府邸上空。

「這是我的房間。」

菲比推開房門,點上了蠟燭。

夫人手持著燈台,在一片昏暗中,朝鏡子的方向走去,燭光下,鏡子放射出夫人的模樣。

轟的一聲,雷聲衝破天際。

夫人跪倒在地上,蠟燭熄滅了,倒在一旁。

「菲比,這不是我的臉……」夫人聲音顫動,「菲比,我不是這個模樣……」

「您別急,冷靜下來。」

夫人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全身都在顫抖。外邊的強風撞開了窗戶,冷氣直往屋內灌。

「您說這不是您的臉?這是什麼意思?」

「這張臉雖然和我很像,但是這不是我的臉……」她看著菲比,又想起了什麼,猛地抓住菲比的肩膀。「菲比……你的母親,我這個身體叫什麼名字?」

「阿瑟妮·夏克瑪。」

「不對……不對……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這不是我的名字……」

夫人腦子很亂,腦海中突然閃現出那個同樣被困在黑暗中的人。又回憶起安傑洛那天對她說的話。

安傑洛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您回來是以那個不認識的女人為代價的,您會怎麼做?」

也許這就是答案,夫人想。

在她短暫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過對他人作惡的想法。即便是受了委屈,她也從未咒罵過誰,相反,她還希望他人獲得幸福。

她原本以為自己只是病了一場,忘了很多事情。但沒想到自己的回歸竟然是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的。這令她惶恐不已。

對於一個善良的人來說,最痛苦的折磨莫過於別人強加身上的罪惡。

切爾西夫人無心作惡,卻因為伯爵的私心,背上了數不清的人命。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菲比心中堆滿了疑問。

「菲比,你不用擔心。」鎮定下來的夫人語氣平靜,不再歇斯底里。她面對著菲比,撫摸著她的臉。「我會把你的母親換回來的。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

菲比張開嘴巴,剛想進一步詢問事情的真相。突然,有人咚咚敲響了她房間的門。

「是誰?」

「是我。」伯爵的聲音透過房間的門板傳了進來。

菲比站起身,又扶起了夫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打開了門。

「父親。」

菲比有些吃驚,因為這個時間是伯爵待在書房看書的時間。平常這個時候,他絕對不會從書房出來,也不會允許有人去打擾他。

「夫人不躺在床上好好修養,跑到這兒來有什麼事嗎?」

夫人走上前,眼裡滿是複雜的思緒。不過,她的回答卻是意外的冷靜。

「我待在房間里久了,有一些悶,就想來這兒看看。」

她的回答中既沒有提菲比也沒有提夏洛特。她猜測到,其實伯爵本人對於她的情況也不是非常了解。若他知道自己已經變回來切爾西,那肯定不會讓自己和菲比接觸了。之前她的意識和阿瑟妮的意識時常交替,正是憑藉著對菲比的認識才能區別出來。如果讓伯爵知道現在切爾西的意識已經完全主導了阿瑟妮的身體,他會怎麼做?會丟棄阿瑟妮的靈魂嗎?切爾西不知道,也不敢輕舉妄動。

她眼前的男人曾是這片土地上最大的慈善家,因為一次偶然的善舉,他住進了她心中。而現在,時光悠悠,他不再是那個心底善良的男子,反而是裹著人皮的惡魔,降臨在這個世上,帶來罪惡。但令她氣惱的是,即便她知道這個男人的罪行,她也無產生一點恨意,有的只是傷感和憐惜。

也許,自己只是偽善罷了。

「老爺,我這就回房間休息。」

夫人的臉上再也看不出什麼,她從伯爵的身旁擦過。

「對了,老爺,安傑洛在子爵家待了這麼久,應該讓他回來了。」

「子爵病了,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陪著他。你應該能理解吧?」

這一句話,輕描淡寫,卻也是在試探。

「當然。」夫人回答。「我當然能夠理解,但是安傑洛也是我的孩子,我也希望他能陪著我。」

「哦?夫人是希望自己哪個孩子能陪在身邊?」

「當然是兒子和女兒都在身邊。」夫人故意打著哈欠,「我有點累了,先回房間里了。」她轉頭對著菲比,笑著說:「麻煩你去子爵家一趟,把我的『病情』告訴安傑洛吧。趕緊去吧,」她催促著,「趁著雨下小了。」

在菲比不知情的情況下,還是把她支開比較好,夫人這麼想著,同時初步制定好了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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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諾陶斯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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