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與我非良

第180章 與我非良

三人來到靜觀軒,鄭蘭貞沒有梳加髢,也沒有梳妝,滿頭銀絲暴露無遺,面容也多了幾分老態,卻仍舊挺著脊樑,端坐主位,連常憶卿也不得不承認,相比於尹氏,鄭蘭貞的身體里,有更多支撐她走下去的東西。

見到三人進來,或者說再一次見到陸繹,鄭蘭貞終是沒有按捺住心緒,猛地想要起身,卻被一旁的兩名尚宮牢牢地按在原地,兩名尚宮是特別為這次會面準備的,天生聾啞,只遵守簡單的指令。鄭蘭貞被按得動彈不得,只得坐回去,兩名尚宮見她不動了,便又站到兩邊,垂首而立。

三人依次在鄭蘭貞面前坐下,常憶卿這次做了主位,與鄭蘭貞四目相對片刻,後者對常憶卿一改第一次見面時候的體貼溫順,即便是如今的境地,鄭蘭貞依舊帶有些自矜,讓常憶卿不禁感覺,她還有很多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常憶卿緩緩從懷中,掏出燕三娘的玉佩,徑直垂在鄭蘭貞眼前片刻,之後馬上收回懷中,鄭蘭貞在那玉佩出現在眼前的一刻,臉上滿是自得的笑容逐漸僵住,最終定格在沒有收回的,不自覺有些抽搐的嘴角上,眼神卻死死盯著那玉佩不放,追著常憶卿收回的手臂,直至看到玉佩被收回常憶卿的懷中。

「你!!你怎麼會有......」相比於方才,看見陸繹進來后的急切,鄭蘭貞如今卻是有些慌亂的癲狂,見她欲起身撲向常憶卿,左右的尚宮再次將她按住,奈何這次動靜比較大,鄭蘭貞似乎真的在奮力抗爭,雖已年邁,卻不知哪裡生出了這許多氣力,兩名身強體壯的尚宮差點兒沒有抓住,最後不得已將其整個抵在地上,卻仍舊聽見她的聲嘶力竭「這個玉佩怎麼會在你手上!!」

「哦~」常憶卿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地看向,被按在地上的鄭蘭貞「那應該在誰手上?」示意兩名尚宮讓鄭蘭貞抬起頭來。

觸動了些心緒,鄭蘭貞最終被直挺挺地板坐在原地,死死盯著常憶卿的胸口「他竟..竟然真的送了出去....」突然止了話頭,慌亂地偏了目光。

常憶卿餘光瞥了眼陸繹,見其竟是閉目養神起來,穩了穩心神,斟字酌句「可不只送出去了呢。」

鄭蘭貞聞言一愣,僵硬地搖了搖頭,臉上日漸鬆弛的皮膚,多了許多猙獰「不…不可能...不可能...」眼睛慌亂地四下尋覓起來,忽而盯著地面,緩緩睜大了些「是了,娘娘生下殿下后,他一別多年,原來是與那賤人一起...」燕三娘聞言欲暴起,被常憶卿不動聲色地制止,燕三娘轉頭看向常憶卿,卻見陸繹正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費力忍下,狠狠盯向,仍舊沉浸在自我紛擾中的鄭蘭貞「為了那個女人,他竟什麼都不顧了,那玉佩..」猛地看向常憶卿,目光狠辣「與那玉佩相比,那個狗屁黑梅令又算得什麼!!」

「和大明相比,朝鮮又算得什麼。」雖然鄭蘭貞這話令常憶卿一陣心驚,腦子裡快速思索著,銜了一絲蔑視的笑意看向鄭蘭貞。

「他自然不會真的在意什麼暗梟」鄭蘭貞垂頭笑了笑,沒見到常憶卿眼中閃過的一絲驚異「可我總還是覺得,他是不一樣的。」

「或許吧」常憶卿忖度少頃,決定賭一把「但終究還是斷了你這個爛尾。」

鄭蘭貞猛地抬眼看向常憶卿,目光狠絕,之後漸漸在眼中消散成一抹雲煙「又不是非我不可,原也只是因為他才覺得自己有那麼幾分價值,卻也是為了他人做嫁衣裳。」

「比如倭寇?」

「那幫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傢伙,只配用來當炮灰」鄭蘭貞眼中浮現了以往的狡黠「你不必旁敲側擊,我能說的並不多,是不是」看向陸繹「指揮使大人。」

「崔錦安之於你,便如同你之於他吧」常憶卿想起之前崔錦安與自己說的那些話「能夠選上你,大概也不無原因。」

「我十二歲那年,從家裡跑出來,被人拐賣了去,是他在一個渡口看出端倪,把我救下」鄭蘭貞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不知是不是想從記憶中,尋覓出些自己曾經看不清的「那年,他隨家裡人來朝鮮收貨,做的是海上營生,年紀雖比我大一些,但行事與見地卻是雲泥之別。」

「大明海禁日久」常憶卿皺了皺眉「難不成是汪直一流。」

鄭蘭貞輕笑了笑「汪直又算得什麼」抓住了常憶卿眼中再掩蓋不住的驚愕「不過,現想來,你說的也不無道理,當年他們選中我,大抵也是個無本的買賣,而且想來,看上的也不只我一個。」

「宮裡...」常憶卿想起了玥昌,鄭蘭貞即便能夠收買威脅,但她在朝鮮的勢力不足以支撐太多。

「你大概也能察覺到些許」鄭蘭貞並不意外「但是」神情帶了幾分痴迷「還有很多...很多...無處不在....」

「所以,商貿只是其中一條路」常憶卿想到多年前的往來「除了東西,還有人」想起曾經尹氏的回憶「仁宗的死,算是你們的一次互惠互利吧。或許,早在仁宗作為世子的生辰的時候.....」

「那隻老鼠放得真是巧妙」鄭蘭貞下意識地狠狠撕咬著自己的指甲,目光落在地面上的一小塊污跡上「他對朝鮮的政事很有興趣,讓我與他講過中宗大王反正的事情,那年其實我還沒有出生,後來也只是聽父親或是些門客偶然間提及,真真假假都有,他聽過之後斷言,中宗較燕山君,會是個讓國家更為紛亂的主君,他說,君權受制是國家分裂的前兆,若君主無法為自己的判斷做抉擇,那麼較之燕山君於社稷,更是百害而無一利,因為朝堂上要較量的不再只是一個暴君,而是多方的利益。」

「一個走私的商旅,對朝堂之事有如此興趣」常憶卿冷笑「你當真還以為他是個普通的貨郎么。」

鄭蘭貞也笑了「是啊,當時就是那樣覺得的」看向常憶卿「甚至,還覺得他不同於其他商行,唯利是圖,有家國天下的胸懷」說著生出一絲落寞「直到他說,讓我去接近府院君大人。」

「是他讓你成為尹元衡的妾室的?」

「他送我回家后,見識到了賤民與庶出在朝鮮的生活地位」鄭蘭貞眼神中第一次有了些悵然「那是他第一次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他還會是我的朋友;要麼,他給我一條擺脫這種身份的路,我們便是盟友」自嘲地笑了笑「但他也說,這兩條路走起來,都會有違背我自己意願的事情,人生在世,想得到一些,便必須要做出選擇。他讓我自己決定。」

「朋友或者盟友?」常憶卿心裡並沒有覺得這兩者有什麼不同。

「這一點,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鄭蘭貞語氣淡淡「人總會在日後回想起,做出某個決定的那一天,其實與往常的每一天,都沒有任何區別,表面上的一如既往,掩蓋的不過是內心那一瞬間的鬼使神差。」

「你選擇了盟友。」常憶卿看著鄭蘭貞,已經想到了她那日之後的路。

「其實那個時候,我心裡只想著能夠擺脫賤民的身份」鄭蘭貞看向常憶卿一笑「你們世家女子,不會懂得朝鮮的賤民有多想脫籍」嘴角銜了一絲冷笑「那小子在松都的樣子,你怕是沒有見到。」

常憶卿腦子嗡地震了一聲,一口氣堵在心口,面兒上卻是不動聲色「所以,他選中的其實是大王大妃,你不過是獻過去的一份大禮。」

這話雖是氣話,但鄭蘭貞的眼神終究是微怔了怔,遂半眯了眼睛笑道「你不必激我,自己有多少斤兩,明白人都會掂量清楚,這話我也送給你,常家二小姐」輕笑了一聲繼續道「他說如今雖然尹任獨大,但娘娘的心念尚且沒有被人點化,她才是中宗朝可以依仗的脊柱。」

「能夠對娘娘這般了解,怕是宮裡也有他們的人。」

「後來我發現,他也在跟府院君家裡做生意,具體做的什麼並不清楚,但卻藉此有了與府院君大人接觸的機會。」

「他教你如何去接近尹元衡?」

鄭蘭貞笑著搖搖頭「他從來不會讓我去做什麼」看向常憶卿「要求一個人去做,是最下成的方法,人做事的原動力是自己內心的渴望,但這渴望有時候藏得深,有時候被很多自以為的東西桎梏,那就需要有人打開它,讓它去成為真正想要去做的渴望」目光又有些悵然「所以才要把路,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自己想要開始走了,就任誰都攔不住了。」

「尹氏一族還是有野心的。」

「野心誰沒有啊」鄭蘭貞恣意一笑,一手撫了撫自己滿是老態的臉頰,眼底生著一直未曾滅過的慾望「不過是誘惑不夠大罷了」回憶起來「他常與我聊起娘娘家族的事情,尹氏雖也為兩班,但家族勢力沒落,親族間的涼薄,氏族間的眉眼,也多有瞧見,人與人間的那點兒小心思,極為敏感,斷然不可包裹了不誠之心以待,且現下尚且寄人籬下,行動傀儡,日後於朝堂後宮中,也是極為兇險難測,尹氏一族既落得了這般尊貴,不會不清楚需得擔的風險,心裡必定也是有些謀划的。」

「只不過時機未到,也一時沒有援手」常憶卿也明白尹氏非池中之物,當年尹任找到她來做繼妃,她心裡誠然是計較過得失的。

「那個時候仁宗大王已成人,但娘娘仍舊沒有自己的嫡子」鄭蘭貞回想自己鋪下的第一塊踏板,神色仍是有些自得「她不是不想,更多是不敢,連她的族親都不敢明面上表態,一直以來俯首前行,讓他們少了抬起頭的勇氣。」

「你勸說得恰到好處。」

「他說仁宗的年歲,已經不足以被威脅,尹任那邊不會做得太過」似乎那人的話,在鄭蘭貞這裡永遠記憶深刻,每每想起仍舊恍若昨日,字字句句都清晰可見「但更重要的是,在之前讓娘娘立一個中正的態度以堵朝堂的嘴。」

「敬嬪就是個很好的幌子。」

「她招搖了那麼多年,早就積怨已深,還蠢到覬覦到了世子之位上」鄭蘭貞冷笑道「她或許懂得後宮中的男人,卻不懂朝堂上的男人,後宮中的男人,終究只是個需要餵飽的孩子,朝堂上的你死我活又怎是些小恩小惠可左右。」

「但灼鼠並不是你做的。」常憶卿知道,那個時候的鄭蘭貞還沒能手眼通天。

「我進不得宮」鄭蘭貞輕笑道「更除了府院君,沒有與宮中的交集,只能通過府院君大人,讓娘娘重拾一些企望,為接下來的事情有所準備,剩下的,他說會讓娘娘明白,我是在幫他們。」

「所以,敬嬪的事情之後,娘娘對你的話,便是越來越能真正聽進去了」常憶卿點點頭「尹元衡也由此知道,你能帶來的好處,於他而言,你能帶給他的權勢,遠比一個小妾的身份要划算得多。」

「想要進一個兩班世家並不容易」鄭蘭貞眼中多了些漠然「但我也越來越發現,有時候顧及得少了,規則之內,達到目的就好,這是他教給我的」說這話時,神情忽而多了幾分,帶些哀傷的溫柔「我也漸漸明白,當年他為什麼要讓我自己做選擇。」

「你發現自己愛上他了」常憶卿感受著鄭蘭貞眼中溫度的變化,忽然也明白了之前那句話「盟友之間,利益的共贏是最穩妥的平衡,但你卻先動了情。」

「他在朝鮮的時間並不多」鄭蘭貞嘴角多了些苦澀「商旅往來,總在海上,且他更多的時候,是在大明與我書信往來」說著,目光忽而變得凌厲「殿下出生時,他還在大明,我寫信告知他這邊的情況,卻遲遲不見有迴音,待到來年入了秋,他才又一次來朝鮮進貨,但我總感覺他跟以前不一樣了。」

「不一樣?」

「他不再常與我談論,朝堂上的明爭暗奪,氏族私密」鄭蘭貞銀牙碎咬「他之前很愛各處遊歷,但多結交的,是些商賈士紳,也曾流連教坊,多是為了打探消息,但他那次回來后,再出行遊歷,卻總是愛與一些讀恩科的生員,談古論今,後來他遊歷的多了,總是帶些,他在當地尋到的稀罕物與我。他以前從不關注這些瑣碎,那時候卻是笑著與我說著,他行路時候遇到的許多趣事,他說之前從未發現,朝鮮有這麼多美好的事物,有時候在林間潭邊坐上一天都不覺得無聊,時而遇到趕考或者行路的人,坐在一起,隨意聊著心裡的煩悶,到最後便都煙消雲散了」鄭蘭貞緩緩地搖搖頭「我不懂,我問他娘娘如今在朝堂上,與尹任已撕破了臉,殿下年幼,若仁宗日後登機,尹任必定有所行動,可他卻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眉目間,是我恍惚看錯了的憐憫與愧疚,說了句,我更加聽不懂的話。」

「他說什麼?」

「他說」鄭蘭貞直愣愣地目空前方,張了張嘴,眉頭一蹙一蹙地,一字一字道「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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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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