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長生(一)

第206章 長生(一)

關於楚霸王五年下旬所發生的一切,楚意到死都記得無比清晰。

總歸要從幸兒五歲生辰前的那場高熱說起,劉季撕毀中分天下之約,十月里率大軍追擊項羽,兩軍戰於固令,因此時已經自立為齊王的韓信和建成侯彭越都按兵不動,不曾增援漢軍反教胡亥設下的機關捆鎖,被埋伏在後的項羽殺得連連敗逃。

原是局勢大好,然隨項羽殺敵的靈常自詡功高,項羽卻只封賞了胡亥而不滿,棄楚降漢,迫得項羽不得不退守楚國故都壽春。然而劉季早就猜到項羽會選擇壽春自守,分兵與劉賈,渡過淮河,先佔下壽春,斷截項羽的下一站據點,並又策反了楚國大司馬周殷。這時灌嬰已經平定淮北,前來與劉季匯合,追擊項羽,並擊敗了留下斷後的鐘離眛。

直到十一月,楚軍才在壽春北面的陳縣落腳,而這一路的顛沛流離,使得原本就受了風寒的幸兒連夜高熱不退。公羊溪開的葯連著幾日灌下去也未見好轉,到了第二天後半夜裡,竟燒得開始說胡話了,「長生阿耶……長生阿耶……」

胡亥在前與項羽商議應敵之策,虞妙意便來陪著楚意照料孩子。這孩子卻也命苦,燒得渾身滾燙,除了楚意又不許別人碰,幸而她身染寒症多年,總是通體冰涼,也能緩了緩她身上的熱毒。

「長生阿耶……長生阿耶……我不叫雙照,不叫……我叫…我叫幸兒……長生阿耶……」她迷迷糊糊地呢喃著,嗓音嘶啞混沌,楚意也是聽了許久,才慢慢摸索出她的意思。

「這長生是誰,為何幸兒要叫他阿耶?」虞妙意也察覺出了其中古怪,見楚意和公羊溪的臉色都不好,便又有些著急,「孩子都這樣了,你們倒是說呀。」

半晌的靜默之後,楚意聽見自己的聲音木訥得可怕,「她說是她阿耶,那就是她阿耶沒錯啊。」她的手胡亂地揮舞了幾下,想要去抓住公羊溪的手,「公羊姑娘,他在這,他一直在這,他沒走,他一直在我們四周,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藏匿在我們熟悉的人之間……」

虞妙意被她的反應搞得一頭霧水,卻從未見過她的臉上露出如此深刻的驚恐,登時也跟著心慌,忙問公羊溪,「公羊姑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幸兒的阿耶,那個偽帝原來喚作長生么?」

公羊溪看了看楚意懷中尚有意識的幸兒,有些為難,不知該不該在此時開口,告訴虞妙意真相。楚意逐漸平復了心情,抓著公羊溪的手也漸漸放輕,「阿姊,你還記不記得我同你說過殺死兄長的那個人?」

「是那個人?那個人也是偽帝?」虞妙意愣了愣,卻很快地反應過來了甚麼,蹙眉道,「你到底瞞了阿姊多少事情?小項爺是不是也早就知道甚麼了?」

楚意擺了擺手,慢慢冷靜下來,「等幸兒醒了,一切便都明了了。喜冰,葯熬好了么?」

虞妙意聞言,忍不住輕笑了一下,「瞧瞧你,之前看你不咸不淡,誰道孩子一病,你這做娘的都嚇糊塗了,難道你忘了喜冰前兩年就被你我做主送去漢營了么,如今在我身邊的是喜雲啊。」

「對對對,瞧我這腦子。」楚意抱歉地對著送葯進來的喜雲笑了笑,卻又不由多嘴問了一句,「也不知道喜冰在漢營好不好,劉季的那正室夫人可曾欺負了她。」

喜雲年紀輕,說話也還欠些穩當,「小君大可放心,喜冰姊姊命好,討漢王的喜歡,聽說去哪都要帶著,呂夫人哪裡欺負得到。不像我,連個名字都讓人時常叫錯。」

然而虞妙意卻很不喜歡她這般陰陽怪氣的口氣,「你這張嘴,怎麼不叫你去堂上與那些男人舌戰幾輪,興許還能替咱們項爺奪下壽春還說不定呢。」

楚意見她不高興了,又怕喜雲莫名挨了頓奚落委屈,連忙叫她放下藥就趕快出去,自己好言勸慰道,「我知道當初放喜冰…眼下,該叫戚姬了,讓她去漢營阿姊心中是有千萬個捨不得的,可那也是當初她自己的選擇。」

「我知道,但是一定要這樣么,賠上一個女子的終身,去賭一對夫妻之間的信任。」虞妙意輕聲詰問道,「這和當初他們送了呂荷過來,又有甚麼分別呢?」

「分別就在於,我們賭對了,他們賭錯了。」楚意就著公羊溪的手慢慢給幸兒餵了幾口葯,頭也不抬地對虞妙意說,「而且劉季的這個正妻,還真是個不一般的狠角兒。她那天從楚營走出去的模樣、儀態,阿姊當日和我一同看見了,可覺得有半分像是遭受了兩年牢獄之災的囚徒?左右我看著不像,反而像是代夫君前來赴宴而歸呢。」

「我沒有你那樣多的心思和計較,累得慌。罷了,左右也是木已成舟,多說甚麼都無用了。」虞妙意擺了擺手,自道睏倦,想要回去休息,楚意也不攔她,仔細還要守著幸兒。

功夫不負有心人,次日日升之後沒多久,與項羽議事一夜的胡亥打著哈欠回到帳中的時候,幸兒的額頭已經不燙了。早膳用了些小米粥后再喝了半碗葯,也便能睜眼說話了,楚意怕嚇到孩子,也不著急去拿那件事問她,只等過兩日她的病大好了,才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兩句。

也不知道這孩子是隨了誰,竟是個十分單純好騙的性子,楚意和公羊溪還沒說幾句,她便自己高高興興地全交代了:「長生阿耶就是長生阿耶啊,不過他卻說他是神仙,所以每年只有幸兒過生辰的時候才來看幸兒,還給幸兒帶很多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可生辰一過,他就又帶著東西走了,不給幸兒留著,說是怕阿娘和阿爹發現了收了去。長生阿耶還不許幸兒把這件事告訴你們,阿娘可不要和他說是幸兒說的啊。」

「好,阿娘不說。」楚意磨了磨后槽牙,強忍著惱火哄她道,「那長生阿耶一般都是何時來找幸兒啊,為何就連和幸兒最好的小彌姊姊都不知道?」

幸兒小竊喜地捂著嘴偷瞟了心虛的彌離羅一眼,「因為小彌姊姊饞嘴啊,幸兒只要給她吃一塊糕餅,她就睡著了。」

當霍天信和燕離伯兮三個人同時回頭涼颼颼地瞪著自己,彌離羅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的大意彷彿惹了不小的麻煩,連忙道:「小臭丫頭,怪不得你每年過生辰最後都要拉著我不放,原是為著這個啊!」

楚意卻深覺驚恐,卻並未責怪彌離羅,只拉著幸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道:「幸兒,世上是沒有甚麼糕餅吃了能夠叫人睡著的,所以幸兒的糕餅一定是被人下了毒藥在裡面的,幸兒卻把糕餅給小彌姊姊吃,如果不小心害了小彌姊姊怎麼辦呢?」

「可是那糕餅就是長生阿耶給幸兒的啊,他說那裡面的是仙丹,能讓小彌姊姊做一個好夢的。」小幸兒不以為意。

楚意耐著性子慢慢教她,「阿娘是不是告訴過幸兒,永遠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更不能拿。長生阿耶是誰,他住在哪裡,和阿爹阿娘認不認識,這些幸兒都不知道,對么?」

她聽了個似懂非懂,點了個似是而非的頭,轉身從她膝上下來,乖乖巧巧地蹦躂過去抱住彌離羅:「小彌姊姊,幸兒錯了,以後幸兒不會給你吃壞糕餅了。」

彌離羅哪裡捨得責怪她,心軟地「哎呀」一聲將她抱了起來,「壞糕餅自然不能了,但是好糕餅一定要給我留著啊。」

霍天信拿鼻子哼了她一聲,「就知道吃。」

燕離在旁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決定低聲頂了他一句:「那也是你慣的。」

眼看他們大的小的幾個便要鬧作一團,楚意心中有大事,只兀自坐在那兒思量盤算,心中已然生起一計。不料此夜劉季與灌嬰會師便馬不停蹄地突襲陳縣,形成左右夾擊之勢,項羽和胡亥不得不將軍隊一分為二,大部分人馬隨項羽向南突襲,只留八千人馬由胡亥帶領護著楚意和幸兒繞從北邊守備最薄弱的地方殺出重圍。

眼見距幸兒的生辰只有兩日,楚意不肯放棄了這一拿下長生的大好時機,於是與胡亥商定,自己帶著幸兒暫且留在陳縣北面百里之外的無名村落里,並放出消息說是幸兒見了喜,但因荒村野道,缺醫少葯,已是命懸一線。而胡亥則按照之前好項羽的約定,率領自己手下這八千人馬繞道奪取壽春。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胡亥將千羽閣眾人都留在了楚意身邊,供她差遣調配。她便讓眾人都扮作荒野村民,只等著長生自投羅網。

十二月的南方雖不曾落雪,卻依舊冷得貼骨鑽心。村戶又不曾設有北方的土炕供暖,屋裡卻靠一個炭盆暖著,還不如在軍營中時的境地。楚意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凍到幸兒,夜裡便和彌離羅換了換,讓她抱著幸兒先睡。

可這一夜,並無一人能入眠。至後半夜時,楚意熬不住迷迷濛蒙地睡了一會兒,卻被置於窗台上的瓷瓶落地一聲脆響驚醒,剛一睜眼就聽見彌離羅的啪一聲抽出腰上的鳶尾鞭朝身前一掙:「臭賊!可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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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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