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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政協考察團在海東調研了一周,瀚林書記親自陪同。這在海東歷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見。

考察團第一次會議上,省長路波和常務副省長周國平分別就海東文化旅遊事業和高教事業的發展向考察團做了彙報。緊接著,考察團參觀了海東大學和海東海事學院,聽取了兩所高校在教學改革和創新、促進畢業生就業等方面的工作彙報。由於準備工作做得細,紮實,考察團甚是滿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東藝術劇院為考察團上演了一場精彩紛呈的節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現場秩序井然,氣氛熱烈。普天成跟於川慶一個負責劇院裡面,一個負責劇院外面。兩人拿著對講機,不時通報著情況。普天成一直擔心一毛、三毛的職工會在這個時候惹出事來,所以他格外留神。還好,一切平安,演出結束,等把考察團成員安全送回賓館,普天成累得話都不想說了。秘書長有時候更像是警衛兵,領導專心致志看戲,你得時刻注意外面的動靜。不管別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緊處出點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費了。演出會第二天,海東下起了小雨,雨幕讓海州城變得浩渺隱秘,卻也多了幾分詩意。普天成喜歡這樣的天氣,其實他喜歡一切帶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這一天他陪著考察團參觀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極負盛名的一條老街,文化氣息極為濃厚,也是遊客們爭相遊覽的地方。打傘走在細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腳下又是古街散發出的古舊氣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書記屁股後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時大院里的孩子分成兩撥,一撥跟著宋瀚林,另一撥跟著一個姓高的孩子,他父親是軍區副司令員,官大得很。喬若瑄那時是瀚林書記忠實的門徒,瀚林書記走到哪兒,她就要跟到哪兒,宋瀚林也十分關照這個小他八歲的小妹妹,不容別的孩子欺負她。有段時間,宋瀚林還學著水泊梁山的樣子,封給喬若瑄一個雅號:壓寨夫人。把喬若瑄美得,逢人便張開小嘴,誇張地說:「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壓寨夫人。」當然,那個時候喬若瑄並不知道壓寨夫人的含義,只當是瀚林哥哥封給她一個官。

喬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這或許跟她的家庭背景有關。那個時候,一群孩子中屬她爸媽最沒出息,日子過得也緊巴,喬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長大后我一定要當官,當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玩伴,如今各奔東西,只有他和喬若瑄,像是跟瀚林書記分不開似的。人生有時候如夢,又如這茫茫蒼蒼的雨,讓人無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於川慶過來了。於川慶看上去比他還疲憊,這些天,兩人都沒怎麼睡覺。

「看來效果不錯。」於川慶說。

「謝天謝地吧,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還有兩天呢。」普天成說著,目光投向雨霧中,他要時時刻刻操心考察團的安全,還要提防道路兩旁不要突然有人衝出來。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個考察團,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盡興,從順昌當鋪那兒突然衝出一對父女,當父親的一把就把考察團副組長、全國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聲「青天大老爺」,就開始訴冤。他女兒一看人們圍了過來,立刻拿出事先寫好的狀子,頂在了頭上。這一對父女是來自南懷市的,他們告南懷市長朱錦文。朱錦文做副市長時,通過南懷八中校長將十六歲的蔣婷婷還有另外兩位女同學騙去給教育局長和朱錦文他們陪酒。朱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著酒興在另一間包廂里將學舞蹈的蔣婷婷給強姦了。事後,朱錦文給蔣婷婷五百元錢,還保證將來供她上大學。不諳世事的蔣婷婷一邊抹眼淚一邊嚷著要見校長。誰知八中校長得知情況后,非但不幫蔣婷婷說話,還威脅她,如果說出去,就開除她。迫於壓力,蔣婷婷沒敢往外說,不久之後她懷孕了,她讓校長帶她去找朱錦文。朱錦文倒是見了她,但在見面的賓館里又一次**了她,完事後扔給她一千元錢,讓她去墮胎。蔣婷婷不敢墮胎,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她沒臉上學,回到了家裡。蔣婷婷的父母得知情況,找八中理論,卻被通知他女兒道德敗壞,小小年紀不學好,跟社會的小混混亂來,弄大了肚子,被學校開除了。蔣父痛心之下,決計讓女兒把孩子生出來,將來抱著孩子打官司。朱錦交聽說后,怕了,他讓八中校長做工作,給蔣家兩萬塊錢,並保證讓蔣婷婷上大學,條件就是必須把孩子打掉。老實的蔣父信以為真,拿著兩萬塊錢回家了。可是剛把孩子打掉,朱錦文還有八中校長全都翻了臉,拒不承認有什麼強姦的事發生,一口咬定蔣婷婷是跟社會上的不良少年廝混才弄大了肚子。蔣父這才走上了告狀之路。

但這條路艱難啊,蔣家拿不出任何證據,原來一同陪過酒的兩位女學生又矢口否認,說根本沒有陪酒這回事。蔣父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只能帶著女兒四處上訪。但除了冷眼,還有惡諷,他們什麼也沒上訪到。

朱錦文倒好,他現在是南懷市委書記,權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難過。蔣家父女的突然出現,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發生關係的時候,金嫚也就十九歲。

於川慶又說了句什麼,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獨自站在雨中,心頭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喬若瑄,還有書記宋瀚林……

一周的調研圓滿結束,普天成等人長長鬆了一口氣。考察團對海東的工作給予了極高評價,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都很高興。送走考察團第二天,省上簡單召開了一次總結會,瀚林書記高度表揚了普天成和於川慶,說他們工作做得細,準備充分,服務到位,讓海東在政協委員面前露了臉。於川慶有點沾沾自喜,能得到書記的表揚,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卻很冷靜,其實他知道,瀚林書記是解下了一個包袱,了了一塊心病。以前吳玉浩在位時,對全國政協和人大來的考察團、調研組不怎麼熱情,服務也就不怎麼周到,結果,惹得人大和政協有了意見。中央調整海東班子,徵求意見時,政協、人大沒怎麼給吳玉浩說好話,反面意見倒是提了不少,結果,吳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書記是聰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轉這個局面,因此,對政協這次考察,瀚林書記看得十分重。作為瀚林書記的老跟班,瀚林書記心裡有幾塊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準確摸清領導意圖,是秘書長必須具備的本領之一。在具體工作中如何把這種意圖不顯山不露水地貫徹好,是考察一個秘書長能否勝任的關鍵因素之一。看來,瀚林書記這次是真的滿意了。

會議結束后,瀚林書記把普天成叫到了辦公室,說:「辛苦了啊天成,幾天沒睡好覺了吧?」普天成點點頭,他的樣子疲憊極了,臉色蠟黃蠟黃的,像是害了一場大病。瀚林書記說:「政協汪秘書長跟我講,天成是塊好料,讓我一定好好用。我說汪秘書長啊,天成的確是塊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擔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聽得感動,汪秘書長是第二次帶隊來海東,前年他就來過,這次汪秘書長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禮遇,說點好話,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書記這樣當著他的面講出來,還是讓他受寵若驚。普天成不大自然地點點頭,「能讓汪秘書長滿意,再辛苦也值。」瀚林書記朗聲笑道:「滿意,他滿意得很。天成,這次接待很成功,你們認真總結一下經驗,說實話,接待這一塊兒,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說:「請書記放心,我們會認真總結的。」宋瀚林笑笑,從抽屜里取出一包東西:「這是朋友送的兩棵參,你拿去吧,補補身子。」普天成趕忙推擋,「送書記的參,我怎麼敢收,還是您放著。」宋瀚林不高興了,故作生氣道:「怎麼,看不上是不是,這可是正宗的長白山參,有點年成呢。」普天成臉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奪愛,再說……」他本來想說書記的身子也需要大補,一想這話又有點俗,沒敢說出來。宋瀚林將參硬放他手裡,又問:「最近廣懷那邊怎麼樣,若瑄沒跟你彙報?」

「她啥時向我彙報,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聽話題轉到喬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來。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麼聽說她最近跟漢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會吧,這事我還從來沒聽說。」普天成暗自一驚,喬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來不把誰放眼裡,仗著有瀚林書記這層關係,在下面總是表現得有幾分霸道。莫非,杜漢武找瀚林書記告了狀?

「我說嘛,怪不得你信息閉塞,原來對老婆的事不聞不問,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們這年齡,該關心的還是要關心。這樣吧,抽空跟若瑄談談,如果實在配合不起來,就回來,適合她的崗位又不是只有一個,這個工作你來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裡,按照瀚林書記的口氣,他心裡應該是早有譜了,那麼?

從瀚林書記辦公室出來,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書記向來跟他是有啥說啥,為什麼這件事上,要採取如此含蓄的態度?難道他聽到了什麼,或者,喬若瑄做錯了什麼?

這個喬若瑄,總是自以為是,遲早她要吃苦頭!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應酬,讓司機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給喬若瑄打電話,可心急得不行,還未來得及泡茶,就把電話打通了。喬若瑄在那邊問:「什麼事?」普天成說:「沒事。」「沒事你打什麼電話?」普天成就生氣了,我是你丈夫,我打個電話還不行啊?

「你馬上回來。」普天成說。

「回來幹嗎,我這邊忙著呢。」

「再忙你也回來!」普天成加重了口氣。

喬若瑄也加重了口氣:「我這邊來客人了,最近走不開。」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夫妻之間通電話,經常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普天成聽到電話那邊人聲吵雜,好像是在酒店裡。整天就知道吃,遲早吃得你倒吐。他沒好氣地掛了電話,心情鬱悶地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起身,去廚房弄吃的。廚房裡什麼也沒有,普天成到現在也沒養成下班先買菜的習慣,站了一會兒,心情敗壞地回到沙發上。後來,普天成又把電話打給廣懷市**秘書長王靜育。王靜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過,算是可靠之人,王靜育能做上秘書長,跟普天成也有一定關係。當然,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妻子。喬若瑄到廣懷,一開始瞅上的是原**辦主任,普天成覺得那人不厚道,堅決否決了。喬若瑄聽從了他的意見,把王靜育從文化局長的位子上提拔了起來。實踐證明,普天成的目光是準確的,王靜育對喬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說:「靜育啊,最近怎麼樣?」一聽是普天成,王靜育的聲音立刻變了:「秘書長啊,我最近很好,秘書長,您也好吧?」普天成說了聲好,王靜育就開始說出一大堆低姿態的客套話,這些話讓普天成臉紅。什麼時候,上下級之間通電話,成了表忠心?原本簡單的幾句話,讓這忠心一表,立馬就變得複雜,變得曖昧。平時普天成自己也這麼說,但角度一換,別人說給他聽時,他還是不大習慣。好不容易等王靜育說完,普天成才鄭重其事地問:「靜育,你告訴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鬧矛盾了?」一聽問這個,王靜育那邊立馬啞巴了,半天,支吾道:「這……這……秘書長,您是從哪兒聽到的?」

普天成不高興了,加重了語氣:「我問你呢,實話實說!」

王靜育知道繞不過去,戰戰兢兢道:「是這樣的,前些日子為明皇,喬市長跟杜書記是鬧過一些彆扭,不過鬧得不厲害。」

「再沒別的事?」

「沒,真沒,就是為明皇,喬市長一直主張關,杜書記不答應,說關了明皇事小,傷了外來投資者的積極性,廣懷經濟就會倒退。」

普天成長長嘆了一聲,如果真是這樣,問題應該不是太大,也不會到傷筋動骨的程度。他沖王靜育說了聲:「就這樣吧。」然後掛了電話。

明皇的事普天成聽過一些,前些年,廣懷招商引資,從廣州引來一家投資商,老闆叫耿明皇,廣州人,他在廣懷投資幾個億,除了開發房地產外,還開辦了一家內衣製品公司,這兩年風靡市場的「嬌娃」內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產的。耿明皇給廣懷的經濟帶來一股新風,他的明皇集團目前已成為廣懷民營企業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資一個多億,建了一家餐飲娛樂中心,下轄五星級酒店、夜總會、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樓,還有SPA男女健康會所。這家娛樂中心從開張之日起,就引來各種非議。據說裡面美女如雲,各色服務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卻是一次也沒去過,他對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過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樓一名十八歲的女服務員跳樓自殺,引起社會各界關注,有人說女服務員是被逼迫為顧客提供性服務而跳樓自殺的,明皇方面卻矢口否認。此事鬧了一陣,不鬧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錢,私了了。他曾拐彎抹角問過喬若瑄,明皇真有外界傳說的那麼可怕?喬若瑄沒好氣地說:「怎麼,你也心裡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張金卡,你專程去體驗一下?」一句話嗆得,普天成再也問不出第二句。但他心裡清楚,明皇裡面,有名堂。

喬若瑄公開反對明皇,讓明皇關門,多少令普天成心安。這個世界,已經夠讓人眩目的了,有時候簡直頭暈眼花,就連普天成自己也覺得,世界變得太快,變得越來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點雜音,還是盡量少點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餓得響了,他想到樓下那家麵館吃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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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華的進展很不理想,奠基儀式搞完一個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開工,時間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緊,大華海東這一合作項目,將很難按期完成。

為此省上召開過兩次聯席會,一次由副書記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來了,但一毛、三毛的職工代表卻沒來。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紡織業改制時,一毛、三毛內部相繼出事,兩家企業董事會一大半人進去了,沒進去的幾個,一看企業無望,也都自謀生路去了,企業成了一盤散沙。後來在國資委和經貿委的共同努力下,企業成立了臨時管委會,職工推舉鄭斌源擔任管委會主任,鄭斌源婉言謝絕。但鄭斌源在職工中威信頗高,事實上現在一毛內部的事,他說了算。奠基儀式那天,鄭斌源算是給了普天成和瀚林書記一個面子,把職工勸說回去了,但接下來,職工再鬧事,鄭斌源就說啥也不管了。超然書記主持的這次會議,提前兩天就讓經貿委請了鄭斌源,但人家愣是沒給臉。緊跟著,常務副市長周國平又召集了一次會議,具體參加的有財政、經貿、國資委,還有體改委,商討解決「十二條」的問題。但會議議了兩個小時,除了已經兌現的五條,剩下的七條,竟然沒拿出一點解決辦法來。

普天成給瀚林書記彙報這件事時,瀚林書記的臉沉得很陰。普天成把兩次會議的結果彙報完,站在一邊等指示。瀚林書記沒抬頭,也沒講話,手裡的筆不停地在紙上畫圈。瀚林書記一畫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氣了。不生氣才怪,項目受阻一個月,各方面沒一點動靜,都在睜著雙眼看,換上誰,也得生氣。普天成私下認為,這是超然副書記在暗中作怪。一開始,省里確定要把大華引到海東來,超然副書記態度很積極。那時他是副書記,宋瀚林是省長。依普天成當時的判斷,超然副書記是想親自抓這個項目。抓項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項目,某種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績,抓到了財富,因此領導們的積極性都很高,碰到一個好的項目,大家都會紛紛流露出意思來。況且大華的總部在**,最大的股東又是法國一家財團,負責這個項目,就意味著可以在**、法國來來去去。但在分工會上,玉浩書記將這項工作交付給了宋瀚林,結果,超然副書記就不高興。普天成記得很清楚,那次分工會開完,超然書記很長時間都不高興,跟**這邊的接觸明顯變得少了,後來還是瀚林書記主動找他,並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國,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書記到省委后,思慮再三,將大華海東交給了馬超然,但馬超然一直不大積極,不積極的主要緣由,是這個項目目前還是瀚林書記說了算。

有些人願意為別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書記是有一把手情結的,這點省委、省府兩個大院的人都能體會到,不該他做主的事,超然書記常常做主,不該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時候他甚至越過瀚林書記,講一些原則性很強的話,最後弄得瀚林書記反倒沒了說的。這種笑話,超然書記鬧了不止一次,瀚林書記嘴上不說,但心裡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裡,臉上仍露著很溫和的笑,這就是瀚林書記。

要落實的十二條,是普天成當時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職工談的,政策讓步是有些大,執行起來也確實有難度,特別是大華答應的資金遲遲到不了位,對職工的承諾就無法兌現。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總還是能找出一些辦法的,比如資金問題,就算大華這邊拿不出錢,省財政態度積極一點,多方籌措一些,仍然有辦法解決。況且,一毛還有一塊地,也是進入拍賣程序的,據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塊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這麼分析著,就感覺省委兩位書記之間,目前關係很微妙。特別是瀚林書記,明知馬超然從中作梗,以消極方式激化工人跟大華的矛盾,卻裝作什麼也不覺,仍舊聽之任之,讓事態朝不好的一面發展。

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請,秋燕妮在電話里溫情脈脈地說:「秘書長么,下班後有空沒,想請秘書長吃頓飯。」普天成趕忙說:「秋總啊,實在不好意思,這兩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請你。」秋燕妮一聽又在拒絕,語氣暗淡了,「秘書長一次面子也不給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訂好了,萬望秘書長賞光。」

這個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麼啊?普天成一邊心裡畫著問號,一邊推辭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單位有個應酬,脫不開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請秋總。」秋燕妮一聽,知道又是無望,沮喪地道:「好吧,燕妮隨時等候秘書長的電話。」

合上電話,普天成的心就又亂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請他,無非就是想借他這隻手,儘快平息工人們的情緒,讓項目趕快開工。項目耽擱一天,秋燕妮在大華的位子,就危險一天,秋燕妮現在比誰都火燒眉毛。可他這隻手能管用嗎?

思來想去,普天成決計再見一次鄭斌源,他相信,瀚林書記在冷眼觀察著馬超然的同時,也在觀察著他。

周六上年十點,普天成來到鄭斌源家。鄭斌源剛起床,屋裡仍舊亂糟糟的,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擺在客廳中央的麻將桌,道:「興緻不錯啊,能玩兒通宵了。」鄭斌源趿拉著拖鞋,沒好氣地說:「不像你,把自己獻給了黨。」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鄭斌源,這人就這脾氣。鄭斌源進衛生間了,普天成實在看不過眼,動手為鄭斌源整理起屋子來。收拾了一會兒,他說:「我看你是得找個伴了,再這樣下去,你這一百多斤,不保險。」鄭斌源邊洗臉邊說:「感謝秘書長,敢情組織上連這事也管啊。」普天成說:「還帶著情緒啊,你老鄭什麼時候也成小肚雞腸了?」又過了一會兒,道:「組織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將桌上。」

「那好,你下個紅頭文件,給我任命一個。」

普天成哭笑不得,攤上這種人,脾氣都發不了,只好道:「紅頭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還碰到過雅蘭,問你呢。」說完,盯著鄭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變化。

鄭斌源一點反應也沒有,懶洋洋道:「那個瘋婆子,還是留給你吧,我就免了。」

雅蘭叫鄧雅蘭,是鄭斌源跟普天成他們的中學同學。上中學的時候,鄧雅蘭對普天成有意思,無奈普天成對她一點兒感覺也沒有,認為她太瘋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樣,不是打架,就是聯合起學生來整老師。普天成他們有一位姓曾的老師,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語文,一站到講台上,就之乎者也,講得同學們昏昏欲睡。雅蘭不喜歡曾夫子,有一段時間專門跟曾夫子作對。曾夫子講《赤壁懷古》那節課,雅蘭突然喊肚子痛,抱著胃直**。曾夫子跑下來,問她哪兒痛,雅蘭揉著肚子道:「腹內翻江倒海兮,不知準確位置。」惹得同學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當,剛要發火,雅蘭站起來,「老師鼻孔有毛兮,臟乎。」曾夫子不喜歡剪鼻毛,常有鼻毛惡作劇一般從鼻孔里鑽出來。被雅蘭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著雅蘭的鼻子,「你,你給我出去。」雅蘭大笑,然後沖同學們做個勝利的手勢,揚長而去。

雅蘭沒考上大學,這樣的學生要是能考上大學,上帝怕都要臉紅。鄭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學時,雅蘭進了一家街道服裝廠,後來就嫁了人,聽說嫁的是她師傅的兒子。再後來,就聽說他們吵架、打架、離婚。然後就沒了消息。普天成在吉東當書記那一年,忽然聽說雅蘭從國外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洋兒子,一打聽,才知道她去了法國,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老頭子。老頭子有不下十個億的資產,最早是農場主,後來涉足企業,單是上規模的服裝廠,就有四家。雅蘭靠婚姻從老頭子手裡掠了一把,然後帶著兒子,跟老頭子說了聲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國。目前她是雅蘭碧兒服裝有限公司董事長,單身貴族。不知為什麼,普天成一直想把雅蘭跟鄭斌源撮合到一起,興許,他們都是經過風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會更加珍惜。雅蘭對鄭斌源印象也不錯,常常問起他,可惜鄭斌源這根木頭,現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鄭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給自己的胃一個交代,然後坐回到沙發上。經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潔多了,普天成燒了開水,沏了兩杯茶。

「秘書長親自服務,不錯啊。」鄭斌源陰陽怪氣說。

「我不能見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過成了啥樣?」普天成想認真勸勸鄭斌源,男人到了這歲數,生活上馬虎不得,打麻將熬夜這種事,再也不能幹了,沒什麼也不能沒了本錢,身體就是本錢。

「你要是羨慕了,也可以這麼過的。」鄭斌源點上煙道,他不喜歡聽人說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來,自己目前這種狀況很好。其實他昨晚沒打牌,家裡來了幾個工友,是他們打了一宿,他這兒現在是單身職工俱樂部,誰不想回家摟老婆了,都可以來。他自己從不碰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寫一份材料,題目叫《從一毛、三毛看國有企業改革的失敗性》。鄭斌源對國有企業改革特別是產權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見,認為目前通行的這種賣光分盡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種非正常手段強行結束國有企業的使命。他打算將來把這份材料直接寄到國務院政策研究中心。

「說吧,大駕光臨,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當,就是來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書長跑到我一個窮老百姓家裡聊天,這事要是讓記者知道了,準是大新聞。」

「你能不能認真點,我可不是跑來聽風涼話的。」

「認真?可以啊,共產黨怕就怕『認真』二字。」鄭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你這張嘴,苦頭還沒吃夠啊。」普天成帶著警告的口吻說。

「沒,早著呢,我鄭斌源這輩子是溜不了須拍不了馬了,不像你,永遠都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老鄭啊,牢騷話你說了有幾十年了吧,怎麼樣,還沒說過癮?」普天成憂慮地嘆了口氣。他這輩子,最聽不得的,就是這種牢騷話。人可以對事物有不滿,也可以發發牢騷,但不能把牢騷當飯吃。鄭斌源這點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這也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一個人最終能得到什麼,不能得到什麼,跟人的修鍊、對待世界的態度有很大關係。當你以消極悲觀的態度去對待這個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鄭斌源現在不只是悲觀消極,還有點嘲諷世界的意思。這個世界儘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還遠沒到你來嘲諷的程度。你敢於嘲諷,只能說你道行太淺,把自己看得過於高大了。

什麼時候都要記住,作為一個人,你是渺小的,是沒有資格來嘲弄世界的。你只有處心積慮、謹小慎微活在裡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寬。這是普天成的人生邏輯。

大約鄭斌源自己也覺得過於油腔滑調,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動收斂起來,認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談職工的事?」

「我是想談,就看你鄭總有沒有興趣。」

「少來這一套,說好了,再讓我給職工做工作,我可不幹。」

「暫時沒做的工作,不過以後也說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為兩人的杯子續滿水。他今天來,是想跟鄭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個最好的辦法,徹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結掉。

有些事耽擱久了,是會發霉的,食物發了霉,會長出一些綠毛,事情也一樣,一旦發霉,長出的就不只是綠毛,可能還會有紅毛、黃毛。儘管一毛、三毛的事傷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會傷及瀚林書記,這是頂級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沒第二個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種不好的預感,馬超然那雙眼睛,好似窺到了什麼。有天普天成發現,超然書記跟原一毛廠財務總監的老公在一起。財務總監於小毛是進去了,判了三年,誰都知道,這三年判得格外輕,按她貪污八百多萬的事實,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沒有人知道,這中間瀚林書記是採取過一些措施的,當時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來完成的。他肩負著某種使命,在那場震動全省乃至全國的企業腐敗窩案中,周旋於各個層面,事情最終是按瀚林書記的意願了結的,該判的判,該撤職的撤職。但結局沒有令所有人滿意,讓所有人滿意的結局,太難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滿足少數人甚至極個別人的意願。馬超然恐怕就是多數不滿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沒有想到,連這盤棋,馬超然也敢動,這可是盤死棋啊,鐵定了的案子,給任何人都沒有留下翻盤的機會。馬超然再打於小毛老公的主意,這證明,他內心裡的慾望,遠不止虎視眈眈盯著瀚林書記的位子這麼簡單。

於小毛的老公是個賭棍,據說為了跟於小毛要錢,他手裡握了於小毛不少證據。這些證據,當時普天成費過心,可那個男人太貪得無厭了,普天成最終放棄。不過他通過別的渠道,嚴重警告了這個賭棍,讓他那張嘴巴,永遠不要再亂說話。

普天成收回心思,臉上閃著蒼涼的笑,說道:「那十二條,估計一下兩下兌現不了,職工有意見,大家都能理解,不過**已經答應了的事,總要落實。」

「這話你去跟職工講。」鄭斌源打斷普天成,他現在最煩人提十二條,當初若不是因為普天成,說啥他也不會在那份不平等條約上簽字。現在倒好,就連那可憐的十二條,**也遲遲不兌現。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惱,慢悠悠地說:「跟職工講也無妨,關鍵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事目前由超然副書記分管,我出面講,不大合適。」

「那就不講。」鄭斌源又點了一根煙。

「講還是要講的,要不然,我找你幹嗎?」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輕鬆,實則笑得艱難。

話題終於轉到了一毛、三毛職工身上,鄭斌源氣憤地罵起了普天成,說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當初你說得多好,現在呢?眼見著幾萬名工人下崗失業,你高興了?」普天成無奈地嘆口氣,類似的問題,他跟鄭斌源爭論了不下十次。鄭斌源老把工人下崗失業歸結到**身上,認為是**的政策出了問題,改制毀了企業。普天成跟他據理相爭,說企業是你們自己搞垮的,跟**沒有關係。還有,國企改革是大趨勢,誰也擋不住,只不過一毛、三毛集中把問題暴露了出來。鄭斌源大罵普天成耍官腔,不講真話。「你能不能講講真話,哪怕一句也行,為什麼你們當官的嘴裡就沒有一句真話呢?」普天成笑笑,不溫不火地道:「我講的就是真話,只是你聽不出來裡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鄭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論下去,但有些話又不能不講,不講職工就要吃虧,繼續被**盤剝。他說:「企業景氣時,你們殺雞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業掙的那點錢全拿走。現在企業要技術更新,要換設備,需要**幫助了,你們卻來個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這思路得變變,要不然,遲早會出問題。」普天成見鄭斌源還那麼頑固,嘆氣道。

「怎麼變,順著你們,把工人往絕境上逼?」

普天成耐著性子說:「**沒有逼工人,相反,**正在積極想辦法,幫他們渡過難關。」

「冠冕堂皇,你們就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鄭斌源起身,每次談起工人,他都要激動,普天成認為正是他這種觀點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個人都要學會順應,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業不存在了,生活的路並沒斷。普天成列舉了好多下崗職工創業的例子,說上訪解決不了終身問題,**不會把每個人的問題都解決掉,要及早著手,開展自救。鄭斌源說工人把大半生獻給了企業,現在卻讓他們自謀生路,他認為太殘酷。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殘酷的,那種躺在企業身上一勞永逸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爭論到後來,鄭斌源不說話了,不是被普天成說服了,是他覺得普天成這種人是永遠不會站在職工這一邊的,他們習慣了讓別人犧牲,他們一生的樂趣,也是在看別人如何犧牲上。

·3

在鄭斌源面前碰了釘子,普天成很灰心,一連幾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鬱,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這些日子,吉東那邊倒他的聲音越來越響,馬效林說,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現在還沒回來。看來,王化忠們也意識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馬效林還說,市委書記徐兆虎最近行動也有些張狂,幾次會上都講到了吉東大廈,要讓全體幹部以吉東大廈為戒,切不可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為民」這個根本丟掉。徐兆虎講這樣的話,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間沒啥個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為馬超然,按俗話說,徐兆虎是馬超然這條線上的,當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對他們越好。但他聽了,心裡還是來氣,忍不住就說:「他徐兆虎有什麼資格,當年他搞南安高速,還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說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懷任市長時抓的一個項目。該公路有多處隧道,在修馬家山隧道時,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後雖經奮力搶救,還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這在當時,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動,最後還是把消息封鎖在了省內,沒往中央報。後來由工程指揮部和南懷市雙方出錢,給死難者做了賠償。

「就是嘛,我還聽說,當年南懷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參與了的,不過下面的人沒敢說出來。」馬效林一聽他發了火,馬上接話道。

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說,普天成本能地就將目光對住馬效林。馬效林這種人,有時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給你帶來一些新鮮的東西。見普天成瞪著眼望他,馬效林有幾分緊張,避開目光說:「我是看不慣他那種飛揚跋扈的樣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辭道:「效林啊,這種話亂講不得,牽扯到領導幹部的事,一定要講證據,沒有證據,就是誹謗。」

馬效林似乎沒聽明白,赤紅著臉道:「秘書長,我也是隨口說說,姓徐的太過分,不制止王化忠他們倒也罷了,還暗中給他們鼓勁。」普天成有絲失望,沉默一會兒,又道:「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讓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馬效林嗯了一聲,不說話了。普天成覺得心裡有點急,好像什麼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開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顯地捅開。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聽說蔣家父女現在還在告狀?」馬效林這次聽清楚了,道:「我打聽過,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動了。」普天成長長哦了一聲,又道:「那個蔣婷婷,實在可憐啊。效林,有機會你去趟南懷,替我看看這個孩子,如果生活實在困難,就暗中幫她一下。記住了,別跟她提我。」

馬效林立馬道:「秘書長菩薩心腸,下周我就去南懷。」

「不用這麼急,免得人家說閑話。」普天成說到這兒,不說了,他相信,就算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馬效林走後,普天成反覆審問過自己,到底想做什麼,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卑鄙?但他最終搖了搖頭,狼要咬人時,你就得想辦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關鍵,他擔心的是王化忠。聽說王化忠的兒子研究生畢業后,直接分到了中紀委,王化忠正是因為這個,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來,重新趾高氣揚。也正是因為這個,已經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賬。兒張老子膽,如今養個好兒子,是多麼重要啊。想到這兒,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該去趟北京?

沈曉瑩來了。她上午打過電話,下午就趕到了省城。普天成手頭正好有件急事,本來想讓曹小安先去幫沈曉瑩訂間房,後來一想還是算了,這年頭,你說誰是保險的?等普天成把手頭的事忙完,沈曉瑩已住進了賓館,她打電話給普天成,說下午一起吃飯。普天成說行啊,下午正好沒啥應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辦公室坐了會兒,確信沒有誰給他臨時再安排接待工作,這才慢悠悠地下樓。到了樓下,發現車子還在,之前他已跟司機說了,下午不用車,讓他按時回家,可司機還等在車裡。普天成就有幾分感動,其實他是一個很容易被別人感動的人,尤其是身邊工作人員。儘管他知道,工作人員有時也是身不由己,必須這麼做,可他還是感動。司機從車裡跳下來為他開車門,普天成說:「今天不用車,你回家吧。」司機很茫然地站在那裡,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就像做錯事似的發出一種愣怔。普天成沒往後看,生怕司機的表情觸動他,讓他想起自己以前當秘書當副職時的情景。人啊,要說一路走來,誰也不容易。

普天成趕到天鵝賓館,沈曉瑩正打扮一鮮地等著他。四目相對,兩個人的表情都發生了變化。在普天成看來,時間過去這麼多年,沈曉瑩依然那麼漂亮,那麼有風姿,只是,她額上也有了細密的魚尾紋,歲月畢竟還是不饒人的。對於沈曉瑩來說,這次見面多少有點奢侈,畢竟,普天成不再是當年的普書記,他現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權更重,這種機會也就更難得。於是她臉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謹和膽怯,人也變得不如以前那麼大方,叫了一聲秘書長,然後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普天成笑笑,說了一聲:「實在不好意思啊,讓你自己登賓館。」沈曉瑩趕忙道:「知道秘書長忙,給您添麻煩,實在對不住。」

進了房間,普天成在沙發上落座。沈曉瑩窘在那兒,不知是該先沏茶還是先干別的。普天成看著她的窘態,緩解壓力似的說:「一路辛苦了吧,先找個地方吃飯,吃完咱們再聊。」

沈曉瑩嗯了一聲,她的樣子溫順而又嫵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獨一處」的海鮮城,裡面食客天天爆滿,普天成帶沈曉瑩來到那兒,裡面已是人滿為患。沈曉瑩看了看擠得扎堆的食客,道:「這兒太吵了,換個僻靜的地方吧?」普天成說:「不要緊,後面還有幢小樓,我們去那兒。」於是兩個人往裡走。這中間有人認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對方招招手,示意他繼續吃。又有人從遠處走過來,熱情地邀請他們,普天成說:「不必了,今天我有貴客。」邀請者便將目光擱在沈曉瑩臉上,沈曉瑩臉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無所謂,大方地跟人說著話,讓服務員叫領班來。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過來,笑吟吟道:「是秘書長啊,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普天成笑說:「來了位朋友,找個安靜的地方。」女子邊看沈曉瑩邊說:「有,有,到海寧園吧。」小二樓果然安靜,領班熱情地引他們走進海寧園,十幾平米的一間包房,收拾得很別緻,極有情調的那種。領班喚來兩位服務員,叮囑她們別的包房不用管,專心在這兒服務就是。兩位服務員年齡都不超過二十歲,其中一位認得普天成,左一聲秘書長右一聲秘書長叫得甚為親熱。沈曉瑩有點納悶,一般說,領導吃飯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會選這種亂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對這兒很滿意。後來她才知道,店老闆是普天成中學同學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廠當後勤科長,三毛不景氣后,主動辭職,辦起了這家店。如今,「獨一處」已有了品牌效應,在全國辦了十二家連鎖店,生意分外紅火。

普天成要了一壺普洱,亂中取靜,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優點。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尋找一些像「獨一處」這樣有特色的地方,有時候寂寞或是心煩了,泡一壺茶,要幾樣菜,坐上那麼一兩個小時,心情就會從低谷里慢慢走出來。菜是清一色的海鮮,普天成自己對海鮮不是怎麼有胃口,嫌吃起來麻煩,但來了要好的朋友,他會想方設法帶到這兒來,因為「獨一處」的海鮮的確做得別緻,個別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來的。

沈曉瑩靜靜地望著普天成,顯然,吃啥對她來說是無所謂的,就算這頓飯不吃,她也照樣會很開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見普天成的打算,沈曉瑩心裡早就有了,但就是沒有勇氣付諸實施。見一個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許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夠的勇氣和膽略,還要講一點策略。以前在吉東,沈曉瑩是沒有這麼多顧慮的,啥時想見了,就直接去辦公室找,有時也做東,請普天成共進晚餐。但此一時彼一時,且不說她現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卻如日中天,前程遠大得很,單就她跟普天成心裡那道小坎,她就無法邁過去。

男人跟女人,接觸是不能密的,相處也不能太融洽。融洽會滋生東西,密又加速著這滋生過程。普天成在吉東做書記,對沈曉瑩極為欣賞,到後來,這份欣賞演變成厚愛,為了這份厚愛,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惱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則地讓她到重要崗位上。這讓沈曉瑩感動。女人一旦被某個男人打動,是很容易生出情的,這情往往會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獸的方向發展。沈曉瑩控制不住自己,到現在她還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這神的地位遠遠超過了自家丈夫。他們之所以沒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幾次,沈曉瑩都要像水一樣化在普天成懷裡了,是普天成用堅硬的雙手,將她推開。這一推開,沈曉瑩心裡就有了傷,到現在都沒癒合。

在吉東的時候,沈曉瑩年輕漂亮,自覺姿色也在別人之上,加上她的聰靈還有適時表現出來的潑辣,贏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讚賞。她本人也有信心,這信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工作,另一個,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總要發生點什麼,如果不發生點什麼,那是很對不住歲月的。現在,歲月徹底摧垮了沈曉瑩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曉瑩忽然就變得沒了底氣,沒了一點從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毀起來其實很容易,不用別的,單就那些皺紋,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氣和信心都挫敗。

普天成知道沈曉瑩怎麼想,但他不說出來,有些話你可以在心裡反覆咀嚼,但就是不能說出來。普天成也知道沈曉瑩見他為了什麼,他太熟悉沈曉瑩了,除了她的身體,至今對他還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證,他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個給了平台就能超水平發揮的女人,一個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當然,也是一個柔情似水喜歡風花雪月的女人。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沒嫁好的女人。這兩種女人不只是水,還是火,野火。

男人應該學會保護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勸沈曉瑩吃魚,沈曉瑩問:「您怎麼不吃?」然後就歪著頭,仰望青藏高原一樣仰望著普天成。普天成說:「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點酒。」沈曉瑩說。沈曉瑩的記憶里,普天成酒量大得驚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從不贊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普天成笑了笑,「一個大男人,有什麼注意的。」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實凝望比說話更有內容。普天成是很想問問沈曉瑩現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這話題一拉開,會讓沈曉瑩傷心。沈曉瑩現在過得肯定不快樂,自他離開吉東,徐兆虎接任市委書記后,他原來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沒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時地調整了方向,轉到徐兆虎那邊去了。沈曉瑩早已離開廣電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衛委當主任,這樣一個官銜,顯然是沈曉瑩不情願接受的。

魚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魚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曉瑩這次來,就是想跟普天成說說,她不想在吉東幹了,想到省城來,到普天成身邊。但這種話,普天成不主動問,她實在說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態度令她琢磨不透,說不熱情吧,他下班后就趕了過來,態度和藹地請她吃飯;說熱情吧,她又感覺不出原來那種親密無間。她是想找一些話題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的,她感覺兩人之間真的有了距離,一種堅硬的陌生正在阻隔著他們。但她每次開個頭,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顯然不想就一些話題深入下去。他在躲。

為什麼要躲呢?直到吃完飯,兩人再次回到賓館,沈曉瑩還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覺。後來他們開了紅酒。沈曉瑩登的是套間,這種房最大的好處,就是來了客人感覺不太擁擠,從容一點。她打開音樂,柔曼的樂聲中,她為普天成捧上一杯紅酒,她想借紅酒,為自己也為普天成營造一種氣氛。

最好能浪漫起來。

普天成欣然接過酒杯,這個時候普天成心裡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沒想法,他也不會跟著到賓館來。一個老婆長期不在身邊的男人,面對一雙對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難做到心靜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曉瑩在一起的那段時光,那段時光很讓人留戀。沈曉瑩目光幽幽地望著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剛才輕鬆了許多,也自如了許多,她捧起酒杯,「秘書長,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顯聽到了,卻裝作不覺,臉上浮出一層似曾相識的笑,這笑極有韻味。

「曉瑩。」他叫了一聲。沈曉瑩心裡一震,屁股軟軟地坐在普天成身邊,啟開紅唇,將紅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話堵在心裡,一時不知從哪說起。這樣的一個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專程趕來陪他,普天成心裡是暖和的,也有幾分潮濕。他的心其實是累著的,被各種各樣的事糾纏著,苦惱著,麻煩著,太多的時候,他就想這麼端著酒杯,跟自己心愛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么?想到這個問題,普天成苦惱地嘆了一聲。自從在吉東跟金嫚有了那檔子事後,他的心裡似乎很難容得下別的女人。金嫚這個小女人,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佔據了他的大半個心。他望一眼沈曉瑩,沈曉瑩其實並不顯老,那些細密的皺紋反倒像是在提醒他,這也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無所顧忌一點。然而,他怎麼就仍然放不開呢,難道真的不喜歡她?不,不是的,他喜歡過她,讚揚或欣賞其實就是喜歡的一種方式,他甚至……

時間在一種近似於靜止的狀態下慢慢流走,兩個人就那麼坐著,喝掉了兩瓶紅酒。酒精在他們臉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曉瑩的臉泛著酡紅,濕紅。普天成臉上則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曉瑩,讓她的心一次接一次騰起細浪。沈曉瑩借著酒勁,開始說一些有關吉東的話題,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馬效林。儘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處捅,普天成還是覺得心在隱隱作響。第三瓶紅酒打開的時候,普天成接到了電話。一看是妻子喬若瑄打來的,普天成嚇了一跳,他拿著電話,走出房間。喬若瑄問:「在哪裡?」普天成說:「來了客人,在外面。」喬若瑄說:「我煩死了。」普天成問:「怎麼了?」喬若瑄就帶著很大的情緒說:「還不是明皇。天成,我怎麼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明皇遲早要出事。」普天成頓了一會兒,「能出什麼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這傢伙太張狂太目無法紀了。」原來有人舉報,明皇夜總會涉嫌為客人提供搖頭瓦,喬若瑄覺得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囑公安部門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門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襲擊了明皇夜總會和SPA健身中心,結果當場繳獲**二十克,***三包。另外,還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發現,明皇向前來健身的男女顧客提供未滿十八周歲的少男少女供其享樂。在女子健身部,還發現五名職業鴨子。喬若瑄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這事怎麼處理,耿明皇就把狀告到了杜漢武那裡。上午,杜漢武找喬若瑄談話,張口閉口要保護企業,保護外來投資者,喬若瑄實在聽不慣,頂撞了一句:「他們是來投資的,不是來販毒和組織賣淫的。」結果就這麼一句,闖下禍了,杜漢武趕緊召開常委會,要喬若瑄拿出明皇販毒和組織賣淫的證據,如果證據確鑿,立刻就對耿明皇採取措施。這種證據,能往常委會上拿嗎?喬若瑄明知杜漢武是耿明皇的後台,卻又沒有辦法,這才把電話打給普天成,徵求意見。

普天成聽完,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道:「這麼著吧,你讓公安把該留的資料留下,繼續讓明皇營業,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這行嗎?」喬若瑄吃不準地問。

「行,怎麼不行。但你一定要記住,沒有杜漢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這不是縱容他們嗎?」喬若瑄這天像個孤立無援的弱者,語氣里沒了以前那種專橫。

普天成如此這般跟妻子叮囑一番,直到妻子那邊說:「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該回去了,今天陪北京兩位重要客人,離開太久不禮貌。」喬若瑄說:「那你趕快去吧,少喝點酒,我不在你要照顧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裡就斷然沒了一絲異樣,他抓起酒杯道:「來,把這杯乾了,時間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趕回去,剛才來電話,明天有個重要會議,我還要準備一下。」

沈曉瑩臉上的喜悅立刻就止住,換上一副乾巴巴的表情,「這麼早就回去?」她並不相信剛才的電話是通知會議的,她寧肯相信那是別的女人打來的。

普天成沒有再做任何解釋,放下酒杯說:「明天你還是回去吧,別讓吉東那邊說閑話。」

沈曉瑩一晚上的期待就換來這麼一句,無地自容般傻在那裡,普天成的影子剛一消逝,她眼裡的淚,嘩就下來了。

女人其實很脆弱,外表越堅強的女人,這份脆弱來得往往越快。

這個晚上普天成也沒睡著。再次想到沈曉瑩時,已是他打電話把廣懷那邊的情況了解了以後。喬若瑄說得沒錯,公安的確在明皇搜出了毒品。還有一個情況怕喬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著十餘名未成年少女,她們中有一半是廣懷那邊的學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的人好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曉瑩那雙脈脈幽動著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來。普天成承認,剛才在賓館,他是對沈曉瑩動了念頭的,這麼多年都沒動過的念頭,今晚奇奇怪怪給動了,真不該。現在哪是動這念頭的時候啊,四面楚歌,暴風雨隨時會降臨,千萬不能再給對手製造任何機會!還好,老婆及時來了電話,要不然,危險!

還有,一定要讓沈曉瑩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勢不徹底明朗前,他這條線上的,一個也不能動!

·4

瀚林書記主持召開了一次聯席會,這次會議開得很突然,之前瀚林書記沒向任何人透露出一點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會議召開前十分鐘,才接到瀚林書記的電話。

會議前一天,瀚林書記去過大華海東,當時超然副書記要陪同,瀚林書記說:「你就不必去了,我隨便看看。」說完,帶著辦公廳和政研室兩位同志走了。當時普天成在辦公室,是秘書曹小安跟他說的。普天成還心想,瀚林書記突然去現場調研,會不會是大華那邊又告了狀?如今企業是老大,企業的問題,很多時候成了領導桌上的頭等大事,特別是這些外資企業,一到某地,立刻就顯出他們尊貴的身份來。普天成對大華,說不上是好感還是惡感,但在一毛、三毛職工遺留問題的解決上,他是對大華有意見的,特別是答應的兩個億遲遲不能落實,讓普天成心裡很有些想法。但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個人蹲在辦公室瞎琢磨時才敢有,公開場合,是絕不敢表露出來的。大華近年來在國內很活躍,已在好幾個省投資,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國內媒體對它關注度也極高。一家外來企業能在國內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本身就說明了問題,況且大華這邊,還有一個風姿卓絕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書記在省城活動的時候,一般他都是跟著的,這次瀚林書記沒叫他,讓他有幾分不安。後來他想,興許跟鄭斌源有關。瀚林書記不想讓外界知道他跟鄭斌源的關係,這層關係很麻煩。直到下午四點,瀚林書記的秘書董武才打來電話,說瀚林書記跟大華方面談完了,下午要宴請大華高層。普天成緊忙問:「書記說沒,具體安排在哪兒?」董武說:「書記只交代,到雲海山莊去,別的話沒說。」普天成拉上副秘書長李源和接待辦主任郭木,往雲海山莊趕去。雲海山莊也是一家外資企業,五年前由台商歐陽雲蘭投資興建,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時會安排在這裡,每年的兩會,雲海山莊也是主會場之一。

普天成他們趕到雲海山莊時,於川慶和**那邊負責接待工作的邱副秘書長已候在大廳。看到普天成,於川慶走過來,悄聲說:「都準備好了,是路波同志讓安排的。」一聽路波,普天成心裡明白了,今天這宴請,做東的是**這邊。他便不好插手了,簡單問了下情況,便想回去。於川慶說:「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號樓還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塊兒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萬一中途瀚林書記找他,他不在身邊,就不好交代,於是點頭,跟郭木他們一同往二號樓去。剛坐下,車隊就進來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湊什麼熱鬧?」李源自覺行動有點魯莽,不好意思地沖普天成笑笑,眼睛望著外面,人卻退了回來。普天成綳著臉,跟誰也不說話。車子一共有七輛,除了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的外,還有政研室和辦公廳各一輛,剩下的,就是大華那邊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見了黨校副校長余詩倫,他從政研室那輛車裡下來,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書記身邊。幾天不見,余詩倫像是換了一個人,跟黨校那次比起來,他更像是經常陪伴在書記身邊的秘書長。普天成心裡泛上一股澀味,有些彆扭地扭過臉。他知道,今天這場宴請,瀚林書記是不會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沖郭木說:「讓他們上菜吧,就算我們今天蹭川慶一頓。」

吃飯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只能聽到餐具發出的響聲,服務員開了紅酒,卻沒有人舉杯。誰的心思都不在這桌上,大家不時地把目光往一號樓那邊探去,而後又空茫地收回來。秘書長這個角色,要說最傷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飯。領導有時有飯局或宴請,主動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飯局中表現咋樣,心理上是沒有負擔的,畢竟你跟領導在一起。難的就是這種時候,領導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該不該去。今天這場合還好一點,至少於川慶去了,會隨時通風報信。更多的時候,他們就像候鳥一樣候著,眼睛盯著電話,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聲響。

宴請是晚上十點才結束的,奇怪的是,剛才還眼巴巴瞅著一號樓的他們,等宴會散場,領導要走出宴會廳時,卻全成了縮頭烏龜,一個個全躲在包間角落裡,生怕領導的目光掃過來,發現他們。直到外面車去人靜,普天成才第一個走出來,跟司機打了電話,司機像幽靈一般從一大片樹蔭下發動了車子。普天成上了車,收到於川慶發過來的一條簡訊:1號坐秋的車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車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靈犀地笑了笑,然後合了電話。一切正常,就證明今天他不出現是對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響,剛才一桌的菜,他夾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沒啥現成的,想到樓下夜市去吃,又覺得睏倦,只好打開一包牛奶,算是充饑吧。

這晚普天成想到一個問題,一直空著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來鐵定是余詩倫的了。他掏出電話,給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檔廖昌平發了條簡訊:事情有變,你還是另尋位子吧。

據後來於川慶講,事情在當晚的宴會上便定了音,瀚林書記跟路波省長看法相同,兩人在飯桌上簡單幾句話,就達成了一致。只是,這種場合的談話,往往比常委會還要保密,沒有人敢漏出一點風聲。

會議在省委西五樓會議室召開,普天成發現,這天的瀚林書記跟路波省長來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還沒到的時候,他們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邊指揮工作人員沏茶倒水,一邊觀察瀚林書記。瀚林書記的頭始終埋在文件堆里,會議室里進進出出的聲音,打擾不了他。路波省長沒帶材料,但他抱著手機,不停地發簡訊。常務副省長周國平來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尋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會議,座位牌的擺法是不一致的,除兩邊的1號領導,其他人參加會議,都要習慣性地看一下。一則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則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顯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動,都是信號,裡面含著無限豐富的內容,這跟電視、報紙的露面是一個道理。掌握這內容的,除兩邊的1號領導,怕就剩普天成和於川慶了。副書記馬超然進來時,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馬超然似乎對自己的座位不滿意,本來他是緊挨著瀚林書記的,但今天因為加了人大、政協的領導,他的位子就有些靠邊。而且中間破天荒的,多了兩位退下去的老領導。

請兩位老領導來,是瀚林書記的意思。

「今天這個會,範圍適當擴大一下,我們也聽聽老同志的意見。」就這麼一句,就讓馬超然離主席台正中遠了不少。

會議由瀚林書記主持,瀚林書記先就目前全省的經濟狀況特別是工業企業形勢做了中肯分析,認為經濟形勢不容樂觀,工業企業拖欠任務重,發展步子緩慢,形勢相當緊迫,容不得半點馬虎和大意。然後話頭一轉,談到了大華海東,他說:「大華海東當年是作為招商引資的重頭戲從**招來的,為此省委、省**花了很大力氣。大華落戶海東,意義深遠,但就目前運行情況看,進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視不夠,沒有正確理解或貫徹省委、省**的意圖。個別同志對招商引資政策仍然持有懷疑態度,思想上麻痹,行動上遲緩。二是遇到問題束手無策,解決辦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決。從而導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銳,影響或制約了大華海東的發展。」

聽到這兒,普天成忽然想,瀚林書記要跟超然副書記攤牌了,心裡為之一驚,不由得,就將目光投向馬超然那邊。馬超然顯然也沒意識到今天會是這樣一個會議,瀚林書記一開口便將矛頭指向他,令他既驚訝又感突然。瀚林書記講話時,他一邊擦汗,一邊故作鎮靜地挺著身子。不少人聽出了瀚林書記話里的意思,將目光投過去,馬超然一時成了眾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會場上有兩個人沒動目光,自始至終望著前方。一個是路波省長,另一個,是常務副省長周國平。

普天成似乎較別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書記洪亮的聲音依然響在會議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關心瀚林書記講什麼了,而是紛紛期待著,今天的會議會有什麼結果。這便是高層開會的一大特色,主要領導一開口,就等於給會議定了調子,至於他具體講什麼,講多長時間,那都是次要的,是為最終的結果做鋪墊,對與會者來說,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書記的講話已近尾聲,他說:「大華海東過去是我們的重頭戲,現在還是,這家企業帶給我們挑戰和考驗,包括一毛、三毛職工的安置與遺留問題的解決,也是對我們省委、省**的考驗。去年談的十二條,必須無條件落實。我們要對兩家企業五萬多名職工負責,要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他們為企業獻出了青春,獻出了才華,有些甚至獻出了大半生,現在輪到**為他們送溫暖,我們如果再不積極,是愧對自己良心的。我再強調一句,除十二條外,對近期職工提出的幾個熱點問題,**那邊拿出具體意見來,逐一落實。」

說完,他將話筒交給了路波省長。路波省長習慣性地咳嗽了一聲,然後順著瀚林書記的話題,繼續往下講。

看一個省的省長跟省委書記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們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們的政治主張,只要留心一下他們在會場上的表現,就能判斷出個八九不離十。路波擔任省長后,繼續保持著他在海州做市委書記時的風格,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該拍板的事情,會在第一時間拍板。對難點熱點以及重大敏感問題,既不迴避也不推託,總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決辦法。但獨獨有一條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麼從一把手轉向二把手。省長雖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長官,但在省里,他實際上處於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衝鋒陷陣時,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聯手戲時,他便是配角。這個角色很難把握,太果斷了,會讓真正的一把手感覺到威脅,鋒芒畢露斷然不行;如果太過服從,優柔寡斷,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讓人覺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長在這方面卻遊刃有餘,充分顯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應變能力。每次會議上,他既能充分維護瀚林書記的權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體現出來,讓人聽了既不唯命是從,又有一種務實感。

路波省長講得極短,他強調了兩條,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書記的指示辦,堅決清除大華海東前面的障礙,確保該項目按期建成,順利投產;二是下大決心解決好一毛、三毛的遺留問題,**將成立專門工作小組,一條一條落實,決不讓集體上訪或聚眾鬧事事件再次發生。

普天成聽到這兒,放心了,有了路波這番表態,省里就是再拿出一個億兩個億,也會把一毛、三毛的問題解決掉。

接下來是大家發言。這個時候,秘書長是可以輕鬆一下的,因為會議的調子已經定了,讓大家發言,只是充分顯示一下民主,也讓今天請來的兩位老同志再次重溫一下過去的感覺。普天成起身,離開會場。在任何會議上,秘書長都有適時離開會場的自由,因為在會場里,他是屬於服務型的,跟服務人員的性質差不多,因此沒有哪個領導認為,秘書長離開有什麼不合適。當然,你也得把握好機會,如果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講話,你要是離開,性質就不一樣了。

普天成在樓道里活動了一下筋骨,近來他的腰椎有些問題,坐久了會痛,左腿也有些發麻發困。他正想去洗手間,於川慶出來了。兩人相視一笑,什麼語言也沒有,但又什麼語言都有。兩人去衛生間的途中,於川慶悄聲說:「余晴的工作解決了,留在了勝利賓館。」

普天慶一愣:「哪個余晴?」

於川慶呵呵一笑,「這麼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園……」

普天成哦了一聲,他還真把這事給忘了。

這天的會議上,瀚林書記果然宣布了一個新決定,他說:「鑒於省委馬上要開展全省黨風黨紀檢查,同時對前一階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總結,超然同志暫不分管大華海東項目工作,該項目由國平同志全權負責。」

儘管這樣的結局早就在預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書記親口宣布出來,普天成還是有些震動。

馬超然離開會場時,臉色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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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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