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年危機

本來是兩廂情願的面試，最後硬生生地被聊出了相看兩厭的結果。

「你說說，你說說，我還沒來得及嫌棄他的條件差，他還率先嫌棄我不能吃苦了？」林曉越想越覺得不忿，抱著箱子都走一半了，又特地繞回來對正在打包東西的徐遠航抱怨。

林曉覺得自己辛辛苦苦工作這麼久，轉到之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的行業，可以因為專業能力不夠被質疑，但不能接受對方質疑自己的工作態度。

跟面對剛出校門沒有遭受過社會毒打的應屆菜鳥一樣。

「往屆畢業生，大齡社會工作人員已經非常可憐了，折騰了這麼多年，也就攢下一點資歷經驗和待人接物的所謂成熟，可以勉強吹噓一下。結果現在，這點東西都讓他給我否定了，換誰誰能忍？」

徐遠航聽到這話，頭也沒抬地應了一聲：「不是你自己和人說的，想找輕鬆一點的活兒休息下嗎？」

「是啊，」林曉瞪著眼睛，想了想才底氣不足地開始解釋：「相比以前的工作量，早上八點上班都能夠上到晚上十點的，現在從晚上七點上到一點，怎麼算都能說是輕鬆的活兒了。」

徐遠航聳了聳肩，說：「不能用上班時間多少來算的。」

「我知道，但也就那麼一說啊。」

「說到底啊，可能也就是真的不合適。」徐遠航想了想，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認真分析：「那老闆黃祿，之前好像也是你同行吧，對你們那行也算是了解挺多的。工作說出去體面收入不錯，還有發展前景，更不用說你做了也五六年了，正值上升期拚命努力的時候，突然換行去休息，怎麼想都覺得這事兒可能不怎麼靠譜的。」

林曉難得地沉默了沒吭聲，抱著東西繼續往外走。

徐遠航這話說得有道理，別說是黃祿會有這樣的疑問了，就是她自己，只剩一個人的時候，冷靜下來想想，也會忍不住一直問自己。

現在這樣的結果和場面，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當初辭職的時候，俠肝義膽，但真的當實際置身於當前的環境時，原來很多自以為是的想法和堅定，這時候也逐漸開始慢慢動搖了起來。

她早已經不是剛畢業，擁有無數機會，能去成為任何自己想成為的人，能去做一切自己想去做的事情的人了。已經擁有的工作經歷，既是她重新尋找工作的一個籌碼，也是限定未來發展的一道溝渠。

沒人會相信，在某個行業正在上升期前途無限的人，會突然到另一個行業的基層，從零重新開始。更不用說，她現在應該也算是到了「適婚年齡」。

原本清晰得不行的以後，現在卻變成了一個非常茫然和模糊的概念。

就是，自己也不太相信。

「話說，你真想好了啊？」過了一會兒，徐遠航又多嘴問了一句。

「嗯，想好了啊，這不是都還努力向前邁出了面試這一大步嗎？」林曉笑笑。

「沒事兒，這行不行那就換下一個，而且主播這本來就是吃青春飯的。我當時向你推薦的時候，也沒想太多，就是覺得這工作能讓你緩緩，天天待在家裡別把自己個憋出毛病來了。」徐遠航頓了下，笑了笑說：「實在是不行，那就繼續去做老本行唄，也挺好。就你現在這名聲亮出去，也是主管級別的了。」

林曉笑了笑沒說話，越是走得越高，就越是不能往後看，不然只會往下跌落得更遠。

她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結下去，隨口換了個話題：：「對了，齊霽怎麼沒來，今天不是周六？還在加班啊？」

徐遠航有一個漢服工作室，礙於漢服前幾年一直處於比較小眾的地位。從大學畢業就做到現在，在圈子裡算得上是小有名氣了，不過規模一直不大。

美名其曰是一個工作室，精確點來講只能說是一個充當倉庫的地方。

布料，設計圖，打版的卡紙，以及拍照的簡易攝影棚，還有採購的庫存布料和成品服裝，都全部堆在一個地方。

設計圖自己畫，布料自己買，製版和裁縫都是交給熟人作坊，客服找的是以前一起打遊戲的妹子做的兼職，還是線上的那種。

試穿和模特，則是他從大學就談起的女朋友，齊霽。

以前大家都沒這麼忙的時候，她和徐遠航齊霽兩人也沒少約吃飯。後來這兩年聯繫少了，也大概知道一些。他們兩人平時吵吵鬧鬧的次數不少，但感情也算穩定。今天是徐遠航搬工作室的日子，沒道理齊霽不出現。

徐遠航的動作幾不可查地停了下，抱著一疊衣服轉身，聳了聳肩膀，說：「沒，她去看人拍照了，今天難得天氣好。」

「看人拍照？」林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問道：「你們吵架了？」

「沒有啊。」徐遠航也不看她，繼續買埋著頭打包：「還沒和她說這件事情，反正我們兩個人也能搬完，等弄好之後再和她說也行。」

林曉無語，朝他豎了豎大拇指，說：「您真行。搬工作室好歹也算是大事，你都能憋得住，是個狠人。要不是我主動主動請纓，你還打算一個人搬啊？」

前兩天的時候，徐遠航突然聯繫她，問問能不能租到適合搬家的貨車，林曉就幫著聯繫了下。想著好歹對方也幫自己介紹工作，也沒給他後續，林曉就主動提議她去倉庫把車開過來，順便幫忙打打下手。

沒成想到了地方，只有徐遠航一個人在收拾整理。

「沒多少，總能搬完的。」

徐遠航工作室比起其他做服裝的店鋪來說，東西的確不算多。

漢服鮮少有做現貨的，大部分店鋪都是團購預售。最後大貨會在預售的數量上進行一定的調整，也不會多出太多。越是小眾的圈子，潮流更迭就越快，即使是經典也必須要買不到才會顯得珍貴。

庫存不多，也就布料輔料之類的東西會雜亂一些。剩下的就是電腦設備，攝影設備，可以拆卸的工作桌，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小工具。

幾乎沒什麼大件兒，她來的時候徐遠航就已經把東西拆卸整理得差不多了。林曉頂多也就是跟著收拾或者拿一些小型的東西，按照這速度，估計用不了一天就能搬完。

主要還是新工作室那邊，拼裝歸置整理這些比較繁瑣和麻煩，沒個兩天應該弄不完。

「嗯，那你新工作室的擺放裝修，不用參考她的意……」林曉話還沒有說完，徐遠航就已經轉身出去了。她有些疑惑地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環視了下四周，確定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留下的痕迹。

齊霽和徐遠航是大學時代玩遊戲認識的，那時候漢服還小眾得不能再小眾，愛好者相當稀少，完全不像現在大學社團一抓一大把的現象。

愛好小眾切統一，又能玩遊戲玩到一起，兩人也理所當然地走到了一起。

從線上，走到了線下。

兩人都屬於風風火火的類型，現實對談個戀愛一直沒什麼興趣。但是等碰上對方之後，就跟火星撞地球天雷勾動地火似的。

網戀兩個月，在周圍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奔現。最後一路順風順水地，走到了現在。

大學畢業之後，徐遠航創業做漢服，齊霽工作之餘，就來給徐遠航當模特。

也算是圈裡的一小段佳話。

但是沒想到，現在連搬工作室這種大事情，都沒有讓齊霽知道。

「確定沒什麼遺漏了的吧。」林曉看著徐遠航從樓上下來，又重新確認了一遍。

「沒，」徐遠航除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強：「地方本身就那麼大一點兒，打掃之後，哪裡還有線頭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沒遺漏就行。」

「欸，你這貨車是找王棟借的？還挺合適，大件兒的都能放下。」徐遠航上前，拍了一把貨車車燈。

「是啊，也就倉庫那邊才能找到合適的小貨車，其他的都太大了。欸，不是，」林曉看著他，說：「這車可在這兒停了將近一天了，你才發現眼熟啊。」

徐遠航嘿嘿笑了兩聲，沒說話，直接上了駕駛座。坐上去熟悉了下車況，感慨：「你最開始說給我開過來的時候，我還嚇一跳，心想你沒事兒還去學了開貨車呢。」

林曉失笑：「也不至於，貨車專業人士可多了，輪不到我來開。」

只不過其他相關的，什麼做掛鉤，描稿，打色，甚至是織布她還都去認真地了解過。

那會兒剛上班，沒那麼忙，在訂單的事情上吵架總是超不過那些經驗老道的師傅們，便想著都去了解下。就算始終吵不過，好歹也不至於第一回合就被那些生僻冷門的專業辭彙給弄得一臉懵逼。

這麼幾年下來，她會的東西不少，但現在好像都不怎麼能夠派得上用場了。

林曉嘆了口氣，等車開出了小區，她才發現對方的視線一直放在了後視鏡上。

那裡，是離得越來越遠的居民樓。

這地方，是當初徐遠航和齊霽兩人，走遍了城區鄉村大大小小的小區，才選定下來的地方。不算多豪華，但勝在生活方便，樓下就有好幾家吃飯的小店。

一家重慶小面，一家武漢熱乾麵，恰好都是兩人老家的味道。

這裡把兩人的生活，工作，和家鄉都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

現在，竟然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

匆匆忙忙的，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回頭看一眼。

「欸，」林曉通過後視鏡看到徐遠航有些發紅的眼眶，拍了拍椅子讓對方回神認真開車，半開玩笑似的問道：「你怎麼一副像是要躲債的樣子？不會和齊霽鬧翻，欠了她的錢吧？」

徐遠航被她那隨時要掏出電話報警的語氣給弄得無語，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聲音有些輕：「沒，沒欠她錢。」

「那就是欠情了，這麼悄無聲息地搬走，後面怎麼和她交待？」林曉打量著他的臉色，想了想又說：「還是你想給她準備什麼驚喜？我勸你不要太過分啊，這種事情弄到最後很容易變成驚嚇的，女生對這些也很煩的。」

「不知道。」徐遠航說完這句話就沒聲音了，林曉只能訕訕地閉了嘴。過了一會兒不死心地又勸了句：「不懂你們戀愛中的人，就算是吵架，那也要有個度，都在一起這麼多年……」

「我和齊霽，」徐遠航突然開口，說：「分手了。」

林曉一愣，下意識地嗯了一聲之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和對方的關心，也就僅限於此了，多說下去就有些過界。

原以為，幾年時間過去，也僅僅只是過去了時間，大家開始學會著對這個世界妥協，變得越來越成熟心態越來越好，不會再有什麼主動造成的大風浪出現。但沒想到，被動的變數也挺多的。

貨車轉了個彎，將這棟顯得有些老舊的房區拋在徹底看不見的身後。

林曉看著前方，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像是在亡命天涯。

徐遠航和轟轟烈烈相戀多年的女友，悄無聲息地分手，又悄無聲息地搬家。

她從原來以為自己能待一輩子的公司，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也並不算風光地離開。

好像是突然落入了擁擠喧鬧的人潮之中，無比狼狽地，被人群推搡著往前走，再灰頭土臉地融入人潮，灰頭土臉地逃離原本光輝燦爛的過去。

與這種認知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可能他們這是都提前進入了中年危機。

林曉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等到了目的地之後，才堪堪回過神來。

車停在樓下，兩人就這麼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徐遠航才終於開口：「到了。」

「還挺快。」林曉把車窗放下來，往旁邊看了一眼。

這地方，和前幾天自己過來面試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還是那麼破舊。

「嗯，下車吧。」徐遠航說完，打開車門率先跳了出去。

折騰了一個白天，現在這會兒天色已經開始黑了，四周居民的燈也次第亮了起來，唯獨樓道里仍舊是黑漆漆的一片。

「鑰匙拿了吧，」林曉招呼還在站著發獃的徐遠航一聲，說：「我先上去看看？」

徐遠航叼著煙點了點，把鑰匙遞了過去。

林曉也就是這時候才發現，這一片居民們樓看起來不怎麼起眼也不高，可是竟然電梯。只不過上次他來的時候，電梯門口被堵了不少東西，竟然沒有發現。

有了電梯之後，搬東西就方便了很多。徐遠航也不需要她幫忙歸置，從車裡拿下來之後一股腦兒地往裡塞就行

從電梯里出來的時候，林曉下意識地就往窗檯的位置看了一眼。上次所看到的煙灰缸，正穩穩噹噹地擺放在那裡。

差一點，她就會來這裡上班。

覺得新鮮有意思也好，還是失望尷尬也罷，現在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以前小的時候，覺得周圍的人好像總能永遠在身邊。等進入社會之後，才會意識到，一個人每天都能接觸到很多很多的人，可幾乎所有人，都會在擦肩而過之後，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工作忙的時候，林曉聽到這種論調還挺不屑一顧的，嗤笑一聲，說：「得了吧，我現在每天打開手機，鋪天蓋地都是客人同事供應商給我發的消息，已經應付不過來了。還得去認識接觸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我不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慶祝他們遠離我，那都算是我活潑開朗，還得為此而惋惜，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現在呢？

當從那些東西里脫離開來，林曉不得不承認，的確是有點失落。

「那行，我先……」林曉和徐遠航打了聲招呼，剛準備下樓走人的時候，對面的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叼著煙的黃祿從裡面走了出來。

林曉說到一半的話就這麼戛然而止，瞪著眼看著對方。

黃祿也就這麼看著她，挑了挑眉。

氣氛一時間變得無比尷尬。

正當林曉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來緩解當前有些過於沉默氣氛的時候，旁邊傳來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一個打扮相當時髦的年輕女生走了出來。

年輕得臉上彷彿都寫上了稚嫩兩個字。

女生先是看到站得更近一些的林曉，朝她禮貌地彎了彎嘴角。視線落在黃祿身上的時候，語氣帶著很明顯的驚喜：「欸！黃總你在這兒啊，又抽煙？」

黃總……

林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眼前這個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不修邊幅還抽煙的男的，橫看豎看，感覺也和什麼總搭不上邊。

黃祿注意到了林曉臉上微妙的表情，原本的不耐煩的心情更甚，順便還帶著些許的尷尬。

「不抽煙來這兒縱火？」黃祿語氣裡帶著很明顯的不耐煩，低頭點燃了香煙后，這才揚著下巴瞥了對方一眼：「有事兒說事兒。」

人的長相向來是第一張名片，不得不承認，面向和善好看一些的人，通常得到的禮遇都會比其他人要多一些。

那姑娘估計也是難得地碰到這種，不解任何風情對誰都像是被欠了二五八萬似的表情的男的，尤其還有其他女性在場，她當即就有些尷尬地下不來台。只得有些訕訕地開口：「成總說，讓我來借面單。」

「不，借！」黃祿一字一句說得十分堅定，說完，看了林曉一眼，徑直轉身「嘭」地一聲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