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逐暮(本卷結)
?正在兀自神傷,宜妃察言觀色。
「喲!說著說著就這個時候了!老八是何時上山的?山下的禁衛可有為難你?」
被宜妃一語提醒的康熙也收了笑意,轉向他。
「是啊!老八,清早議事已畢,你就興沖沖地趕來,估摸著是給禁衛亮了你的黃帶子了吧?到底所謂何時啊?」
還未等胤禩開口,一旁的太后這回起了先,鼻哼了一聲。
「還用問嗎!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家都被太后這麼冷不丁的一句說得摸不著頭腦。
隨即,宜妃咯咯地笑了起來。康熙這才省過味兒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表情別提多抽搐了。
一時間,我的心頭竟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雀躍。
「啟稟皇阿瑪!」
聞聲眾人皆是一聳,沒人想到竟然是為了政事!
「說!」
胤禩上身前倨,聲音像是發自腑腔,悶悶地,也不帶一絲高低。
「安徽南至蘇浙一帶由於連年雨水過盛,江口不堪重負,今早下朝不多時就有千里加急來報,多處堤壩現已決口!」
「什麼?!」
一聲暴喝,我不禁一顫,才放下的一顆心又一次險險地抽了起來。
可知胤禩此時的這一番稟報無形中就在康熙的心中撩起了一把火!
果然,康熙噌地起身就疾步上前,抬腿朝著胤禩的大腿一側就是一腳。還來不及驚呼出聲,胤禩已經撲通倒地。
「如何現在才出聲!你可知這一時半刻就是多少民宅良田!朝廷百姓養你何用?!」
「皇上息怒啊!」
一時間,除了康熙,就連太后也不得,站起了身,其他人早已紛紛跪地,鴉雀無聲。
「皇帝,國家大事哀家這個老太婆糊塗,不過哀家看老八這麼急急渴渴地趕了來就足見他的赤誠,且聽他把話說完,再做定奪也不遲啊!」
「是啊是啊!」
我一時心急,哪裡理會得避親,卻被宜妃一個利落的眼色給制止了,這才發覺自己的失言。
「萬歲爺,您且消消氣,聽妾一言如何?」
康熙不置可否。
「萬歲爺,八貝勒為人持重,就是臣妾一個婦道人家也有所耳聞,不為別的,就看他平日里在宮中的為人處事,有哪個不交口稱讚的。臣妾以為,此事八貝勒既然特上山來奏,必有他的道理,不然怎可能只見他一人!」
說得好!當然只能他一人!做為一個臣子他要力所能及地讓國家急奏第一時間傳達到第一□者的耳朵里,又要顧及到這位微服私訪為紅顏的皇帝的臉面,還要考慮到他工部侍郎的指責所在,所以這一趟只能他來,並且只能他一人來!
就連我這個不甚關注皇帝起居出行的人都可以記得歷次太后游山誦佛都不見忙於政務的皇帝隨行,何況其他的內行人?恐怕一眼就看出康熙的用意來了!要不康熙怎可能只帶了幾個如此親信?!
「況且,萬歲爺啊!老八終究年輕,沒有個輕重緩急也是有的,誰又不是打這樣的年紀過來的呢?您這一腳可是結結實實落在了孩子的心裡啊!」
就在這時,我不得不對這個歷史上頗受爭議的寵妃之一——宜娘娘佩服得五體投地。還在我只能情急亂投醫的時候,她已經在心中完完整整地打好了盤算。
理為先,情斷後!
她不僅由理做切入點,將問題轉移到這個私自出行的皇帝身上,而且緊接著就是一段發自肺腑的控訴,不由得讓人聯想到之前康熙因胤禟的無為而對宜妃一頓無理的大發雷霆。康熙怎能無動於衷?!
我埋頭細想,又為自己的未來坎坷心存芥蒂。
這樣的機智常人難敵!難怪可以在後宮那些林林總總的詭計中自保!
「呼!」
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急躁,又看一旁伏在地上的胤禩面露悔意,不過怒氣仍然不減。
「還不快說!」
當所有的聚焦重新轉移到胤禩的身上時,我的雙手攥得有些麻木,卻看一側的他依舊波瀾不驚,只是言語中透露著幾分凄色。
「皇阿瑪息怒!皆是兒臣大意疏忽!」他深深一拜,緊握的拳緩緩鬆開,「一早下朝不久,就接到了這份八百里的告急,由於事情緊急,立即上報了工部,又呈上了養心殿,結果內廷回報,皇阿瑪身體有恙,不可驚駕。兒臣左思右想此事萬萬不可耽擱,便斗膽和尚書大人還有幾位統領侍郎臨時商議了個對策,將去年和今年年初工部的所有儲糧的一半彙集庫存今年沿河堤壩的修葺餘款一齊做為第一筆救款。之後,我們又以工部的名義起草了一份倡議案,以朝廷的名義向當地富商豪紳徵收難款,又承諾之減免一年的買賣相關稅務!」
應急的好點子啊!這回看你康熙還怎麼說?!
「兒臣已經以自己的名義將第一筆救款和難糧送往安淮!這次上山來不為別的,只想懇請皇阿瑪准了兒臣之諫!之後……之後,再請皇阿瑪治罪!治兒臣的罪!」
一番含凄帶怨地陳述,眾人紛紛提息凝神。
「哎!」康熙低嘆,只有近身幾人聽聞,隨即緊張的神經緩緩鬆了弦。
「你……做得很好……」
我趁機偷覷,胤禩長袖下的手微抖,緊緊地攥成一團。
僵持在原地的康熙遲疑地傾身欲扶,最終還是揚起了高貴的衣襟,轉身踱向了路人亭。
「還不快都起身!」
我利落地搖擺起身,幾步搶過。所有人已經或步態優雅或英姿孔武地站起了身,只有胤禩。只有他仍然怔忡地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輕手輕腳地抬起他的肘臂。
他猛地抬起了頭,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空洞得令我害怕。
「胤禩……」
就在所有人都各歸各位的時候,我的丈夫,是的,我的丈夫,他優雅地抬手,緩緩拂落了我緊合的雙手,將我一顆火熱的心撕得粉碎。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卻彷彿一時間被推得老遠。
我想我是醉了。
天暈地眩……
後面的事情我不知道,完全被隔離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後。只記得很多人的笑聲再次想起夾雜在一起,心一分一秒地冰凍成結。
他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
「晴兒,還說老八不疼你!下回再有人跟我告狀來,說他欺負你!我可一百個不相信!沒瞧你不過一曲,區區幾筆,他也敢開口向萬歲爺討那一張信手的詞作,若不是萬歲爺今兒個理虧有愧於老八,可是要自己收起來的。」
將臉深深埋下,石子路上清晰得閃爍著晶瑩的斑痕。
下雨了嗎?
是啊!我的心下了雨。
木然回首,漫山的怡人風景全然無光。
...
我腳步遲緩地走回別院的住處時,已是皎月高掛。
太后和宜妃各自安置了才脫身回來的我早已全無一身氣力。
「格格回來了?!」
落座於堂,我不禁一個寒噤。
「格格,這是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了?平日里出遊,你可是最歡喜的。今兒個是怎麼了?可是誰欺負您了?!」
見我依舊沒有言語,安茜一下子慌了。
「可……可是誰欺負了咱們!您倒是說說話!告訴安茜,安茜一定要稟告太后和宜妃娘娘,讓兩位主子給格格出氣!啊?!」
我狠命地甩了甩頭,淚脫了線地滑落。
「他……恨……我……
他……恨……我……」
從未發覺原來面對現實,每個人都是這麼的艱難。
「格格,您……是說貝勒爺?
您今兒個見著貝勒爺了?!
爺上山來了?」
我囫圇點了點頭。
「格格,貝勒爺只是一時氣頭上,怎麼會真的就……」
「福晉!」
「誰?!」
「是奴才,納喇·葛特!」
我徒然一聳,一時與安茜面面相覷。
隨即,拉扯著短袖狠狠抹了一把臉,頓時,潔白的紗裙片片污跡。
「進來!」
「嗻!」
一陣低沉的吱呀,眼前帶刀侍衛裝束的葛特躬身垂首。
「前來何事?萬歲爺不是已經回宮了嗎?你這般折回來可有人發現?」
「福晉寬心,今晚不是奴才當值。」
「唔……說吧,所來何事?」
「福晉……」葛特急促地呼吸還未平息,「貝勒爺……貝勒爺不見了!」
「你說什麼?!」我突睜了雙眼,一瞬不瞬地直望著他,「你……你再說一遍!」
「福晉!貝勒爺……咱們貝勒爺自下山隨萬歲爺回宮之後,去了工部料理了今日的政務,就撇開了拜唐們的跟隨,只帶了貼身的順公公,沒有一句交待就出了門,之後就再沒有回府。眼見已是子時,貝勒爺還是沒有個信兒,這還是奴才們頭一遭沒有貝勒爺的絲毫訊息,阿穆瑚蘭也著了慌,遍尋不到,才給奴才放信兒,奴才得知也六神無主,生怕主子有個閃失。如今府中無主,奴才只得暗中潛回來向您討個主意。」
「荒唐!」我怒喝一聲,「主子出行,你們為何不跟!」
「福晉!貝勒爺喝止,奴才們……無法……奴才治罪……
為今,奴才最擔心的是貝勒爺當時還喝了酒,不知會往何處?!順公公又不懂功夫,這……」
「貝勒爺臨走前可還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這……」葛特皺眉,「貝勒爺臨走前已有些醉意……都是奴才的錯,怎麼就……」
眼看葛特的懊悔,我也於心不忍,畢竟主子一聲令下,底下人終究只有惟命是從的份兒。
「罷了!一切都等我回府再說!」
「格格?!」
我揚了揚手。
「待我去求太后和宜妃娘娘放我下山,便立刻同你回府!」
進了宜妃的西廂,立即有丫頭迎我入簾。
我雖心中狐疑,卻也來不及多想,急忙直入裡間。
「宜妃娘娘!」
「呵……就知道你這丫頭耐不住性子!去吧!我方才就已經同太后稟明!
小夫妻就是小夫妻,熬不住半分的念想!
呵……快去吧!別讓老八等急了!」
隔著床幔,宜妃淺淺的笑聲回蕩在寂靜的深夜裡。
「等等!
晴兒,老八今日的那件外罩長衫可是出自你手?好俊的花樣!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特地穿帶過,來親自接你的……
若不是今日萬歲爺當著眾人的面大發脾氣,傷了那孩子,料想也不會……
小兩口之間誰沒有個磕磕絆絆的呢?他脾氣倔,你就多擔待些吧。總好過以後大半輩子的日子苦苦消磨……
我……不想再看到另一個禟兒了……
他……太苦了……」
咬唇,我深吸了口氣。
「娘娘,晴兒知道該怎麼做了!」
胤禩,此時此刻的我在心底呼喚,沒個停歇。
等等我,再等等我!
一切都會過去!
等等我……
「貝勒爺呢?!」
下了馬,我一個箭步奔入府門,拎起了王總管的衣襟。
「福晉……福晉,您可回來了!貝勒爺……貝勒爺天擦黑回來了一趟,吩咐奴才籌集了百兩的現銀,說是稍後有什麼用處,一步沒有多留就出了門……
直到……直到此時也不見回來……
您瞧,銀子奴才都已經從府中的賬目中開了出來……」
王總管微顫顫地一雙手中正是一張白花花的銀票,可我的心思早已不在這裡。
「銀票的事情你按照貝勒爺的吩咐行事便可,以後除了府中的瑣事皆不必再知會我了,可記得了?」
他佝僂地身軀一矮。
「奴才謹記。」
我轉身拔腿就要折回。
「福晉,您這是?」
聽他喚我,我腳步一頓,躊躇了幾分。
「老王,我要去找他!」
「福晉,這黑燈瞎火的不說,貝勒爺已經不知去向,可主子好歹是個爺們,身邊怎麼也有個順兒跟著,您這一去……」
聞言,我拍了拍他自然垂落的臂膀,勉強笑了笑。
「別怕!還有葛特他們跟著,不會有什麼差錯的!」深呼吸,一顆緊繃的心反而如釋重負,「這一次,我要親自去找回他!我必須親自去找回他!」
王總管微微抬起了眼,打量著我。我知道,這一陣子,我們夫妻之間的種種挫折不論原由知悉與否,總也是逃不過他的眼的。
「您路上小心,萬事都要先顧著自己的安全要緊!」
我點了點頭,深知他話里的意思。隨著胤禩與日俱增的威望,他已然成為了眾多有著相同抱負的野心家們的目標。我早有準備。可是胤禩的失蹤無疑是將所有的危機早一刻地擺在了桌面上,是一個剷除異己的好時機。
沒有拜唐的保護和跟隨,他究竟要去哪裡?
「老王,貝勒爺臨走前,可還留下了什麼話?」
他苦思了半晌,終還是搖了搖頭。
「貝勒爺並無……啊……奴才記得貝勒爺當時是與同僚才吃了酒後回府來的……臨走前,奴才也問過貝勒爺到底欲往何處,爺只言語了一句什麼命里有時……命里無時……什麼終成空……呃……什麼恩斷義絕……哦,對對,還有什麼夢方破啊曲終人散……聽著倒想是個...
詩啊詞啊的!」
笑談詞窮固執今狂終成空……
刀鈍刃乏恩斷義絕夢方破……
曲終人散發花鬢白紅顏莫……
是逍遙嘆!
胤禩,這就是你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那麼……
「阿穆瑚蘭!」
「奴才在!」
「你馬上去張府一探!」
「張府?」
「對!就是張大學士張廷玉的府上!不要鬧出任何動靜,只需暗中打探,今日晚些時候可有什麼異常便可!」
「這……」
「什麼都別問!還不快去!」
「嗻!奴才遵命!」
「葛特!你去九、十、十四阿哥府上和他們府上的拜唐打聽一下,咱們爺可有在府上安置,記住!千萬不要驚動他們主子!」
「嗻!」
他二人雙雙離去之後,我本想就此出去找尋,哪知被王總管生生攔了下來。
「我的好福晉啊!您不想著自己也要多為咱們主子爺想想啊!爺平日里可是寧願自己受天大的罪,也不願您傷絲毫的呀!您這一去萬一真有個閃失,您要奴才如何向貝勒爺交待!」
我狠命跺了跺腳,一時在原地轉了起來,直到阿穆瑚蘭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怎麼樣?可有什麼消息?」
他來不及打千,就氣喘吁吁地搖了搖頭。
「張府今日一切如常,只是張大人因為外出遲了些才回府,不過那也是在貝勒爺出府之前。」
心臟被沉重地撞擊。
沒有過張府,那麼胤禩,你到底去了哪裡?
來不及久候,我一個急轉,狂奔出門,身後是阿穆瑚蘭緊隨的腳步。
「駕!」
月影西沉,眼前一片遼闊。
天邊盡頭,卻已見銀光。
我腳下生風,掠過了重重院門,梅香四溢,撲鼻而來。
「福晉!」
駐足梅林,我彎身拾起零零碎片……逍遙嘆……
「果然……」
我嘴角含笑,如飲甘露。
胤禩,你果然還是個孩子!就像初見時的我們,倔強卻生澀。
「阿穆瑚蘭!你且在此等候!」
深入梅林,畫面穿梭在神奇的時光隧道中,往日嬋娟不絕。
「晴兒,生日快樂!」
……
呼……呼……
梅林深處的茅屋外遠遠守候的不是楊順兒是誰?!
然而,倏轉直下的是……
「恭喜汐顏姑娘!貝勒爺臨行前有命,念姑娘昨夜侍寢有功,待梳洗收拾停當了,這就隨奴才回府伺候……」
胤禩,曾經的你答應過做我迷路時最堅實的依靠。
可是卻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如何能夠挽回殊途的你……
我沒有放棄,一直沒有。
孰料……
你讓我知道經歷不過是一個償還的過程,誰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也是你讓我懂得什麼叫做望穿秋水的絕望。
多少道不盡的苦衷,終究失之交臂。
你知道嗎?
胤禩,那日我為了一隻破空長鳴的飛鳥險些落下淚來……
康熙四十五年十月
八福晉郭絡羅氏歸府。
同年再未有人見郭絡羅出入各宮廷府邸。
次年正月初一
眾皇親國戚聚紫禁,上拜朝賀。帝前兒孫滿堂,燦如春華。獨缺郡主闌珊,側代之。
未幾,一八府中一等丫鬟晉為格格,閨字穎。重新改寫了八貝勒府中獨恩擅幸的神話,日後坊間多有她的傳揚,神狐鬼怪,無奇不有。
自此,闌珊已然絕跡於京城各處。
乃至灝憲末年,京城裡仍然流傳著一個似真非真的軼聞。
好事者多有笑談,原先康熙年間那八貝勒府中的嫡福晉可是一頂一的狠辣角色。主子爺曾看上了個府中水靈靈的丫鬟,欲收做小。竟引來那刁婦的懷恨在心,私自將那丫頭配了個太監小廝,想索性絕了爺們的念頭。沒成想,竟將那小廝逼入了死胡同。小廝自知身處窘境,兩邊兒都開罪不起,一個想不開就投井自盡了。這可觸怒了主子爺,一舉將她打入了冷宮,再未見天日,應了那句善惡到頭終有報……
諸如此類之爾爾,惟妙惟肖。
還有人說,日後被傳為佳話,送子報恩的穎貴太妃便是那個時候得以被嵩靖帝相中的俊秀丫頭,閨名汐顏二字。
此為後話,且按下不提。
(本卷結)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