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一章 起看秋月墜江波
榮宸想要說的,慕長安心裡清楚。
她阿姐想要告訴她的是,即便是回南一役至今才過去三年不到,更甚即便她是雙親俱失。
可是九章王府還在,慕氏皇族尚在。
作為九章王府現如今唯一的主人,她行事既不能損了慕氏皇族的威名,在天下人面前失了王女的氣度。
但同樣的,作為翌國神策大將軍、九章親王唯一的遺孤,她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夠以任何形式寒了大翌四境邊地的將士和臣民們的心。
即便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其實自從長安回京之後,榮宸就一直沒有與她談起過與回南有關的半點事情,一是怕她傷心傷神,二是不知從何說起。
至親之間的生離死別的痛苦,除非是她自個兒想通了,旁人花再多的工夫,說得再多都是無用的。
而且榮宸心裡一直是知道的,長安雖然自幼在她膝下長大,卻向來對那位英年早逝的九章皇叔都是飽含孺慕之情的。
這孩子面上看著清冷,實際上卻最是一個重情重義性子。
更何況,沒有人比榮宸心裡更加清楚,長安骨子裡其實是被她養成了這樣一副縱情任性的性子。
一切言行皆是追隨本心之變,一旦什麼事情她自己心裡已有主意了,便根本不會再在乎身邊任何其他不同的聲音。
因此榮宸心裡不是不擔心的,她唯恐長安在宴會上面對著南疆與西域兩國的來使失了方寸。
屆時長安一旦在宴上有不妥,就是將來終生都要授人以柄的閑話。
即便長安平日里再是聰慧冷靜,可在榮宸的心裡,她也不過就是個比尋常的女兒家更為優秀的孩子罷了。
因此,強勢如榮宸,難免對此也會有些不放心,然而她的不安似乎是絲毫沒有對郡主殿下產生任何的影響。
慕長安依然是一副不應也不打算開口言語的模樣。
但其實她的心裡有數,她阿姐今日喚她進宮來,目的有二,一是北地之事,這其二便是三日之後的芳華宴了。
郡主殿下如此這般默不作聲的態度更是引得榮宸越發有些苦口婆心地開口了。
「長安,咱們慕姓一族的姑娘生來尊貴,享萬民供奉。」
「然而如今這世道看著像是一副盛世太平的模樣,可其中的暗潮湧動,你在回南料理軍務的這兩年來想必也清楚了不少。」
「如今咱們大翌周邊,早已經是群狼環伺了。」
「你我是因了家族才得以享受這天下女子盡皆羨慕的皇女尊榮,便也得傾盡一生來維護家族的體面,甚至是以性命庇護家族的榮光也在所不惜。」
「這是生為皇族之子生來就應該承受的擔當與責任,咱們慕氏皇族的任何一個人都逃脫不開這樣的枷鎖和桎梏。」
「尊榮與責任,從來都是相伴左右的。」
榮宸的目光一瞬間透過眼前這個孩子看向了虛空處,也不知道她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人,或是什麼事,只聽著她的語氣竟有些難得的無力之感。
「而這個時候,尤其是我們這些身在皇族的慕氏子孫,我們個人的生死禍福在闔族的榮辱面前。」
榮宸沉下了聲調,一字一句地對著年輕的郡主殿下嘆道,「也不過爾爾。」
言語蕭索,以至於聽見她阿姐那一聲嘆氣的慕長安也微微愣了愣,手上的動作也不禁停滯了幾分。
榮宸見此,沉吟半晌,終是開口提起了一樁從未與她說起過的往事來。
「長安,當年皇長姐離京入贏渠和親,本宮縱有千般不忍萬般不舍卻還是從始至終未曾真正為她說過一句話,為她謀算一次,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慕長安聽見了這話倏然之間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她抬起了頭看向了她阿姐,正與她阿姐看向她的目光相觸。
少女的眼神裡帶著幾分不可置信,因為當年即便她年紀尚幼,她的耳朵也是聽到了許多傳聞,眼睛也看見了許多事實的。
那會兒闔宮皆在傳為了惠安公主和親一事,作為胞妹的惠寧公主心中悲痛,氣得一病不起,纏綿病榻數十日也不見好。
而事實上,阿姐當年的確是病倒了,而且擔心過了病氣給她,還特意將她送回王府待了好幾日。
看著長安滿目的不解,榮宸的面上是遮掩不住,或許更是不想遮掩的一片慘然。
慕長安只聽見她阿姐笑著道,「當年與贏渠的和親勢在必行,若是皇姐不去,便只得是本宮去。」
是了,阿姐那次來回病了那樣長的一段日子,可她被送回九章王府不過五日時間,便被從宮裡匆匆趕來的何姑姑接了回去。
那時候想著是阿姐想她了,需要她陪著,卻原來的確是如此。
只是卻不是因為長姐遠嫁,所以阿姐心裡難過需要她陪著。
而是因為阿姐在這件事情上不僅毫不作為,甚至還隱隱地樂見其成,所以內心生了難言的愧疚罷了。
難怪,難怪當初她一回宮還來不及請安便被阿姐一把攬入懷中死死抱住了許久。
可那時候年幼的小長安以為只是因為大姐姐遠嫁去了千里之外,所以阿姐才會那樣的傷心難過,不可自已。
此時的慕長安看著她阿姐面上的那慘淡的笑容竟是憑空生了幾分蒼涼之感。
任她原本有著一肚子的疑問,此時也不禁軟下了幾分眉眼,用力咽下了那些在方才迫切地想要質問她阿姐的話語。
「長姐性子柔弱,贏渠一族更是遠在千里之外,且呼延一族又是異族……」
彼時,慕長安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方寬廣得不見盡頭梅林處顯得十分清晰。
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又在想些什麼,似乎一時之間她自己都控制不了了她此時的言行。
只是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榮宸卻是立刻就截下了她的話。
「而本宮性格堅毅,處事果決,若是本宮去,怎麼也能比長姐更好地活下去。」
是了,她原本是想要說這樣的話的。
你看,這個時候,她竟然還有心思去分辨當年那一樁和親贏渠的人選有何利弊。
難道她們慕姓皇族的女兒,天生就是如此冷心冷情的嗎?慕長安在心裡如此問道,可是卻註定她是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的。
只是榮宸看著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竟是笑出了聲。
慕長安聽見了聲音,抬起頭看著她阿姐的笑,一時之間竟是不能言語。
在此之前她並不知道當年遠嫁贏渠草原的大姐姐並不是當時和親唯一的首選。
可是,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這是她的阿姐啊!
即便是長姐,想必也是不願讓阿姐遠嫁的吧,她這樣想道。
一時之間,慕長安對自己的自私本性似乎已經是全然接受了的。
榮宸看著慕長安面上不斷變幻的神色,心裡卻是莫名有些輕鬆的。
如鯁在喉許多年的一件事情如今突然一朝說出了口,竟沒有當初想象中的那般痛苦和難受。
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自然是順暢萬分的。
榮宸輕闔了一雙眼睛,側頭倚著樹榦道。
「可是本宮不能去,本宮必須要留在大翌,留在這座盛京城裡!」
「因為皇長姐和本宮唯一的希望還在這裡,本宮得保護他,得親眼看著他登上皇位,繼承大統。」
「如此,我們姐弟三人這麼多年來所受的苦才不算是白白受下的!」
「而扶持皇弟登基這樣的事情,依著皇長姐那樣嬌弱溫順,恭良婉柔的性子,她無論如何都是做不到的。」
榮宸說罷,慕長安幾乎是立刻就握住了她阿姐的手,是安慰,也是安撫。
她輕聲說道,「阿姐說的,長安都明白,大姐姐定然也是明白的,如今皇兄治國有方,將來總有一日大姐姐能重回到盛京城的。」
「皇長姐雖然明白,但她是不會原諒皇帝的,她更加不會原諒本宮。」
榮宸不禁想起了那一年華安宮裡,當年還是四皇子的皇帝跪在皇長姐面前,皇長姐一臉愕然的模樣。
那個時候,她們姐弟三人的處境幾乎是舉步維艱,容不得有一絲一毫的行差踏錯。
但即便如此,這位元后嫡出的惠安公主也萬萬沒有想到她的親弟弟和親妹妹會將心思動到她的身上來。
以她主動應下婚事的行為去博取父皇那一絲虛無縹緲的憐惜。
她看著跪在殿中的親弟弟,又看向站在一旁一直都沒有開口的親妹妹。
良久,她才用一貫溫柔的聲音問道妹妹,「洛兒,你也是這個意思,對嗎?」
而被問話的年輕公主,幾乎是想也沒想地便立刻與弟弟跪在了一處,言之鑿鑿地說道,「請皇長姐成全母后的遺願!」
卻不想向來溫婉優雅的惠安大公主幾乎是在妹妹剛說完話的一瞬間就大笑出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正當韶華的帝國大公主一邊笑著,一邊說道。
「好一個成全!好一個成全!好一個成全啊!」
「母后的遺願?你們說,母后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了你們今時今日以她的遺願來迫我主動遠嫁和親……」
然而還不待她說完,她那跪在殿內的嫡親妹妹便斷然出聲截住了她的話。
「卿洛百年之後,碧落黃泉之下,定然親向母后請罪。」
那樣的擲地有聲,彷彿他們姐弟二人是為了她這個長姐挑選出了一位天底下最為適合下嫁的優秀男兒一般。
看著殿內在她面前跪在一處,一母同胞的弟弟和妹妹。
看著自從母後去了之後,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兩個最親的親人,慕卿汵良久無言。
半柱香之後,慕卿汵才將目光從二人身上移開,轉首看向窗外的方向。
語氣還是往常一貫的溫柔。
「罪?你有何罪?母后的遺願是讓我們姐弟三人好好活著,如今我們都好好地活著,你們,又有何罪呢?」年輕的大公主面上沒有任何錶情地說道。
「不!皇長姐,我有罪。」沉浸在回憶之中的榮宸輕聲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