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精了

第2章 成精了

公共汽車晃晃悠悠的回了城區。

陳家所在的城市是冀省的一座五線小城。他家原本是在市區內有一套房的,但因為還債賣掉后,一家人此時不得不住在了城區邊緣的一片廉租房裏。

陳軒此時高三,父母一直都是高壓政策,從小到大家裏管得嚴,連手機都沒有給買過,所以即便是2016年,他也沒有像其他人那般能夠抱着手機玩兒的不亦樂乎。

車到站后,陳軒穿過廉租房的那片紅燈區,回到了自己的「家」。

沒錯,陳軒一家就住在紅燈區的裏面,因為這裏的房子最便宜,兩間瓦房一個月房租只要二百三十塊錢。

走到門前,陳軒還沒來得及琢磨自己該怎麼開口,裏面已經傳來了腳步聲——很快,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從屋裏伸了出來。

「你他娘的還知道回來?!他媽的考砸了還有臉出去浪?還敢偷你娘的錢跑出去——你知不知道現在家裏什麼狀況?!」

陳解放怒罵着一瘸一拐的衝到陳軒面前,但抬起手后,最終沒有像以往那般抽在陳軒腦袋上…

因為他看到了陳軒被雨浸透的衣服;如果是偷錢去網吧的話,他明顯不會是這幅模樣。

罵罵咧咧的話語聲音小了下去,陳解放的手一把抄住陳軒的胳膊,卻是繼續道:「下雨不知道找地方躲著,你他娘學傻了?給老子進去!去去去,換衣服去!」

陳軒像個小雞子似的,被矮了半頭的爹拽進了屋。他沒有反抗,因為此時的陳軒明白,這個暴脾氣的爹,其實是心疼了。

但陳解放像很多父親一樣,從來不願表露這種情緒,生怕溺愛了孩子——但這樣的行為往往矯枉過正,走上了另一個極端。

以往的陳軒會抗拒逆反,但他終究已是過來人,此時很是順從的進屋,換上了式樣土鱉的綠色校服。

家裏條件差,陳軒沒什麼別的衣服可以替換。

「上午幹什麼去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陳軒早上八點不告而別,失蹤了這麼久,陳解放臉上沒表情,其實心裏早就急的冒了泡——他早起氣不順,看到因為考砸而蔫了吧唧的兒子后,也不知怎麼的就上了火,劈頭蓋臉便數落一通,還上手抽了一巴掌。

結果陳軒一臉木然的走了出去,就再也沒回來…

「去了趟學校,後來就在街上走了走。結果下大雨了,我想淋淋雨,就沒躲著,不過現在淋完了心情好多了。」

陳軒說話的速度很慢,陳解放聽得不太對勁:「你說的是實話么?你是不是病了?」

他印象里的兒子沉默寡言,說話時總是含含糊糊的,怎麼淋了一趟雨,嘴巴利索了這麼多?

陳解放仔細看了看,發覺兒子好像高了不少,但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因為陳軒不駝著背了。

「爸,我沒病。」

陳軒望着面前滿口髒話的父親,知道他現在在愁什麼,繼續道:「我出去也是在想掙錢的法子——」

「你想個屁的法子…」

陳解放打斷了他,伸手從兜里掏出盒煙,結果裏面只剩兩根。他拿起來聞了下,表情猶豫着把煙盒揣了回去。

「爸,城管那邊…不還咱們車?」

陳解放沒說話,憋了好半天,悶悶的說了句:「這事你不用管。」

陳軒沉默下來。

說起來,陳家落得現在這個地步,原因說起來很多人根本不會相信。

陳解放12年的時候因為工傷殘疾,辦了病退。只靠那點退休金,在這個通貨膨脹的年代一家人實在是越過越艱難。所以他之後斷斷續續當保安,或者幹些雜工,努力維持家庭生活,可因為殘疾和脾氣大,每一個都干不長。到了今年春天時,沒辦法的陳解放終於咬牙買了個三輪車,開始試着靠賣煎餅維持家裏的生計。

這個行當起早貪黑苦歸苦,可是利潤也的確不低,春秋冬三季,在這種五線城市每個月能賺七八千,多的時候能上萬,比大多數白領都高。

但這終究是無照經營,在外面出攤,總歸要小心城管。不過碰過幾次之後,陳解放也就明白了情況:城管有任務才會出來,沒任務根本懶得管。真逮住了也只是勸說,態度好一些也不會罰款,就算罰也不會超過兩千塊錢。

熟悉了之後,大家相互給個面子,查攤子的時候避避風頭就是了,畢竟城管那些人也知道他們這些人度日艱難。

然而陳解放怎麼也沒想到,幾個月前市裏城管新換了個領導后,一切都變了。

新領導以前是軍隊體系的,突然空降后,對「城管」的日常事務基本一竅不通。但新官上任三把火,上來有事沒事得燒一燒。

陳解放那天出攤突然碰到了趕過來的城管,往日跑遠了對方也就不追了,但這一次因為新領導剛上任,底下人不得不表現一下,所以沒追多久就把陳解放攔了下來。

為了向新領導表功,小隊長多嘴請示了一句上面:「領導,這事怎麼辦?」

其實該怎麼辦早就有成例,撐死罰兩千就得了。但新領導對這個完全不懂,只是為了燒三把火,便回了三個字:「認真辦。」

結果下面的人就毛了——琢磨來琢磨去,《無照經營查處取締辦法》裏對這種情況的處罰額度最高是五十萬以下(注①),所以他們就真的「認真」辦了:陳解放的煎餅車扣押,罰款三十萬元。

沒看錯,三十萬。

2000塊的一百五十倍。

這是一個十分荒謬的數字,但因為官場那些不可捉摸的規則,這張罰單真的就這樣被開了出來。

於是作為升斗小民的陳家,以十九萬三千塊的價格賣掉了沒能熬到拆遷的舊宅,把原本用於陳軒上大學的三萬存款湊上,又和一圈親戚朋友借了七萬多塊錢,將將交齊了三十萬罰款。

他們沒想過當老賴,因為不交這些罰款,陳家的房產依舊會被強制拍賣——「認真」起來的政府部門,遠比拆遷大隊更有效率。

如今陳解放每個月有兩千一百塊錢的退休金,老婆王春梅在小超市當收銀,每個月一千九百塊工資。

倆人湊一起,工資正好四千塊錢。

而現在他們不但要還七萬塊錢的債務,還要負擔陳軒可能的大學學費,更要讓一家三口活下去…所以陳軒知道,此時家裏的經濟狀況,是真的艱難。

《左傳》曰: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身為升斗小民,陳軒明白他們抵抗不了這種大勢,現在唯一能夠考慮的,就是怎麼活下去而已。

看着父親滿臉皺紋坐在門口發愁的模樣,陳軒想了想,起身道:「爸,我去趟菜市場,撿撿漏。」

走出家門,陳軒沒有猶豫,徑直朝着四公裏外的城管大隊走去。

小說裏面的主角重生之後賺錢的手段層出不窮,靠着先知先覺,賺錢的速度比割韭菜還利索——然而陳軒呢?作為一個大多數時間無聊站在人間觀察世界的鬼,他不需要吃飯睡覺,更不用「錢」去購買什麼,因此這十年,陳軒的注意力從來沒有放在「賺錢」上面過,根本就不了解怎麼賺錢最快。

而且陳軒目睹過各種因為賭博、拆遷等原因一夜暴富的窮人,他們的下場多數都很慘:因為有錢而導致妻離子散是輕的,折騰幾年後家破人亡者大有人在。

所以陳軒在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冒險,他並不願意馬上用特殊手段搞來大批錢財,最終那些悲劇發生在自己家。

所以想來想去,陳軒想到的第一個「賺錢」計劃非常保守,也非常簡單:繼續賣煎餅。

窮人不是真傻到到沒有「創業」的心思,而是根本擔不起「創業失敗」的成本。陳軒之所以這麼選擇,是因為知道父親之前煎餅攤乾的風風火火,說重新上手根本不需要適應。

而有自己幫忙「放哨」,這一個暑假的時間裏,城管是絕對沒辦法找麻煩的。

陳軒也做了第二步規劃:等自己去上大學前幫父親找到穩妥的工作,剩下那些債務,自己來扛就是了。

城管大隊旁邊是一片舊居民樓,暗色調滿是泥印的牆壁上有着正在瘋狂攀附的爬山虎。陳軒來到門前,掃了一眼城管大隊院子的裏面,此時剛執行完任務的人們多數都在,穿着黃馬甲的「臨時工」們正聊著閑天,有正式編製的則坐辦公室吹空調。

再往裏瞧,陳軒能看到院子裏面和後院堆放的那些三輪車。

這裏面包括但不限於煎餅、灌餅、烤冷麵、鐵板煎一切和麻辣燙等臟攤兒小吃的灶具。

陳軒拐彎進了旁邊的巷子,確認前後無人也沒有攝像頭后,站在角落裏的他身形驟然消失。之後隨手一拽,將身上的校服褲子一起「摘」了下來——隨便找了個角落塞好,他便穿牆而過,泰然自若的溜達一圈,在「臨時工」的談笑聲中,找到了被扔在角落裏的煎餅車。

按規定這玩意是不會歸還的,但要說處理也沒地方處理,這邊的規矩是隔幾個月集體拉走處理,陳軒運氣好,父親的車雖然銹跡斑斑,但餅鐺什麼的倒是還保存完好,拾掇一下就能用。

一直等城管下班、院子裏的人陸續離開后。陳軒毫不猶豫的踏步飛起,抬手將院子裏監控器的線拔掉,繼而大搖大擺地將那台三輪車翻了出來。

天色徹底黑下來后,路燈照不到這邊,因此陳軒就這麼扛着三輪車一步踏上牆頭,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了隔壁的巷子裏。

自顧自把校服重新套好,他騎上三輪,在「嘎吱嘎吱」的聲音中,慢慢悠悠把三輪車騎回了家。

廉租房區域的紅燈區這時已經開始營業。一個個超短裙小背心高跟鞋的身影來回溜達着,不過並沒有人搭理陳軒。

他也沒有去看這些女人,一路將車子騎進小巷,還沒下車,陳解放的聲音便立刻響了起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你去工商局要車了?」

陳解放原本一臉怒容的出來,可是看到那煎餅車后,頓時愣在原地。後面跟着出來的母親王春梅個子不高,身材微胖,此時目光卻是沒在車上,衝過來便道:「兒啊,你跑去要車幹什麼?我跟你爹上次去的時候,差點和那群人罵起來…你沒被打吧?你爹說你上午淋雨了?怎麼跑去淋雨呢…沒發燒吧?」

滿是繭子的手按在了額頭上,王春梅覺得不燙,甚至有點涼,她沒多想,鬆了口氣:「餓了沒?我剛做了粥——」

「先說明白了,你哪兒找來的車?不是偷的吧?」

陳解放有些蠻橫地打斷了王春梅的話,好似陳軒犯了錯誤似的。

陳軒早就想好了理由,裝出回憶的神情:「下午出去的時候,我正好看到一輛卡車拉着這堆車子停在路邊,那司機是下來買煙的,我就過去看了看,發現這車在裏面。然後我就去跟那個司機說這上面有我家的三輪,問他能不能給我,哪怕我花錢買也行。」

這行為傻愣愣的,但卻很符合陳軒一貫的書獃子形象。

王春梅不太敢信:「人家這就給你了?」

「沒有,司機死活都不同意,還罵了我好幾句。但我後來跟他說…說我家因為這個被罰了三十萬——那司機一聽,啥也沒說就給我弄下來了,還給了我個新的煎餅鐺…」

末了陳軒加了一句:「我身上帶了幾塊錢,想給他買瓶水他都不要,那司機就那麼直接開車就走了。」

「這、這可真是好人啊!」

王春梅頓時無條件相信了陳選的話,但陳解放卻盯着三輪車看了好久。

陳軒知道,他爹心裏其實怕得很:因為再因為賣煎餅被抓的話,他們可就沒有一套房子賣掉去還罰款了。

「爸,咱就在附近賣煎餅吧!城管還從來沒來過這邊,明天開始我跟你一起出攤,有啥事我幫你望着風,如果城管的車真來了,大不了車不要了,我背着你跑,怎麼也不會被抓住!」

陳解放原本神情遲疑的望着車把,可是聽到兒子說要一起出攤后,這位父親頓時眼睛一瞪,脖子梗起來:「老老實實念你的書,出攤子有你什麼事?!」

說完他便推著車就往裏走,聲音悶悶的:「我算明白了,這幾十年老子什麼破事沒趕上?幾個狐假虎威的狗崽子還能嚇到我?春梅!家裏還剩下五百多塊錢,去買面和雞蛋去!」

縱然只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準備賣煎餅,但陳解放也彷彿在一瞬間年輕了許多,黝黑的臉上不再有半分萎靡。

王春梅本身在小超市工作,附近賣材料的她都認識,此時就算有的已經關門了,照樣能把門敲開買好了料。

陳軒想要幫忙,但被父母推去吃飯,他根本就不用吃飯,但為了不漏出破綻,扒拉幾口后趁父母在前屋忙,自己把衣服撩起來,伸手從胃部把吃進去的飯掏出來,倒進了屋後面的下水道。

有些浪費糧食,但這也是沒辦法。

陳軒無聲無息的往回走,可是沒等回屋,他聽見前屋有動靜。走過去后,他見到父親蹲在牆角,正認真地把三輪車的鏈條用不知哪兒找來的機油擦拭后,小心翼翼的掛了上去。

他駝著背,拽著扶手用了好大力氣才站起身,伸手掏出了兜里揣了一星期的煙盒。看了三四秒,終於從裏面拿出一根,用火柴點燃后狠狠吸了一口。

隨後,陳解放忽然就哭了起來。

四十多歲的大男人,使勁用小臂堵著嘴巴努力不發出聲音來,過得好久,深吸一口煙,抹去眼淚,繼續修理起了三輪車。

陳軒站在那裏望着父親的背影,久久沒有挪動。

【注①:資料來源《城管那些事——我在丰台城管十八年》,作者:王毓洪。】

【另:文中例子在北京有實例,並且罰款不是三十萬,而是五十萬。】

【補充:覺得這事不可能的,我覺得沒必要再跟這兒教我什麼合不合理了,如果是編的我有必要寫么?是,你說找個律師去告能賠多少多少,你說這個如何如何當官的烏紗不保,我也覺得是,我也和你想的一樣。然而現實就是這事這麼發生了,罰單也開下來了。當事人這件事被處罰后如何我沒有再去問,各位也不要在這裏刨根問底了,不然我只能改掉這部分省的404了。】

【中國這麼大,當官的這麼多,屁民數也數不清,狗屁倒灶的案子每天不知道多少起,你別自己經歷過啥啥就覺得別的地方一定如何如何,抱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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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鬼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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