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群龍聚（十三）

馬婆婆將一份繪製完整的地圖交給赫燕霞,圖上記錄着的是此次武林大會時，天禹門各處的佈防與守衛圖示。

赫燕霞看着那一份地圖,心情越發複雜，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問馬婆婆道,「這些都是你從那個小孩兒那兒挖出來的？」

馬婆婆點頭,「那孩子記性極好，就連最細微的細節都記得，只要找到對付她的法子，很快就能問到想問的東西。」

赫燕霞沒有說話，而是看着那張圖沉默不語。

圖裏的某些東西是瓊英宮的探子已經探明印證過的東西，而另一些卻是探子們完全沒查到的。

沒想到他們的網伸得比自己更深更遠，竟然找到了連她都接觸不到的核心,想必這不會是短時間內的臨時起意,而是從多年前就開始籌謀的計劃。

那個女人為何會盯准天禹門,盯准那張江千萬里圖？到底連天山裏藏着什麼驚人的寶藏,值得像她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為之花費如此多的心血？

越調查下去，謎團似乎越來越多,可她卻總是理不清這其中每件事的關聯……

如果這件事放在從前,也許她會從一開始嗅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時，就趕緊避開這些麻煩的事情,只讓自己站在不會被牽扯的旁觀者的位置，伺機尋找能取得漁翁之利的機會，然而現在,她卻有一個不得不牽扯其中的理由，也許這所有事情的答案，都會藏在連天山裏，也許這是那個小木頭唯一的生機。

「那孩子這幾天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么？」赫燕霞思忖片刻后，問道。

「不對勁的地方……」馬婆婆回憶一會，卻什麼也沒想起來。「好像真的沒有……這孩子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只要我每天肯陪她玩一會兒，就不會吵鬧……」

赫燕霞聽完，卻皺起眉頭。

「你不覺得她太聽話了？」

馬婆婆看她表情，似乎也意識到她的擔心。

「我已經仔細檢查過一遍了，那孩子的確是先天不足，雖然看起來有十五六歲，心智卻不如幾歲的稚童……以她的心智，就算讓她說個再簡單不過的謊話也是難事……」

然而赫燕霞心中的不安感卻沒有消失，反而因為馬婆婆這一句話，讓她意識到更多不對勁的地方。

這個名叫褚月的孩子她的確從很早之前就聽過，據說一生下來就沒了氣，還多虧她父母找來高人替她打通體內氣息才活了下來，只是孩子雖然健康長大了，心智卻宛如稚童。

後來之所以會被那個女人注意到，只是因為她有着常人難及的好記性，別人說過的話，就算是過了多少年，這孩子也能記得分毫不差，教她認字之後，再繁雜的文章也能讓她默背下來，而這孩子心思單純，沒有心機又十分聽話，從不會質疑其他人給她的任何指令，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猜測或是妨礙那女人做任何事，是以那女人便常常把她用在關鍵的地方。

如此珍貴的工具，為何會輕而易舉被帶到自己身邊？又為何能讓她輕易挖出這麼多重要消息？

馬婆婆注意到赫燕霞臉上透出的思慮之色，憑着多年默契猜出她心中想法。

「你是覺得……這孩子會被帶到你這兒並非偶然？是有人刻意安排？」

赫燕霞沒有說話，眼神卻已默認馬婆婆的猜測。

「那我還是儘早處理掉她比較好。」

赫燕霞思忖片刻，卻還是擺了擺手。

「既然對方肯冒着這麼大風險，拿出他們的殺手鐧也要打破僵局，也就證明那女人現在的處境並不樂觀……也許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個機會。」

「這事需要知會赫連元嘉么？」馬婆婆想了想又問，赫燕霞卻擺手制止。

「不管這次他知不知道那女人的用意，他都不會是跟我站在同一條船上的人……我們保持現狀就好，不要打草驚蛇。」

「那麼……那個孩子……」

有那麼一瞬間，赫燕霞竟覺得自己似乎被問住，也許是因為突然想到某個人得知這件事之後的反應，對於這個簡單的問題，她竟也有了片刻的猶豫。

不過好在她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如果有人在背後操縱她，那一定會有一根線連到幕布的背後……既然對方可以把她當棋子，我也可以把她當成誘餌……」

馬婆婆愣了一刻，隨即領會赫燕霞的意思，點點頭之後，沒有多說什麼。

做出決定的赫燕霞心裏卻是微微一沉，想了想，又跟馬婆婆補上一句。

「這件事別讓那個小木頭知道，我不想惹麻煩。」

馬婆婆聽完笑了笑，卻也沒多言，只是點頭領命。

＃＃＃

赫燕霞去找穆紫杉時，她正坐在院子裏的石階上，一臉笑意地看着褚月在院裏追蝴蝶。

穆紫杉的笑容明艷動人，不知為何讓赫燕霞想起許多年前的某個春天，她與母親在無人問津的院落里嬉戲玩鬧的日子。

她記得那一天的很多細節，春日暖陽撒在她身上，讓她渾身溫暖起來，她忘了冬日裏碳火不足帶來的寒冷，那時的她比褚月小了好多歲，只是臉上還掛着同樣的天真稚氣，她就像褚月一樣追着院子裏的蝴蝶亂跑，而她母親的臉上，也掛着像穆紫杉一樣，明艷動人的微笑。

只是偶然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赫燕霞才突然發現，她已經有些記不清母親的臉。

赫燕霞將身子隱在院子裏的山石之後，安靜地看了穆紫杉很久，現在她已經解除了穆紫杉的禁足令，她每天活動的範圍不再僅僅局限於那片紫竹林，只是這些天來，她卻從沒見穆紫杉笑得這麼開心。

「紫杉姐姐，你看我撲到的這隻蝴蝶好看么？」

不遠處，活潑的褚月三兩下就撲到一隻藍色的蝴蝶，像是獻寶一般拿到穆紫杉的面前。

穆紫杉看向褚月手裏的藍蝶，笑着點了點頭。

「好看……」

「你看這蝴蝶，它的翅膀在太陽底下還會閃金光呢……以前我可從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東西。」

褚月興奮得很，拿着蝴蝶在陽光下翻來覆去地擺弄，穆紫杉看着蝴蝶在褚月手裏掙扎不已，心中稍有不忍，開口阻攔道。

「你手上輕些，別把它弄傷了，一會看好了就把它放走吧，你要是為了它好看就拒着它，它也活不過兩三天……」

「我要是把它放走了，那以後還怎麼看它，蝴蝶都是又蠢笨又無情的東西，要是放走了，它肯定不會再飛回來找我了。」

穆紫杉看着在褚月手裏徒勞掙扎的蝴蝶，卻像是想到什麼，微微一愣，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褚月。

過了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來。

「可那畢竟也是一條性命……」

褚月聽着穆紫杉的話，似乎若有所思，想了好一會才像是突然想到了解決的方法。

於是手指微微一用力，蝴蝶便再無半點掙扎，躺在她的手心裏不動了。

「如果它死了，那就不算一條性命啦。」

褚月的笑容天真爛漫，卻又帶着孩童獨有的單純與殘忍，那副任性的樣子，像極了她心裏的某個人。

想到那人，穆紫杉心下一涼，將要說出口的指責凝滯在喉嚨口，然而目光一轉，卻馬上看到身形隱在山石之後的赫燕霞。

赫燕霞見穆紫杉看到自己，也不躲避，坦坦蕩蕩地從山石後走出來，反倒是穆紫杉，在見到赫燕霞之後就收斂了笑容，又回到像之前一般平靜冷漠的樣子。

赫燕霞走到穆紫杉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似乎很滿意地笑了笑。

「你的氣色比前些天好多了，過一會你再隨我去喝些葯，想來要不了多久你的病就能好了。」

穆紫杉分辨不出赫燕霞這話里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是她心裏卻很清楚，她已經不想再陪着赫燕霞扮演大夫和病人的遊戲，那些所謂的治療穆紫杉不願意也不敢去深想。

赫燕霞見穆紫杉沒有回話，想了想，便直接在她身邊坐下。

「小木頭是不想喝葯么？嫌棄葯苦的話，我讓人給你帶了些八寶齋的綠豆糕，一會你就著綠豆糕吃藥就不苦了。」

赫燕霞看着穆紫杉一臉溫存，穆紫杉卻始終不答話，倒是她旁邊的褚月聽到綠豆糕幾個字，卻露出一臉興奮的神色來。

「有綠豆糕么？阿月也想吃。」

赫燕霞不喜自己的話被打斷，但是看着褚月一臉天真的模樣，也不想在穆紫杉面前發火，於是耐著性子給她指了個方向。

「一會你去後頭那院子找丁叔，他會帶你去吃的。」

「好呀，好呀。」褚月笑得開心，轉身就想跑，走之前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問了穆紫杉一句。「紫杉姐姐想吃綠豆糕么，一會我給你拿些過來。」

穆紫杉搖了搖頭，語氣溫軟地對褚月道。「姐姐不吃，一會你自己吃就好。」

褚月見穆紫杉沒興緻，也不多言，跟她招呼一聲便朝着赫燕霞所說的方向去了，見褚月離開，按赫燕霞吩咐一直跟在她附近的幾個下屬也跟着她的方向過去。

偌大的院子裏又只剩下穆紫杉和赫燕霞二人，可二人卻都像是卸下了在旁人面前才會戴上的偽裝，沉默地對坐許久，還是揀不起剛才未說完的話題。

赫燕霞覺察到穆紫杉心中抗拒，想了很久，才開口道。

「你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麼狀況，不吃藥的話，可能你很快就會活不下去了……」

穆紫杉的回應卻很淡然，話語中竟然還少有地帶上幾分諷刺。

「我死了不是很好么？我死了，就不會再想逃了。」

赫燕霞的指尖微微一動，隨後又很快平靜下來，她沒有抬眼去看穆紫杉，穆紫杉也看不到她眼中的光在一點點暗淡下去。

赫燕霞不想再繼續這個不討巧的話題，於是又另起話頭，主動問穆紫杉道。

「你怎麼和那個小丫頭這麼玩得來？看她紫杉姐姐，紫杉姐姐地叫得可歡，你都不問問她到底是誰么……」

穆紫杉聽赫燕霞聊到褚月，情緒似乎稍微平緩一些，沒像剛才那樣故意挑刺了。

「你會把我的名字告訴她，想來也是你請來的客人，我不問也罷……不過這孩子心性十分單純，不像你從前結交的那些人。」

赫燕霞靜靜地看着穆紫杉說話，過了一剎那，才意識到這句話中有那麼一點不對勁。

「她跟你說，是我告訴她你的名字的？」

赫燕霞故意輕描淡寫地問出這句話，穆紫杉卻搖搖頭。

「她一見我就叫上我的名字了，應該是有人跟她描述過我的樣子吧……我還想她是不是見過你那些畫像……」

穆紫杉想起赫燕霞那些奇形怪狀的畫像，方才心中的沉鬱之氣散去不少，然而赫燕霞卻突然之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從未跟褚月描述過任何跟穆紫杉有關的事情，她手下的任何一個人也決計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褚月能夠一眼就認出穆紫杉，只能是另有其他人早就跟她細細描述過穆紫杉其人，或者是……她早在其他什麼地方見過穆紫杉。

赫燕霞的心底突然生出森森寒意。

冰涼徹骨的寒意直讓她後背發涼。

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那個掌控全局的人，然而直到這一刻，某些一直沉睡的恐懼感才在突然之間驚醒……

從前那個四處奔逃的，無能為力的孩子，似乎在她心裏猛的蘇醒過來，赫燕霞難以控制地聯想到一個離譜到讓她不敢相信的可能……也許至始至終，她都不是那個織網的蜘蛛，而是那個走到網上還毫無知覺的獵物。

作者有話要說：後半章的更新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