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刀下無悔
我坐在院中石椅上,安安靜靜地吃着茶點,聽他把所有怨氣通通發泄說完,將我數落得一無是處。
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這樣大的火。等他發泄完了,我依舊一臉淡漠。
「也許她回了幽都呢?」
他急地兩眼通紅:「她答應我不再回去,而是留下來。就算如此,她也會回來尋我道別。」
「你也不用太擔心,她身手很好,一般人拿不住她。」
「我只怕她因神物的事被父親盯上,陷於危險之地,」說到這件事,他將矛頭轉移在我身上,「當初要不是你誘她盜寶,她怎麼會失蹤?怎麼會有危險?」
我漫不經心地單手托腮,這番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
「是是是,我的錯,我一定把你家阿七找回來,放心吧。」
忽而感知到附近有陌生的靈力靠近,我閉眼凝神,開始探尋位置。
炎恩很了解我,知道我這個樣子必是感覺到異樣,沒再多話。
這股靈力很混沌,似魅獸似人,和炎恩似妖似人的靈力很像。
「西北處約六十丈,有可疑人闖進來了。」我拿手一指,定位方向。
話音未落,炎恩已率先沖了出去,一排黑霧冰晶從天而降,隨即傳來女子慘烈的聲音。
我趕到時,女子已是傷痕纍纍,渾身扎滿冰晶。她蜷縮在地上,即使疼得發顫,也不忘摸著頭巾拚命裹住自己的樣貌。
當時我不知道,她便是初七,在永州被人當過街老鼠,差點抓進府衙。只好藏進深山,來我的幽蘭竹苑,只是為了見一眼炎恩。
可炎恩差一點殺了她。
重劍顯出,炎恩舉劍對着她,厲聲詰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來這個地方?」
她不答,眼波秋水,望眼欲穿,似是哀求,似是期盼,更多的是恐懼。
恐懼被認出,被厭惡。
漸漸,濕了眼眶,潸然淚下。
炎恩蹙眉,一劍挑了她的頭巾,她發出一聲驚叫,慌忙用手去遮自己的臉,已是徒勞。
我和炎恩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怪異的外形實在駭人。
「我認得她,」炎恩眉更緊幾分,「幾年前我路過一個村子,她差一點被村民獻祭,是我當場救下的。模樣怪異,讓我印象深刻。只是……為什麼會在這裏?」
聽到「模樣怪異」,她將腦袋埋進身子裏,整個人蜷縮得更厲害。
「傳聞這幾日永州出了個半獸半人的怪物,不會說的就是她吧?」我道。
炎恩將劍抵得更近一寸,呵斥:「你究竟是誰?說!不然我一劍殺了你!」
她緩緩抬起頭,觸及眼神的那一刻,又自卑地將頭低下,聲音沙啞難聽:「我……」
她始終說不出來,這樣的皮囊炎恩會怎麼看?一個醜八怪,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遠不及茹英那副絕色佳人的皮囊。
她甚至覺得,炎恩會愛上她,愛的也不過是那副前世戀人的皮囊。
那樣的明媚、美得不可方物,不像她原本的模樣,醜陋不堪。
因此,她的話只停留在那一個字上,一扭頭向後逃去。
動作再快,也比不過劍刺得快。
劍不偏不移,刺在她的胸口。
吧嗒一聲,東西掉落。
她怔在原地,低頭看這刺穿身子的劍,是炎恩的佩劍,如此熟悉。鮮血如墨暈開,染紅骯髒破爛的衣物,她微張著嘴,想說話卻被鮮血堵了喉嚨,吐出血來。
炎恩抽回劍,一時愣忡,以為她要逃,自然反應便刺了過去。
「你……」他想上前托住她,卻被一手甩掉,落下一個絕望至極的回眸。
眼神耐人尋味,讓他有片刻猶豫,待反應過來,對方已趁機逃走,留下一路血跡。
我拾起方才掉落的布包,竟與我身體有感應,拆開看,是一面龍雕鏡子,蘊積豐厚的靈力。讓我馬上明了,是崑崙鏡。
「崑崙鏡怎麼在她身上?」我將鏡子遞給炎恩看,「她很可能知道初七的下落,追上她!」
話音未落,人影全無。
初七捂著胸口,一路跌跌撞撞,好幾次摔在地上,又艱難爬起。這樣的折騰讓鮮血愈流愈多。
最後,一個撲騰栽進溪澗,山泉冰冰涼涼,減緩了傷口的疼痛,卻加速了鮮血的流失。
聽到身後腳步聲追來,氣息氣味都如此熟悉,即使不回眸,她也知道是炎恩。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夾着哽咽的哭腔,想爬起來又跌了下去。
身後之人慢慢停下,只想將問題着急拋出:「你為什麼會有阿七的東西?她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拚命搖頭,依然背對他,淚珠「吧嗒吧嗒」滾落,「我不認識她,我什麼也不知道……」
「可這鏡子……」
「我……我撿的,對,我撿的,」她兀自重複,又找到更好的說辭,「我的確遇到一個姑娘,她讓我轉答,說她回幽都了,不會再見你。」
前言不搭后語,可這是她唯一能留下的話。
「她不會說那樣的話。「
「就是她說的,你走開……離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問我……「
即使在無間煉獄待了七年,她依舊無法打敗曾經的自己,那副皮囊,流着半人半獸的血脈,她至今無法釋懷接受。
比起讓他接受這樣的自己,還不如保存那一份完美的形象在他心裏,還不如就這樣一劍被他殺了。
反正,生不如死。
林中傳來一陣空靈而森然的笑聲,半空中顯現出一個半透明的黑袍身影。
「初七,看到沒有,這就是你尋的所謂真愛,不過一場浮華。哼,可笑至極,值得嗎?你還是乖乖跟我回去,我為你尋另一具好身子。「
聞言,炎恩愕然,久久立在那,看着水中顫抖抽泣的身子。
「阿七?你就是阿七……?「
「不是,我不是……「她拚命搖頭否認。
身後之人一個箭步衝上來,想攬住她,卻被推開。
「你走開……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現在的樣子……「
她捂著臉,避開他的目光,手卻被一點點扳開。
「對不起……「炎恩為她輕輕拭去淚,攬在懷裏,「我沒有認出你,是我的錯……「
皮囊重要嗎?這個問題實在無法回答。無可厚非,當初,炎恩的確是被這模樣吸引。喜歡她明媚的笑,喜歡她充滿純真的明眸,即使與茹英長得一樣,卻判若兩人,他更愛這樣愛憎分明的女子。
每個女子都有自己最好的花季,每個女子都會凋花枯柳。
他已經擁有過她最美好的模樣,已經愛上了,愛上的不是肉體相貌,而是靈魂內在。即使變成這樣,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呵護,最美好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裏便好。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嘴唇越發白,瞳孔也漸漸渙散,即使炎恩耗盡修為渡過去,可她半人半獸的身子如同一個漏斗,填不滿傷口。
炎恩抱得再緊,也守不住生命一點點流逝待盡。
她靠在他的懷裏,貪婪地享受這份溫存,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滿足地緩緩閉上眼。
「真是個沒用的廢物,」相繇拈起手指,初七的魂魄漸漸離體,被他捏在手心,「看吧,為了一個男人平白無故丟了性命,浪費這一世芳華。」
藍色魂魄火焰在跳動,鮮艷頑強,幽幽然喃著:「我不後悔。」
陌上花開,不負韶華。
感知完最後一個畫面,我將手移開,五味雜陳。
初七依舊栓在房中,痛苦地嘶叫,嚷嚷着要殺了我。
曾經我以為的初七,不過是一枚好用的棋子,順手的工具。和她相處不佳,甚至打從心裏瞧不起她。直到探入她的內心,才發現,我遠不及她。
她愛得純粹,愛得決絕,可以為炎恩的一句話喜不自禁,也可以為他的一句話背叛相繇。她的愛至深至烈,不摻和任何雜質。
這一點,我永遠也做不到。
人的記憶異常寶貴,有悲戚痛苦,也有美好甜蜜,縱然結局如何,過程皆是不可磨滅的印痕。
我劃開左手,流下鮮血,凝結成珠,將看到的畫面一幅幅鎖在血珠中,滲入她的眉心。
她想強撐眼皮,無奈法術強大,終是眼一閉,酣睡過去。
我將耶婆婆喚進來,吩咐:「把炎恩叫來,告訴他,我找到初七了。」
「可主上不是說……」
我眼一閉,冷冷開口:「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