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頂撞

第5章 頂撞

杜雲涼下意識地回頭,門口站着一個高大的漢子,寬寬的臉,一雙緊皺的眉頭,兩眼圓瞪,腰間的圍布還沒有除下,從頭到腳似乎都是白撲撲的,到處沾著麵粉。

看來是白案師傅。

她立刻低頭道:「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請大師傅原諒」說着就要往外退。

「你等等」那大師傅說話中氣十足,看來平日是呼喝慣了的,一出口就讓人抖三抖。

「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呢?」他狐疑着開口:「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杜雲涼暗暗叫苦,沒想到還沒被安排活計,就先犯了錯,這可讓熊管事難做了,於是低頭思索著如何應付過去。

春路聽到這邊響動,心道不好,大廚房平時不讓人隨意進出,她打量著一天之內只有此時廚房裏沒有人,這才讓杜雲涼去把規矩看一看,看來自己還是做得不妥,沒有多讓她等一等,是自己太心急了些。

她看了一眼剛剛從杜雲涼碗裏倒進自己碗裏的麵條,臉色發苦。杜雲涼不懂規矩,曾府的飯碗裏是不許見剩飯的,若有一次剩飯,年節不許領賞,若有兩次剩飯,三月的工錢沒了,若有第三次,那曾府里就沒這個人了。她完全是出於對杜雲涼的擔心,怕她不理解自己幫她吃掉剩飯的必要,亦是怕她難堪,這才趁著此時把她支到廚房裏。

而且是別人還好,但偏偏是盧師傅,她有點發怵。

盧師傅是出了名的嚴格,對自己的手藝嚴格,對手下的人也嚴格。他做的面點都很對曾老爺口味,因此獨得恩賞,這讓他愈加嚴苛起來。不僅如此,他做人還是獨一份的執拗,除了管事和主人,誰對他說話都不好使。

發怵歸發怵,是她讓杜雲涼去大廚房的,她就該擔這個責任。於是春路拍了拍衣服站起來,臉上帶着息事寧人的笑:「盧師傅,她叫雲娘,是今日上午剛來的,熊管事把她交代給我,讓我先領她學學規矩」

此時大廚房周圍沒什麼人,廚工們吃了飯,換了衣服,照例要去院門外閑磕一會牙,或是找個地方歇息,院裏只有收拾碗筷拿去清洗的雜役和幾個還沒吃完飯的丫頭,她們端著碗,看春路如何對付盧師傅,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架勢。

杜雲涼看到春路來了,心裏踏實一點,好歹還有春路,若沒有春路,她不知道哪一句話就犯了規矩,然後迅速被掃地出門。

春路奇怪的是,她剛才的確已經看見盧師傅吃完飯走出院去了,為什麼忽然去而復返?他是來做什麼的?

盧師傅瞪了一眼春路,又瞪了一眼杜雲涼,語調半信半疑:「雲娘?最近廚房也不缺人,怎麼會忽然買人進來?」

春路答道:「是三爺買來的」

「哦……是三爺」盧師傅看向杜雲涼的眼光瞬間就變了,帶着一絲不堪的遐想意味,他是把杜雲涼當成曾居道買來的相好了?誰會讓自己的相好去伺候別人?

杜雲涼臉色不忿,她想找些借口推脫,卻一時說不出什麼有力的反駁。

既然有人做主,盧師傅臉色也緩和一些,他又看了一眼杜雲涼,自以為明白了什麼,然後對春路說:「人交給你,你就好好教,大廚房是能隨便進的?既然是初來乍到就算了,如果有下次,我直接告訴熊管事,看他怎麼罰你」

春路勉強笑着說:「多謝盧師傅,自然不會再有下次了」

杜雲涼低頭從盧師傅身邊快步走過,盧師傅卻忽然叫住了她,她回頭,只見盧師傅臉上充滿晦明難辨的神色,問她:「小雲娘,你知道三爺為什麼要買你進來嗎?」

他的語氣輕佻,這問題自然不是真的在問她。

杜雲涼手心冰冷。

她當然不想一入府就把人得罪了,那就是絕了自己的路。但是盧師傅這話,卻已經包含了一種極為不友好的因素,他瞧不起她,想羞辱她,諒她這麼個小人物,以某種見不得人的身份入府,是絕不敢頂撞任何她惹不起的人的,盧師傅說什麼難聽的話,她都只能認,也不能去跟三爺或任何人告狀。

她的地位便決定了她的重量。

但杜雲涼豈是能忍氣吞聲的人?

十年來的經驗告訴她,只有進攻才能自保,而退守,只能讓她跌破底線。

忍讓一時可以,但不能忍讓一世。

尤其是開始,如果一開始就示弱,那她只能任人宰割。

「說起這個,我倒有件趣事可講」她恭謹地開口,聲音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卻含着萬鈞之力:「是一則前朝舊事,頗有意思,想必盧師傅會喜歡聽」

盧師傅對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感到一絲意外,他沒想到杜雲涼竟然接下了他的話茬,便說:「你講來聽聽」

杜雲涼笑道:「昭敬皇帝在時,共有五位皇子,當時東宮位虛,奪嫡之爭極為猛烈,眾皇子均有黨羽支持,朝堂眾臣紛紛表態,甚至一個鴻臚寺執掌宴會菜肴的大臣也下了場,支持大皇子,反對三皇子,還一口咬定三皇子和皇帝的嵐妃有私情,惹得皇帝震怒,後來宮變發生,三皇子奪了皇位,清算罪名之時,將當年那個大臣列入死罪,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她頓了頓,看盧師傅臉色茫然,便接着說:「他說:『爾等本是庖廚下賤之人,做好你的菜便是,不想你滿腹男女之事,黑白不分,是非不明,還想渾水摸魚,便是殺你十回也不解恨!』」

盧師傅的臉色,漸漸變得十分難看。

春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是她第一次見有新人和盧師傅對打。

她是見過盧師傅教訓徒弟和手下的,不管是嚴寒還是酷暑,他都會讓他們扛着面袋子在院內一站就是兩天,一口水都不給喝,每次領訓之後,受罰的人都跟散架了似的,必須三個人合力才能抬回屋內。

杜雲涼語氣平淡,好似在談論不相干的事,她知道盧師傅暫時還奈何不了她,所以做出有恃無恐,底氣十足的樣子。

盧師傅僵了一會,臉色緩和一些,他看向杜雲涼的眼光就變得尖銳起來了,不可以隨便對待了。

「小姑娘,你知道的典故倒是不少啊」他眯着眼笑道:「但是你最好把那些典故都收好,別隨便抖摟出來,傷不了人,倒先傷了自己」

杜雲涼懂事地點頭:「謝謝盧師傅提點」

她嘴上這麼說,心裏卻覺得盧師傅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果然,盧師傅擺擺手:「提點倒談不上,不過我瞧着你很機靈,我們白案上都是笨手笨腳添亂的,我早想攆走幾個了,現在有了你,他們全不夠看,回頭我就去找熊管事商量這事,你就準備好吧!」說完,他悠然地踱進廚房,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還顯得很開心地哼著小調。

春路臉都白了,她一把拉過杜雲涼,低聲道:「你這姑娘,讓他說幾句又不會少塊肉,你怎好頂撞他!萬一你真的到了他手底下,不被折磨死才怪呢!」

杜雲涼想了一想,然後反過來安慰春路道:「沒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況且他還不一定能成功呢」

杜雲涼心裏透亮,目前自己還不是任人擺佈的一方,所以她決不能在大廚房裏顯得低聲下氣,免得將來沒了立足之地。

她是憑什麼進的曾府,她很清楚,所以她決不能丟了杜雲涼這個身份。

吃過飯以後,春路去忙自己的活計,她一個人回到春路的居室,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然後仔細看着牆上的規章。

透過盧師傅,杜雲涼看明白了曾府內部其實並不是鐵板一塊,就算規矩定得再嚴,也不可能擋得住人鑽空子。從三爺把她買回來起就已經不合規制了,而一個白案師傅就可以決定所需要的手下,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她留在身邊。那麼曾老爺貼在牆上的這些條例與熊管事們苦苦維繫的人情之間,也不過一層薄紙。

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曾府里這些彎彎繞,而是她的位置。曾居道不會真的讓她去當奴僕,她還是有這點信念的,但如果曾居道不出手管她的事,那就只有盧師傅管她的事了!

那她還能做些什麼?杜雲涼捏著水杯邊緣,腦海里一直回蕩著杜府舊時的模樣。

只是,這一次,她身邊沒有人,只有她自己……

從上燈前,熊管事就一直催小廝們去大門外看着三爺回來了沒有,回來了就趕快給他報信。

就在他焦躁不安地等著三爺的時候,外院傳來消息:「老爺回來了!」他只好先放下三爺,先問跟班們老爺有沒有要什麼,然後叫人問廚房預備下了沒有,還要趕快通知內院準備開飯,自己清點了一下可能會被老爺問詢的府上事務,一時沒了空閑。

曾守業晚飯一向單獨在書房裏吃,曾府門規,不許納妾。吃晚飯時,一向是楊老夫人和兩個媳婦,曾范氏,曾袁氏,帶着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外加一個曾少塵湊成一大桌子一起吃得熱熱鬧鬧,而曾守業不習慣一堆人一起吃飯,所以一直保持了在書房單獨用飯的習慣。

曾居實正值年輕有為之時,晚宴應酬多,曾居道是一天不見人影。因此曾守業一個人的晚飯雖嫌寂寞,但是卻絕對豐盛。

畢竟一個大廚房主要供他一人,隨便上幾道菜桌面就滿了。

今日曾守業胃口不錯,上的幾道菜都吃了多半,紅燒排骨吃得最多,熊管事聽到廚房回事的人告訴他老爺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便放心了。

這樣他回事的時候也就輕鬆一些。

只是,雲娘的事情要不要告訴老爺呢?

熊管事正在躊躇之間,前門忽然傳來消息:「三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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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中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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