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要殺人?這活兒我沒幹過啊!

第一章 真要殺人?這活兒我沒幹過啊!

逃命是個體力活兒。

小乞丐鈴鐺鬼鬼祟祟找過來的時候,白墮剛剛把急促的呼吸壓下去。

他背靠在青灰的牆磚上,額前的碎發亂糟糟的垂著,碎發之下,是一雙尋常難得一見的眼睛,瑩亮、剔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雪摧的銳氣。

鈴鐺看到他,幾步衝上來,揚臉問:「咱們怎麼辦?真要殺人?這活兒我沒幹過啊!」

他人還沒到白墮的胸口高,瓜皮帽下面是一張非常寡淡的臉,背後留著的辮子又細又黃。

腳上的鞋早就在他剛剛逃命的時候跑丟了,額頭上還增了一塊明顯的烏青。

白墮伸出食指,在他受傷地方戳了戳,問:「疼嗎?」

鈴鐺沒答白墮的話,而是接著問:「您有辦法弄死那個姓溫的嗎?」

白墮:「我問你疼嗎?」

鈴鐺揉了揉烏青的地方,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頭。

「一雙鞋,加上這個,二一填作五,離開黔陽城之前,我非得幫你把這個仇報了不可。」白墮語氣稀鬆平常,邊說還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他一身破衣,褲子上滿是窟窿,左邊的袖子丟了半截,前襟上只剩下了兩顆扣子。

鈴鐺實在看不出來這樣一身衣服有什麼值得愛惜的,他有些惱怒地按住白墮的手,「您沒聽人家說,那個姓溫的要是不死,咱倆就都活不成嗎?」

說完,他又換了苦口婆心的語氣,商量著問:「您就不能按人家吩咐的去做嗎?」

「野狗還有不吃的骨頭呢。」白墮不以為意,他看了看四周,料想應該沒人追過來,就拉起鈴鐺,從街口拐了出去,「我得叫那些人知道知道,招惹誰也不能招惹一個姓白的叫花子。」

鈴鐺一把甩開他的手,氣急敗壞:「朝廷都沒了,世道早變了。怎麼著,您還以為這是在四九城呢?這裡是黔陽,您那套不靈了!」

白墮並不知道鈴鐺說的「那套」指得到底是什麼,這小孩子慣常就愛發發脾氣,他沒當回事,放任鈴鐺站在了原地,大搖大擺地兀自往前走。

五月里,正是天朗氣清的好時節。

幾個街口之後,黔陽城的熱鬧撲面而來。

主街上茶寮酒肆里高朋滿座,夾道的小攤前人來人往,離得老遠都能瞧見各處的紅火。

沒多大一會兒,鈴鐺小跑著追上他,不甘心地問:「我說的話您聽見了沒?」

白墮的眼睛追在滿街漂亮的姑娘身上,抽空回他:「那可是泰永德的溫慎,怎麼能殺啊?」

在黔陽城裡,間或就可以看到這樣的姑娘,她們穿戴著自己民族特有的服飾,衣擺上鋪滿了好看又陌生的花紋。

鈴鐺抬手在他的胳膊上狠掐了一下,逼得白墮扭頭看向自己,才說:「泰永德怎麼了?他們家的破事兒傳得滿大街都是。昨個兒要飯的時候,還聽人直罵他們家活該,要是不自己太下作,至於犯了眾怒嗎?」

白墮終於把心思收了回來,他一邊示意鈴鐺小聲些,一邊解釋:「同治爺的時候,泰永德可是出過黔地貢酒的。如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定是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你說話別那麼損。」

鈴鐺不服:「我損?難不成還是我逼著他們家自砸招牌的?自己下作還不讓人說,要臉不要?」

白墮拿眼睛瞪他,鈴鐺全當沒看見,接著說:「人吶,到什麼時候就得說什麼話,泰永德如今那真是不行了。想當初咱在京城的時候,貴州每年多少好酒送上去,可也沒見著他家的罈子啊。這回冒冒失衝到黔陽城來,明擺著是作死呢嗎!現在好了,被同行擠兌得那麼慘。依我看,逼咱們去殺人的,八成就是黔陽城的同行,實在看不下去他們家作的孽了……」

說到這,鈴鐺突然頓了頓,他停住腳,仰頭看向白墮十分周正的眉眼,琢磨著:「您以前是不是說過,和他們姓溫的一家有點淵源啊?正好,依我看,您就找過去,給他來一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然別說替我報仇了,咱能不能離開這地界都成問題。」

白墮確實曾隨父母一起與泰永德溫家的人見過一面,不過那個時候他只有七歲,溫家的幾個孩子也都差不多大,如今十幾年過去了,路上走個對臉都不一定能認得出來,加上他現在落魄成這副德行,冒然找上門去,不被打出來就怪了。

「我可沒那麼大面子。」

白墮說完,鈴鐺立刻嗤之以鼻:「呦,合著讓您殺人您就沒面子,讓您當小白臉子往街上一杵,您就倍兒有面子,是吧?」

這種話白墮聽的次數多了,也不在意,順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還不是為了養你,小沒良心的。」

沒良心的鈴鐺登時不幹了,張牙舞爪:「我寧可餓死也不要那些你用皮相換來的東西!反正我小乞丐爛命一條,哪像您啊!您多金貴……」

白墮嫌他吵,想捏住小乞丐的兩腮逼他閉嘴,結果剛一伸手,他身後就傳來一聲極為熟悉的鄉音。

「嘿!打人了嘿!」

這種閑事都有人管?

白墮嚇得登時把手收了回來,可後面卻沒動靜了。他回身去看,才發現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他和鈴鐺的身後,是一家三開間門臉的大鋪面,門楣上匾額方正,寫著「盛泰酒樓」。

也不知道店裡出了什麼事兒,原本在外迎客的小二突然邊嚷嚷邊往店裡跑。

白墮和鈴鐺被那小二的口音勾著,都不免有些好奇,就湊到門邊上往裡看。

這家酒樓上下兩層,齊滿座滿,客人們清一色的馬褂長衫,大約都是本地的商賈名流。

此時,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在臨窗的一張桌子上。

這張桌子前坐著一個中年男人,一身短打,褲腿上還沾著麥梗,左腳邊倚著一把雪亮的鐮刀。

這是一個扛活的,家裡無田無業,靠農忙的時候幫人打打短工為生。

從京城到貴州的這一路上,白墮見過很多這樣的人。

穿短打和穿長衫的坐在一起,本就格格不入,但那個扛活的卻像是沒覺出半分不妥一樣,氣度從容地問:「你認還是不是不認?」

他手裡平端著一碗酒,白墮掃了一眼,立馬奇怪起來,那雙手太乾淨了,一點常年勞作的繭子都沒有。

站在中年男人對面的,大約是這家店的掌柜,他抄手笑著,回:「您這是冤枉人的事兒,讓我怎麼認啊?」

這口京音說得倍兒正,白墮聽著親切,不由自主地又往店裡走了幾步。鈴鐺卻遲疑了一下,沒敢跟著進去。

那邊掌柜的回完話,扛活的那位突然把碗重重地摔到了桌子上,像青天老爺拍下的驚堂木似的,頗帶著那麼點威儀,他說:「做生意講的是誠信,我看你一個外鄉人來這開酒樓不容易,才一再的給你機會。今天你要是承認這酒里兌了水,頂多是砸砸招牌,不認,我可就要砸人了。」

「這位爺,您這話是打哪兒說的呢……」掌柜的一拱手,話雖然說得客氣,可神態里卻並沒有太瞧得起對方,「我這麼大的鋪子擺在這兒,多金貴的酒也不能兌了水往出賣啊。怕不是您平常幹活辛苦,也沒喝過什麼好酒,一個不留神,品差了吧?」

「還敢犟,我問你,這是什麼酒?」扛活的擰起眉,邊說邊把左手邊的酒罈子往前一推,做足了架勢要興師問罪。

掌柜的面不改色:「這位爺您點的是京里林家的御泉貢啊。」

白墮猝不及防聽到「御泉貢」這三個字,心頭一緊,不自覺地又往前移了移。

那邊掌柜的沒停嘴,繼續說:「這御泉貢在四九城裡可是有一號的。陳某生在京里,後來四處遊歷,走到哪就把酒樓開到哪,可不論到哪,御泉貢都能賣到前三裡頭去,您說,我何苦要往這樣的好酒里摻水呢?」

他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周圍的人聽完都紛紛點頭。

陳掌柜一看,頓時更加有恃無恐了,他俯下身,說:「我開酒樓這麼多年,什麼樣的客人都伺候過。您要真是吃不起,也甭來霸王餐那一套,麻溜上后廚洗碗去,酒錢兩清,陳某自然會放你走人的。」

話里話外,全是嘲諷。

扛活的「嘖」了一聲,揚手就把碗里的酒全波到了陳掌柜的臉上,接著他起身抓住對方的衣領,粗暴地把人扯到自己眼前,「你走南闖北,就拿這些摻了假的玩意兒去糊弄四方食客?你算什麼東西?敗了御泉貢的名聲,把你的腦袋擰下來都不夠賠!」

這一鬧,原本看戲的客人都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著。

小二更是急得直跳腳,剛要上前,扛活的一把就抄起了腳邊的鐮刀,把那小二嚇得一下子退出去好遠。

他這邊逼退了店裡的夥計,那邊手上的力氣卻越下越重。

陳掌柜被自己的領子勒得滿臉通紅,慌忙解釋:「御泉貢它就是這麼個味兒啊!我們這做生意的,買賣再大也不敢欺客,我哪敢糊弄您啊!」

可扛活的卻不買賬:「還嘴硬,今天老子要是不教訓你,你怕不是以為我黔陽城的人,都沒見過世面呢!」

陳掌柜被他呵得直打哆嗦,連連叫苦:「你到底是什麼人?就算真是誰顧了你來砸場子,也總得講點兒道理、講點兒證據吧!」

「嘿!」扛活的像是聽到了什麼趣事,突然笑了,「老子這一生,惡事做盡,從來都不留證據。」他說完,舉起鐮刀就要往下砍。

「住手!」

幾乎是在一瞬間,白墮猛地撥開人群,站了出來,「杯酒滴水的小事,不至於如此,我來給您二位斷斷,如何?」

說完,在一片質疑的目光和悄聲的議論里,白墮袖手而立,利落的短髮下,明眸帶笑。

那扛活的男人明顯愣了一下,他的視線在白墮的臉上掃了兩圈,最後還真就放下了手裡的刀,曲指落在桌面上敲了敲,「小子,你要是真有本事斷得明,要什麼老子都賞你,但要是敢信口胡謅,別怪老子沒警告你,這黔陽城,你就別想豎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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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壺間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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