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萬瓦宵光曙(五)

第十九章 萬瓦宵光曙(五)

她不信楊寒星說這許多的話只是因為替她可惜。

楊寒星也確實是別有所圖。

既然被人戳穿了,楊寒星也就很大方的直接說了:「姑娘果真聰慧——想要姑娘幫忙寫一封信。」

她沒說要寫什麼,但那姑娘顯然已經聽明白了,很果斷地搖頭:「我不寫。」

楊寒星看着她,她也看着楊寒星,沒有半點要退讓的意思。

「那好吧。」

楊寒星劍出了鞘。那姑娘顯然並不曾見過刀兵,看見楊寒星劍光閃她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哆嗦,待到楊寒星劍停在她胳膊上時,她已經哆嗦得不像話了。

「放心,天下刑律畢竟還是歸三法司管,我們不是萬不得已,一般不動私刑的,但倘若只是拔了劍姑娘便受不住了,替罪這事,姑娘還是再仔細想一想。」

「我沒替罪,是我做的……嘶!」

楊寒星的劍尖順着她的胳膊劃了過去,截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她胳膊是完全不同於楊寒星的柔軟,柔潤的羊脂玉一般,這時候羊脂玉碎裂了,鮮紅的血湧出來,在石桌上蜿蜒著。

她眼裏的淚,順着血一同流了出來。

楊寒星收回了劍看她,看出了她同淚一塊兒湧出來的想要破口大罵的念頭。楊寒星知道她為什麼忍回去了,怕死,大約還怕疼。

楊寒星特別能理解,因為她也是如此。

「真的不要再想想嗎……」

她用力將手從楊寒星的手裏抽了出來,傷口被牽動,她疼得直咬牙,說話也難免帶了火氣:「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想不想同姑娘有何干係?我倒不知東廠的人原來竟這樣愛多管閑事。」

看來確實是勸不動。楊寒星搖搖頭,把那封信放在了石桌上沒沾血的地方:「好吧,既然姑娘執意如此。」

楊寒星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又伸手抽了她頭上的銀簪子。簪子只是純銀雕花,並未鑲嵌珠寶,粗一看挺樸素,但細看便能看出來雕花極精細,尤其是玉蘭花上那隻燕雀,幾乎真的要飛起來。是值錢東西。

「是他送你的吧。這個也借用下。」

說完這話,她便低下了頭,伸手去蘸桌子上的血跡,蘸完了又對着那封信沉吟,似是在思考寫什麼才好。

那姑娘看着她,有些慌了:「你要做什麼?」

「姑娘不肯幫忙,我聽姑娘的自己來做姑娘又慌。」

楊寒星視線挪到那姑娘身上,嘆了口氣:「姑娘究竟是想怎樣呢?」

「你到底要做什麼?」

「給吳大勇寫信,同他說我們因為他往街上投信的事抓了你,他若是不肯從宮裏出來領罪,我們便殺了你——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姑娘不會果真不清楚我要寫什麼吧?」

楊寒星說得平靜,但倘若不是春香樓這姑娘寫的信,吳大勇還會不會看她其實心裏真的沒譜兒。要不然她一直纏着這姑娘是做什麼。

她循循善誘:「姑娘要是寫的話,你寫什麼我不會管的,你可以試着勸勸他讓他別從宮裏出來,說不准他會聽呢。」

楊寒星顯然是說到了那姑娘的痛點,她低下了頭,沉默了良久,終於咬着牙做了決定:「我寫。」

「這就是了。」楊寒星把手中信封推了過去。

這姑娘又並不怎麼識字。如楊寒星預想的一樣,信她很快就寫完了。楊寒星遵守承諾,一眼沒看,收起來又揣回了懷裏。

過程同她預想中的不一樣,不過結局還在她意料之中,吳大勇接到這封信一定會從宮裏出來的,不管這信上到底寫了什麼,楊寒星確信。

吳大勇一個閹人,這姑娘能對他這麼情深義重,肯定他對這姑娘也是極好極好的,心愛的人出了事,無論如何他不可能真不管的。

所以這案子基本上就算是結了。

這樣一想,楊寒星心裏頓時鬆快了許多,回頭同那小衙役交代時臉上都帶了笑意:「就在這兒看好她,我一會兒便回來,沒問題吧?」

小衙役一直在旁邊,也算是圍觀了她審訊吳大勇這姘頭的全過程,早已經被楊寒星張弛有度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審訊態度和手腕所折服,一聽她這麼問當即就挺起了單薄的胸膛:「自然沒問題!」

其實挺有意思一小孩兒。楊寒星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想,又將手中劍遞給了他:「拿着吧,以備不時之需。」

楊寒星回了衙門。東廠經常有宮中人來往,她在門口隨便蹲了一會兒,便蹲到了一個來傳信的小黃門,一兩銀子塞過去,小黃門當即便拍著胸脯給她打包票。

「姑娘放心!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絕對把這信送到……送到誰那兒來着?」

楊寒星沒忍住笑了起來:「倒不必你上刀山下火海,交給內官監吳大勇便可,就同他說……」

她本來是想同他交代下這信是哪兒來的,話到嘴邊了才想起來她方才連那姑娘的名字都沒問,也只好算了。

「」你只同他說這是正崇北坊來的信便罷了。」

「正崇北坊……」

小黃門眼珠子滴溜溜轉起來。

「不該知道的事別瞎打聽。」

楊寒星臉上的笑意有些斂去了:「咱們這些人可並沒好幾個腦袋可以掉。」

「小的也是宮中做事的,這道理哪裏能不明白。只是覺得這地方耳熟而已,姑娘放心。」

小黃門也挺有眼力見,見楊寒星不願意多說便也沒再問,一掂量手中銀子,歡歡喜喜地走了。

只剩下楊寒星站在東廠的大門前,面對着熟悉的門上熟悉的銅環,抬起的手半天也沒落下去。

讓人捎信只是順便的事,她回來主是找許泛,但……

她進去一定會碰見於峰的。

於峰怎樣走到今天的楊寒星看在眼裏。他最近是有些飄了,但昨天晚上當她把話攤到明面上來說直接拒絕了他之後,他不僅沒有摔門甚至還給了她一個笑,這讓楊寒星重新意識到了,他依舊是那個能忍陰狠不擇手段的於峰。

所以她其實真的挺怕他的,她怕他會陰她。

要不然她幹嘛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去找徐嘉呢。

徐嘉……

這個名字同他今天早上跟她說的那些話一塊兒在楊寒星耳邊響起來。

他也是個麻煩。倒不是說楊寒星不信他說的那些話,只是他身份實在太成謎,她直覺不能信他卻又不得不倚仗他,心裏便難免沒底。

她現在就是在拆東牆補西牆,她算是看明白了。

這時候正大早上,東廠門口正來來回回人多的時候,並不適合思慮,楊寒星剛沉下心去要想一想徐嘉的身份,便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寒星?來了怎麼不進去啊。」

來人是楊寒星一個同僚,看上去面熟卻一時叫不上來名字那種,極熱情的同她打招呼:「這兩天幹什麼去了?怎麼一直沒在衙門見你?」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推開了門。

「啊,那個……」

楊寒星話還沒說完,裏邊剛好有人走出來,正同她這個同僚迎面撞上。

「哎呀,不好意思……」

「無妨。」

她抬起了頭。是徐嘉。

楊寒星頭一遭反應是慶幸,幸好不是於峰……還沒慶幸完又反應過來,徐嘉怎麼會在這裏?正疑惑著,眼神一轉,看見了於峰就在徐嘉身後不遠處,正盯着她看。

她說不清楚那是怎樣一種眼神,有塵埃落定了的平靜,也有覓食的狼看到了獵物的洶湧。

她心裏咯噔一下。

然而還沒等楊寒星把防備豎起來,就又聽見了徐嘉叫她的聲音:「原來是寒星姑娘。」

楊寒星只顧著操心於峰,並沒看見徐嘉看見她時眼神也有一瞬的飄忽,不過當她看向他時,他已經又是一如往常的如沐春風的笑了。

「沒想到居然還能再見到寒星姑娘,你我倒是有緣。」

他這樣親熱的打招呼,楊寒星也不能裝作沒看見,她只好把心從於峰身上收回來,暫時先放在徐嘉身上,對着他又是笑又是拱手行禮。

「卑職在東廠做事,大人在東廠門口見到卑職,也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她身旁那個同僚胳膊肘捅捅她:「認識?」

楊寒星還沒來得及回答,徐嘉先接過了話頭:「前幾日在刑部衙門,她崴了腳,是在下送她回家的。」

那同僚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

楊寒星這幾日都沒怎麼來衙門,但以這些男的平日裏聊的內容來看,她不會覺得於峰想要娶她做外房的事衙門裏沒人知曉,說不定早已經傳成了昨夜她同戶部的小楊大人共度一夜,被於峰捉姦在床。

經過今天早上的事,怕是這故事裏還要再加上一個徐嘉。楊寒星笑了一下,習以為常。當初她進東廠時,也有她爬段修己床的傳聞呢,畢竟在他們心裏,拋頭露面的女人可不就是不守婦道嗎。

只是她不明白,徐嘉為何要給她這個形象添磚加瓦?

楊寒星腰深深的彎了下去:「所以上次的事,真的是很謝謝大人,之後有空,卑職一定登門道謝。」

她雖確實有疑惑,卻也並不至於在這兒同他多說,於是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但徐嘉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甚至還將攏在袖子裏的雙手伸了出來,作出了要同她長談的架勢:「寒星姑娘最近在忙什麼事?」

「正陽門大街的案子。」

徐嘉點點頭:「聽說了。怎樣,兇手找到了嗎?」

楊寒星直起身看着他:「找到了,卑職此來就是要找百戶大人彙報此事。」

「是嗎?寒星姑娘好高的辦案效率。」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徐嘉還是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楊寒星決心給他點顏色瞧瞧。

「拿了朝廷的俸祿,總要為朝廷分憂。不知徐大人為何會在此處,卑職記得刑部江西司最近好像並沒什麼要同東廠交接的事務?」

「寒星姑娘果然好記性,不過總有突如其來的公務。」

徐嘉看出來了楊寒星的不耐煩,見好就收:「寒星姑娘不是還有公務要同胡大人談嗎?在下便不打擾了。」

「卑職還有公務,就恕不遠送了。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她客套話還沒說完就要抬腳往衙門院子裏走。

「有句勸告在下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要同姑娘說一說。」

徐嘉還有聲音在她背後飄。

「女子還是在家相夫教子好些,能不沾染的事,還是不要沾染罷。」

楊寒星知道他是在意有所指,但她只裝作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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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安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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