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後花園相面

第5章 後花園相面

燕都府庫,位於都督府的北面,大院寬闊,密密匝匝數十間屋子,俱都深十餘椽,錢庫之內金玉錢幣,碼放齊整,令人眼花繚亂。糧庫則倉窖似垛,米粟堆積如山。

田安榮周身上下煥然一新,戴着襆頭,身穿青袍,腰束革帶,手持算板,跟在郭繼恩身後詳細稟報:「河朔之地,南北一十二府,歷稱富疆。自郭令公出鎮燕都,招撫流亡,墾荒疏浚,勸課農桑,徭役罷征,此皆善政,由是農商興盛,尤逾前代。」

他看了看手裏的紙折,繼續述報:「及至雍平十年,燕州共計有民二百萬戶,督府歲入,例為三份,一是兩稅,二是商稅,三為鹽茶榷入。總計乃有五百二十一萬八千九百貫。計除各項開支,可得盈餘一百二十四萬九千六百貫。」

跟隨在側的郭繼蛟、郭繼騏,已經為府庫之中豐厚的積蓄震驚,聽了這番言語,更是說不出話來。郭繼恩卻搖頭道:「國家興盛之時,年入五千萬,如今衰弊,年入已不足兩千萬。而我區區一州之地,歲入可當國家三分其一,甚可嘆息。」

田安榮不知該如何接話,郭繼恩掃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說,燕州藩鎮,陽奉朝廷,實則自主。照此說來,大藩之地,財賦雄強,朝廷畏之,豈不是大好事一樁?」

田安榮乾笑一聲,正搜腸刮肚地想着如何回話,又聽見郭繼恩說道:「藩鎮者,襲職於子孫,郡縣官吏,皆自署置,戶版不籍於中樞,稅賦不入於朝廷,名為藩守,實無臣節。這些都是實情不假,不過就眼下來說,天下紛亂,咱們守住了這一鎮之地,做到了保境安民,就算是功德一件。至於將來么,若時運適然,或可安定天下,也未可知。」

郭繼蛟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到底在說什麼?」

「沒有什麼,都是胡言亂語。咱們出去罷。」

幾人步出府庫,監庫使落下大鎖。田安榮湊到郭繼恩身邊,小心問道:「聽主公之語,或有逐鹿中原之心?」

「現在說這個,還為時過早。」郭繼恩解釋道,「如今魏王專權跋扈,其不臣之心,天下盡知。彼氣焰張熾,遲早發動。到得那個時候,燕鎮即使欲作壁上觀,亦不可得。」

「卑職明白了。既是如此,卑職便向主公告假一旬,回濟南府一趟。」

郭繼恩點點頭:「你也是該去一趟,我依舊叫耿沖跟着你,事情辦完,便早早回來。」

腳夫那邊,早已結算打發,於是田安榮帶着耿沖,匆匆離了燕都往濟南而去。郭繼恩則在府中召集周恆、謝文謙二將以及諸幕僚,他提出了三件事,一是減賦,二是鑄幣,三是裁兵,讓大家一起商議。

霍啟明差點跳了起來:「你要鑄造銀幣?」

「對,與銅錢大小相仿,一枚重約八分,定為一兩,每兩折錢一貫,通行州境。你覺得如何?」

霍啟明冷笑:「你果然有古怪,我且問你,既然要鑄銀幣,外面這些解庫、兌便鋪、交引鋪若是不收,又當如何?」

「他們不收,咱們自己收,」郭繼恩思忖道,「不過這是一篇大文章,須得從長計議。」

「你且說與我聽。」

「咱們自己來辦錢莊,存銀放貸,對了,還有飛票,都可以做起來。當然我們也會允許商家私辦,這都可以。只要官辦錢莊肯收銀幣,還怕沒有人願意用?」

霍啟明將郭繼恩看了又看:「好,好,不錯不錯。那麼我要來掌這個錢莊。年俸一百萬錢,一個銅子也不能少。」

「一百萬未免也太多了,況且你又不耐煩細務,我還得另外物色一位管事。」郭繼恩搖頭道,「年俸六十萬錢,不能再多了。」

霍啟明直翻白眼:「好小哉相。」

「這已是親王的年俸,你還嫌不足?」

這番對話在郭繼蛟、繼騏聽來無異天書,兩人面面相覷,郭繼騏想了想岔開話題問道:「敢問大兄,這減賦又當如何舉措?」

「農稅比照國初,仍按四十稅一,商稅減半。」郭繼恩說道。眾人皆都愕然,錄事參軍杜全斌也停下了手中的筆,忍不住勸道:「此雖為善政,只是蠲免太過,恐至用度不足也。」

「不妨事,」郭繼恩笑道,「賦稅太重,則百姓困苦。況且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咱們眼光須得放遠些才是。」

謝文謙還是擔憂:「一下子砍掉這許多,軍需用度,能保無虞?」

「能。」郭繼恩說道,「不過咱們還得裁兵。如今燕州兵員十萬,裁撤至七萬足矣,另,每團皆設工輜營,設醫護隊。我會另設醫護總管一員,由霍真人出任…」

「真是多謝你擢舉。」霍啟明悶悶地起身,「你們且慢慢商議,道爺我要出去透透氣。」

他從節堂後門出去,穿過中院,直至西路後花園。門前下人見到這位真人,不敢阻攔,畢恭畢敬地瞧着他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但見假山蓮池,竹籬茅舍,石凳涼亭,暮春時節,園裏花團錦簇,月季、芍藥、石榴競相開放。霍啟明點頭自語:「這後花園倒也有些意思。」

涼亭那邊傳來女孩的說笑聲,霍啟明瞧過去,見是兩個身穿襦裙的侍女,正陪伴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卻是他曾見過的郭繼雁。

這女孩身穿粉色織錦襦裙,上身罩着一件米白色的半臂,明眸皓齒,容色清麗。遠遠見到霍啟明,她有些手足無措,與兩個侍女竊竊私語,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行禮。霍啟明瞧見涼亭之中還有茶爐茶釜等器具,頓覺口渴難抑,上前拱手笑道:「郭小娘子,且分一杯茶與我吃。」

郭繼雁忙側身屈膝行禮:「仙師萬福,既是仙師吩咐,還請稍待。」兩個侍女不敢怠慢,忙生火烹茶,分作四盞,小心端了一盞遞給霍啟明。

霍啟明道謝接過,望着那燒火的銀炭若有所思:「我與你大哥在戍守宣化府時,做了一種多孔煤餅,煮飯烹茶,極是方便。回頭我便去叫軍器局做起來,叫府里都換上。煤者,石炭也,你可曾見過?」

郭繼雁輕輕點頭:「自然是見過的,書上有雲,豫章出石,可燃為薪。詩云,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又有雜書記載,晉山多石炭,遠近諸州人盡來取燒,料理飯食,極有火勢。聞說京中豪貴子弟,皆用炭球,只是煙勢太大,又有炭毒。」她想了想又道,「仙師所言這多孔煤餅,實是未曾見過。」

霍啟明有些意外:「小娘子書讀得不少啊。這煤餅么,很快你就能見着了。好用得很,絕無煙氣,至於炭毒,只需將爐子置於通風之處,便可無虞。」

他自言自語道:「煤餅,煤爐,我還得找個鋪子來貨賣這些玩藝,定然生計大好。還有什麼可以做的,待我想想,嗯,冶鐵鍛鋼,皆需焦炭。我還得弄個焦炭場。恰好幽都、良鄉多產石炭,不錯不錯。」

兩個使女如聽天書,熙春斗膽道:「仙師所言,莫非都是仙法?」郭繼雁也道:「想必仙師精熟道藏,博聞多識,是以奇思妙想無窮也。」

三個女孩六隻眼睛景仰地瞧着他,霍啟明不禁大樂:「我哪裏就是什麼仙人了,撒豆成兵,呼風喚雨,那個才是仙家法門,我是半點也不會的。琢磨些古怪玩藝,這個是我平日裏最喜歡的事。」

那個叫念夏的侍女笑道:「都說天師醫術通神,這個也是你平日裏琢磨的古怪玩意么?」

霍啟明掃她一眼:「五臟不調,三焦不和,我瞧你有個排便秘結之症,是也不是?」

念夏鬧了個大紅臉,又羞又窘,忸怩著不知如何是好。霍啟明卻是興緻勃勃:「人食五穀,雜氣並舉,偶有小症,實屬正常。治秘結者先理肺氣,我開個方子與你,慢慢吃幾副,自然就好了。」

念夏跺腳道:「求天師不要再說了!」她紅著臉拎起茶爐,一溜煙地跑了。

霍啟明笑道:「溜得倒快。」他又轉頭瞅著熙春,熙春慌忙躲到郭繼雁身後:「我沒有,我沒有。」郭繼雁掩嘴笑道:「望而知之謂之神,仙師醫術,果然通神。」她想了想又惴惴問道,「那仙師看我呢?」

「你沒有什麼毛病,身子康健得很。」霍啟明仔細打量她漂亮的臉蛋,「果然是生來的富貴命,一生順遂,嫁得良人,還有一子一女。嘖嘖,不錯不錯。」

郭繼雁聞言,不禁喜上眉梢,又羞紅了臉,低頭不吭聲。熙春忙探出頭來:「天師原來還精通相術,那你也幫我瞧瞧?」

「你也是福相,將來也是個衣食無憂的。嗯,別看你如今身上沒有幾兩肉,中年之後福態盡顯,會是一個胖姑娘。」

熙春登時高興起來:「那太好了,我如今就是吃不胖,若是將來能胖起來,才遂了我的心愿呢。」

郭繼雁忍住羞澀,又問道:「敢問天師,就是,就是我那夫君,他會是怎樣的人?」

「這個我如何說得准,只是有一樣,他的福澤,比你還要深厚。」霍啟明嘴快,「尤其子女興旺,兩子兩女,而且將來功業有成,光宗耀祖,着實不錯。」

「真的嗎?」郭繼雁愈發開心,熙春也為小女主人感到高興,兩個女人傻樂了一會,品出味道不對,熙春遲疑道:「天師,你這話琢磨起來,似乎有些不對啊?」

「如何會不對,貧道輕易不與人相面,但是從不誑語。」霍啟明一本正經,「不信的話,將來你們兩個就瞧好了。」

「哦。」熙春不敢再質疑,郭繼雁看起來快要哭了,她正想着如何問個仔細,東門那邊快步來了個僕婦,穿着淺青色窄袖衣衫,嘴裏說道:「小娘子如何還在這裏玩耍,二夫人那邊就要開飯了,快些隨我去用飯罷。」

她瞥見霍啟明,臉上變色,「這是哪裏來的道人,如何跑到這裏來了?花園裏跑進了外人,看門的是個死人不成,念夏那個蠢東西也不吭聲,都是平日裏慣得太狠了。」

「嬸子不可無禮,這位乃是霍真人。」郭繼雁連忙起身,「有勞孫嬸子,我這就過去。」

她又瞅瞅霍啟明,終究不敢再問:「天師,我們可就先告辭了。」孫嬸聽得此言,也換了一副恭敬神色,萬福行禮道:「原來是天師,方才不知,多有得罪。」

「不妨事,」霍啟明擺擺手,「估計前面也要開飯了,我也該走了。郭家小娘子,往後再見。」

他大搖大擺又出了後花園,回到節堂,這邊恰好開飯。蒸餅、燉豬肉、炒雞、白菜、豆芽,鮮筍,十分豐盛,都盛在木桶里,眾人各自捧碗,取而食之。

郭繼恩面前攤開着一幅很大的絹帛地圖,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凡行軍作戰,必先識輿圖。山川地理,險易遠近,為將者必先察之,不知地理而用戰者必敗。」

他將輿圖仔細看過:「還算精細,你們誰懂得測繪之法么?」

眾人面面相覷,杜全斌想了想答道:「計里畫方,古籍有雲,製圖六體,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郭繼恩滿意地點點頭:「學會繪圖對諸位來說難了點,但是學會識圖,這個必不能少。大家無事的時候,就要多看看輿圖。回頭咱們還得調度人馬,把這些圖都審一遍,若有漏誤,須得重繪。」

霍啟明放下筷子:「這些事確實要做,但都不是急務,可以慢慢去做。幕府中人,不可能全部隨軍出征,就算隨軍襄贊,終究有一日也會升做州縣牧守。古者出師,受成於學,將帥之任,民命是司,可設置武學,廣養其才,以充作軍任。」

他瞧著周恆一臉不贊成的神色,便搶先開口:「先不要搖頭——是誰教的你兵法識圖?是道爺我!當初你雖識得幾個字,於行軍打仗其實半點不通,空有一身武勇罷了。如今燕州軍中,真正的將才並沒有幾個。你和繼恩兄一樣,將來都是要開府建牙,節度一方之人,難道今後次次作戰,你還得靠自己去身先士卒不成?」

周恆被他噎得無話可說,悻悻地道:「真人你是生而知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比得過你。只是這武學既然開辦,只怕是沒什麼人願意來學罷。」

「軍中老卒,門蔭子弟,平民百姓,都可以來入學。」郭繼恩說道,「士之所學,文武並重,這武學只要辦起來,就必定會有人來。還有這些大小將官,都得輪番入學,誰也跑不了。咱們定個日子,去祭拜武廟,就把這武學辦起來,嗯,名字么,就叫講武堂罷。」

謝文謙插嘴道:「軍卒之中,倒有一多半是不識字的。之前咱們在邊關,就開設了識字班。如今咱們既已執掌一軍,可在各師各旅,將這識字班都推行起來。」

此言一出,郭繼恩霍啟明皆道:「甚好!原該如此。」

郭繼恩望着謝文謙,欲言又止。謝文謙放下碗筷道:「大郎可是還有吩咐?」

「不錯,我是想着,這監軍院,還是得重新開設起來。」

周謝二人都是一愣:「監軍院?」

「不錯,就是監軍院。」霍啟明解釋道,「郭令公出鎮燕州之時,朝廷便在此地設有監軍院,以監視刑賞,奏察違謬。遣來了一位中官名叫常祿,充任監軍使。咦,這炒雞怎麼就沒了,就剩了些姜蒜,你們也忒嘴快了!」

「宦官啊?」周恆搖頭道,「刑餘之人,天子家奴,貪鄙凶刻,唯利是圖,掣肘將帥,干預兵事——這些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如今咱們幹得好好的,做什麼還要朝廷再遣個勞什子的監軍來噁心咱們?」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郭繼恩搖頭道,「這位常祿常中使,雖然身殘,但是秉性忠鯁,品行端方,與先曾祖甚為相得。隆盛三十年,并州守將賀拔思功引圖韃入寇中原,以致天下大亂。彼時常中使心憂天子,憤懣之下一病不起,去世之後就葬於燕都。後來先祖自稱留後,朝廷無力約束,這監軍院也就關了門。如今咱們重設監軍,倒不是為了朝廷,而是為了打造一支天下最強的軍隊。」

他轉頭對謝文謙說道:「監軍者,明軍紀,審擢舉,核戰功,定撫恤,至為緊要。我不打算用文官充任,全用軍官,同樣以秩歷、功績課考升遷。軍中設監軍院,以監軍使為長官,部曲之中,則設師監、旅監、團監、營監、隊監。眼下軍官不足,隊監營監暫以副將兼領。若主將缺員,或負傷、陣亡,則由監軍統兵。這件事情,刻不容緩,要儘快辦下去。」

謝文謙明白了他的意思,躊躇道:「如此重任,謝某怕是難以擔當。若有差池,壞了統領的大計,只怕我項上人頭不保。」

郭繼恩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容置疑道:「謝大哥,你可以的。你為人精細穩重,士卒敬愛,這個重任,非你莫屬。」

謝文謙還在猶豫,霍啟明放下碗筷抹抹嘴道:「這個其實容易,便以謝大哥為副使,另擇一位老將來做監軍正使便可。依我看,那位於貴寶於點檢,就很合適。另外,就不要叫監軍院了,免得下面軍官們還以為是朝廷又遣中使來了。嗯,就叫燕州監軍司罷。」

謝文謙也鬆了口氣:「這樣最好,如此,我便來做這個監軍副使罷。」

郭繼恩點點頭,轉頭吩咐杜全斌:「自今日起,燕州軍重設監軍司,以護將軍於貴寶為監軍處置使,謝文謙即升四品都尉軍階,轉擢監軍處置副使。另擢選判官二員,以為佐官。」

杜全斌忙拱手道:「是,下官這就起草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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