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16 洗衣院內

第41章 2.16 洗衣院內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洗衣院里的亡國奴們,依舊是有客待客、無客洗衣。當寶勝寺的晨鐘撞響時,幾個昨夜方到的亡宋帝姬正垂首而立,恭聽院母訓話:

「你們往日在中原,為所欲為,也算盡了本分,如今既做了院女,亦須凡事職業些,小心逢迎,賣力幹活,莫再託大!」

一個院公提著一個鳥籠,侍立院母身旁,籠內蓄著一隻金絲雀,煞是好看。

「更不許逃跑!」院公一邊附和著,一邊打開籠門。那雀兒作勢欲飛,早被院母持著一把帶柄鋼針,一針扎死,繼而冷冷道:「倘有奮翅,我定斃之!」

八月無兵戈,那些苟活下來的女真將士,便爭分奪秒地懷揣著擄自中原的錢物,去淫占擄自中原的婦女。

一個九尺掛零的豬嘴小吏,推開門檻邊的院公,大喇喇闖了進來,入眼便見兩個院女,俱著女真服侍,正在渠邊洗衣。他便點指其中一個年僅垂髫、模樣清純的少女道:「就是她了!」

一個老院公回道:「賽月帝姬年方十歲,如今留在院中養著,來日還要完璧歸與鷹主。」

豬嘴吏方覺掃興,可巧一個香噴噴妙齡帝姬,名喚佛保的,風中菡萏一般,從帳中搖曳走出。

「將軍別眼饞,這個正要送去宗翰府上。」

「媽了巴子,好處都是他們的!」

「吆,如今兵戈未息,將軍又有這樣的嗜血派頭,少不得日後也作成個元帥。到了那時,小青果正巧長成大蟠桃,還不由著您老先吃?!」院母訓罷了話,將死鳥丟給柵欄邊一頭看門的獵豹,回身媚笑道。

豬嘴吏頗以為然,便索要另一個年長些的。

「還真有眼光哩,這位柔福帝姬可是曾經服侍過鷹主的,只是鷹主口諭,允她只洗衣不待客!」

原來,柔福自作了完顏晟的侍妾后,於六月間為其生下一對兒女,她便趁機提出「送父歸鄉」的哀求。完顏晟因柔福非處女,姿色又平平,且行事堅韌果決,不夠單純易控,本就一向冷落她,又因此節,更對其產生了戒心,便以「皈依佛門,吃素遠色」為借口,將柔福棄入洗衣院。

「帳前那個曼妙帝姬,她......」

豬嘴吏早已性急,不待院母說完,便要上前,卻被院母忙從身後一把扯住,道:「將軍莫要猴急,上院規矩,須先付門檻錢!」

豬嘴吏即從懷裡掏出一物,揚手甩給院母。院母接過去看,赫然一張雙九射柳得來的洗衣券。

院母立時變色道:「真箇驢生的狗卵子!你們到中原花花世界,不知撈了多少好處,如今卻揣著免費券來嫖帝姬院里的院女!你可曉得這些皇帝的女兒俱非無償贈送的,而是中原那些怕死的官兒折現黃金一千錠賣與我們的!要是都像你這樣白吃白喝、白聽白摸,我們大金國何時才能回本?!日娘賊!死夯貨!垮皮豬!」

院母正罵得悲憤,忽聽帳內發出連聲慘叫。待她忍無可忍,頤指身旁一個院公去查看時,卻有一個上身赤裸的侏儒正提著一條馬鞭從帳中走出。只見他:

前胸紋著鷹神,後背紋著柳神,左臂紋著騎馬射箭,右臂紋著元寶和女人,立身樹下,撓襠吐痰,好不志得意滿!

那院公查明緣由,稟告了院母,院母立時皺眉道:「哎呀,我的萬戶大人,何苦為了一己之癖,毀壞公物啊!」

「婆子莫廢話,本萬戶給你出雙倍的門檻金也就是了!」侏儒說著,打了個唿哨,便有一個親衛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院母估量著親衛手中的碩大錢袋,從容道:「一千八百兩!」

侏儒疑惑道:「門檻金一百兩,雙倍不是二百兩嗎?」

院母叱道:「想當初,與此女同來的帝姬共有六個,途中被你們弄死五個,剩下的這個豈非作價六倍,門檻金豈非一千八百兩?!」

侏儒暗自籌劃了半響,恍然道:「那也只是一千二百兩!」

院母發作道:「你個莽夫,懂不懂算術,不是一千九百兩是多少,你矬到連智商也沒了嗎!」

侏儒又呆了片刻,猝然上前,揪住院母的腰帶,跳起來就是一耳光后,發狠道:「好啊,你這是逼爺爺只在汴梁免費行樂,莫到上京千金買訛!」

院母捂著臉,又羞又惱,卻一時張嘴結舌,不知所措。倒是幾個彪悍的院公迅即衝過來,不由分說,將侏儒捉住了,大加捶楚。

院母待回過神來,點指侏儒潑天罵道:「好個蠢材,敢在帝姬院撒野!」

侏儒叫道:「休要放肆,我乃萬戶也!」

院母啐道:「誰人不知這洗衣院的後台乃是大金國朝,莫說你是個小小的萬戶,就是鷹主來了,也要守我『凡事為公』的院規!」

柔福與賽月趁亂入帳察看,只見瑚兒帝姬昏卧毯上,血沾衣、淚交頤,恰似風前短焰燈,奄奄待斃。

二人呼之不應,問之不答,賽月哭道:「仙郎、香雲、金兒、福金、富金、纓絡、圓珠和金羅俱遭金人折磨而死,珠珠夜聞雷電,受驚而死,如今瑚兒姐姐亦將死乎?」

柔福心下酸楚,正不知該如何回她,卻見瑚兒呻吟著醒來,蒼白的嘴唇哆嗦出亂世公主的困惑:「名為帝姬,實如草芥,究竟是為什麼?」

柔福見瑚兒如此,不覺垂淚道:「生為婦人,卻深陷亂世,奈何!」

賽月抽泣道:「昨夜那位公子,不過一個庶民,人單勢孤,尚能千里跋涉、勇闖蠻窟救妹妹。九哥貴為帝王,一聲令下可得百萬諾,卻為何這麼久了,還不發兵來救我們呢?」

柔福沉默多時,方幽怨道:「大概是因為他值得擁有的東西太多了!」

賽月凄惶道:「那我們怎麼辦哪?不如一起尋死吧!」

柔福將賽月攬入懷中,愧道:「姐姐還不能死,因為姐姐曾對父皇當面許諾,要救他歸中原!」

賽月訝然道:「若要如此,必須姐姐先得救,才能面告九哥父皇的處境,好懇求他儘快領兵北伐。可姐姐如何自救呢?」

「當然是靠佛祖了!」不知何時,院母已悄然來到帳內。只見她將一尊佛像置於妝台之上,閉目合掌唧噥了半響,又拜了幾拜,復道:「中原的男人大多沒蛋子,是靠不住的。只要你們順從待客,虔誠奉佛,佛自然會撫平你們諸般妄念所帶來的痛苦!」

賽月和院母的話,堅定了柔福的一個期待,於是,她便順嘴應道:「老媽說的是!」當即解去裹腳布,「我還要研習女真的文字和習俗,也好從此安心度日。」

「好姑娘,識時務,一點就透!其實啊,咱們女人家,遲早都是潑出去的水,何必眷戀舊盆?!又哪個不是蒲公英隨風飄,何處不能紮根?!」

與此同時,在帝姬院的對面,一處名喚「秦鳳夜月」的下院里,數十個遭擄的少女,正可憐巴巴地強咽著大約是上輩子結下的苦果。

一個院公捧著一冊賬本,高聲向院母稟告:「原得八十六,山西地界被王彥『八字軍』奪去一十九,路上各類死共計三十二,尚餘三十五,昨夜又自盡了三個,只得三十二,方才孕檢,又查出害喜者二人。」

說話間,兩個懷孕的少女已抽泣著被拖上前來。

院母扳著指頭訓教道:「我這下院,不比人家上院,俱是帝王家的公主、將相家的小姐、名門家的閨秀、大戶家的千金,個個端莊嫻靜,能詩會畫,光顧的也都是大金的貴人,倘得生育,不但不罰,尚且有獎!而你們呢,無非賤民而已,怎配納俺女真良種?況生下的孽障誰來養?誤的收益誰來賠?」

院公將其中一個少女吊在柳樹上,使木棒由輕及重敲打她的肚子。可憐見,那少女嚎叫不止,一陣血流如注后,胎兒墜落塵埃,少女也隨之昏死過去。另一個見此慘狀,惶迫無計,遂撞樹自盡。

一個體弱多病的院女見了那兩團血肉模糊,登時義憤填膺,乃勉力高呼道:「本以為受得千里屈辱,或可隱忍北荒暫做小民,豈料卻是羔羊奔向屠戶,一步步自尋死路!不單自尋死路,尚且助紂為虐,讓金賊利用我們的賣身錢繼續踐踏我們的土地、屠戮我們的親人!既如此,莫若以死抗爭,損其軍需!」說著,蒙頭向院母撞去。

「對!早死早到陰間告他們去!」

院母、院公們一向不懼院女尋死,惟憂院女反抗。於是乎,紛紛揚鞭亂抽,打得群女好不凄慘。又有幾個院公餓狼一般撲將過來,將病女的衣服剝光了,當眾姦汙,以示懲戒和警告。

院母冷漠旁觀,待風平浪靜后,她這才低聲嘮叨著,吩咐那幾個施暴的院工將兩具屍首暫存廁旁,以待夜幕降臨時付與收屍人處置。轉回頭,見其他院女尚手手相扣,怒目而視,便有些忌憚,遂假意抹淚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都是女人,怎能不知做女人的苦楚,只是我朝千辛萬苦,捉你們過來,難道是要本院供著奉養的么?!」又驟然咆哮道:「一群斷子絕孫的婊子!王八雌犢子!」

正咒罵間,忽從門外闖入一隊金兵,因見許多美人兒正娉婷院內,個個眉目含怨,似在抗拒,正迎合了蠻族「性喜用強」的民風,便闖入花叢,你爭我搶,弄了個雞飛狗跳。

院母趁眾女氣餒,便叫餘下的趕到水邊洗衣。

「為何當初不死在路上?」一個院女自語道,她的眼神沮喪又迷茫。

另一個年方及笄的院女委屈道:「備嘗來路艱辛,又失了貞潔,何曾還想活著,只是不願做異鄉之鬼,巴望著有朝一日能回到秦州,死在秦州,故而苟且至今!」

「我也是!」、「我也是!」眾人紛紛應道。

一個舊院女就著渠水漱口潔面后,合掌向西,跪禱不已。有新院女問她時,她便悲戚道:「觀此情形,不是今日死,便是明日亡,賤軀棄之荒野,沒個超度的人,是以每日持誦往生咒,提前為自己做個法事!」聞者無不掩涕。

「你看這許多血衣,定是從戰死沙場的宋軍身上剝來的,只要他們還在戰鬥,我們就有希望!」另一個新院女看著殷紅的渠水安慰她。

「只是這些普通的士兵沒有放棄我們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他們不是要聽從那些為求苟安而將我們獻與金賊的官吏之令嗎?你們可知康王正向江南以南逃竄,距離這漠北以北是越來越遠了!」一個面如死灰的舊院女不合時宜地潑了一盆冷水。

眾女立刻沉默起來。

另一個舊院女亦附和道:「你們一路之上,受盡侮辱,是早沒了貞節牌、廉恥心的,何如棄虛向實,聽從內心的呼喚,得吃得喝,得過且過呢!」

「是啊,難道遭擄為妓是我們的錯嗎?難道生命不是最重要的嗎?!」

「這是什麼?」眼見得失望的情緒正在蔓延,有人突然叫道。

人們立時聚而觀之。原是一件血衣里縫著一幅紅絲絹,絲絹左上綉著一對交頸鵝,當中則是一首小令,詞曰:

可記否,當初閑花野草苦相守,幾度秋。延福歌未了,復遇金風惡,怎生處?何不敵首做明媒,妾在仇國候。蘭州羊素貞再拜馬郎。

「我倒曉得這個蘭州羊素貞。今年暮春,因她拂了院母之意,被塞入三尺鐵籠,活活燒死了!」話音未了,只見一個憔悴少婦踉蹌上前,扯過血衣,審視再三,忽地癱倒在地,抱衣而泣。

眾人勸了多時,她方止住悲聲道:「被燒死的乃是我的妹妹羊素梅。當初,我被征入宮中做歌姬,約定三年放歸。到了第二年,便有金賊來犯,朱皇后號召宮女為前線將士縫製圍脖,我便抽空綉了這對交頸鵝,以為來日定情之物。熟料,三年之期將滿而東京告破,宮中上差將我作價一百兩銀子抵與金賊,情急之下,連夜綉詞絹上,托同鄉轉交馬郎......馬郎,馬郎,是我害了你也!」復淚如雨下。

未幾,羊素貞又哽咽著發狠道:「我所以偷生者,為的是等他來救我,不意他竟先我而去,既如此,我又何必獨活!」說罷,起身奔向柳樹。

再說豬嘴吏初聞帝姬院的門檻金要一百兩,已經咂嘴,又見堂堂萬戶千金買一哭,尚被敲詐毆打,頓覺惶恐,忙撿起洗衣卷,溜之乎也。

守門的院公見豬嘴吏是個新手,便好心指點他:「你一個窮下吏,何苦來上院充大受拘束,不如到下院去,找個民女,恣意受用一回!」

豬嘴吏稱謝作別,剛走出柴門,就聽見對面一個院公正高聲攬客:「咱這院內,俱是小戶人家的碧玉,有南蠻的官兒搶來抵債的,也有......」見豬嘴吏走近,那院公便迎上道:「入春開戰,吾師大捷,虜獲鳳翔府小清新一批,今日方到,稚齒而價廉!」

豬嘴吏大喜,當即隨他入了院內。

羊素貞本欲撞樹,被院公樹前輕佻一擋,她忙折身就走,卻一頭撞入豬嘴吏懷中。豬嘴吏一把摟定,笑道:「投抱送懷,不請自來!」徑自抱入帳內,良久方去。羊素貞亦隨之帳內自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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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雲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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