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15 文人劣根
徽宗隨著宗望，亦步亦趨，又行了五六里之遙，忽見柳林掩映中，現出一座小廟。
徽宗奇道：「不意化外之地，亦蒙佛光，可見佛祖普渡眾生，無論人獸，不分善惡，並非言過其實。」近前時，見匾額之上書著「柳庵」二字，心道：「既稱『柳庵』，當以柳木所造，為尼姑所居，俗語有云『庵旁栽柳，尼姑夜遊』，宗望既通漢俗，焉能不曉，莫非刻意為之，以應風流韻事？倘果真如此，未知蠻尼才情如何？」
徽宗於庵前徘徊瞻眺，但見巨柳護焉、池塘環焉、小橋通焉，尤妙者，池面之上新荷生焉，新荷之上有鞦韆懸焉。鞦韆隨風搖曳，吱呀有聲，引得狂蜂浪蝶俱來逐。
徽宗即景賦詩，戲謔曰：「林中一庵，有尼蓄焉。拜過觀音，來盪鞦韆。蓮葉輕浮生並蒂，飛花亂撲唱《關關》。」又疑道：「鞦韆遠離池岸，若非輕功卓絕，焉能置身其上？只怕另有蹊蹺！」
小橋亦柳木所造，質堅而色朴，橋面光潔，惟柳絮零落而已。
徽宗步過柳橋，見柳庵呈六棱形，如契丹氈帳撐了一頂女真皮帽浮之水面。游廊地面飾以蓮花圖案，護欄及柳庵外牆之上，皆金剛羅漢像，或透雕，或浮雕，俱靈動肅穆，令人禪心頓生。
庵門虛掩，門頭左右各掛神荼、鬱壘桃符，門框之上鐫了一幅對聯，乃虞永興所作《蟬》詩二句，上聯云：「居高聲自遠」，下聯曰：「非是藉秋風」，門楣則書「以德服人」。
徽宗看了，搖頭不已。
宗望將二人延入庵內。徽宗周視其間，見窗明凈幾，甚宏闊，牆、地、案諸物無一不是柳木所造。六面牆辟以六扇窗，窗欞或圓形、或方形、或棱形，窗紗雪白，窗外景觀映照其上，美不勝收，果真是「窗含聖林飛花，恍如杏村酒家」，加之六壁懸畫，竟似文軒一般。
正對門首，有一矮腳桌案橫卧，案上文房四寶羅列，法帖雜陳，又似書齋。案后是一張柳木曲屏，將庵堂分作內外兩室，屏之左右分別雕刻著摩訶迦葉「拈花微笑」圖、菩提達摩「面壁坐禪」圖。徽宗暗道：「屏風之後必是宗望與小尼姑燕息之處，漢武帝『金屋藏嬌』，金蠻則是『柳庵納尼』！」
案左置一三足銅火盆，盆上一個茶壺；案右置一座金狻猊蓮瓣玉香爐，爐旁古琴橫卧；案前又是一幾二凳，几上放著一副棋盤，宛然墨客居。
庵內尚供奉著兩尊佛像，正西乃法力無邊的釋迦摩尼，東南則是救苦救難的蓮台大士，像前各置蒲團一個，終有了些許禪意。
徽宗立身庵內，竟毫無冷寂之感，反因一路奔波之苦，而頓生出塵之念。
宗翰走到佛祖像前，跪於蒲團之上，口稱「南無阿彌陀佛，請賜弟子九五之數」，拜畢，竟入屏風之後。
徽宗搖擺至觀音座前，立身而禱曰：「弟子趙佶，奉天遭劫，期限既滿，當歸中原，菩薩體恤，望加成全！」
你道徽宗因何不跪拜？其中還有一個典故。據歐陽修《歸田錄》所載：太祖皇帝初幸相國寺，至佛像前燒香，問當拜與不拜，僧錄贊寧奏曰：「不拜。」問其何故，對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贊寧者，頗知書，有口辯，其語雖類俳優，然適會上意，故微笑而頷之，遂以為定製。徽宗雖然遭擄，仍以帝王自居，故而只焚香卻不拜也。
柔福亦趨伏於蒲團，虔誠默拜曰：「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有罪，甘受責罰，菩薩廣大靈感，憐我孝心，乞望施恩，得賜父皇早日脫難！」
徽宗見蒲團邊放著幾卷書冊，撿視之，竟是東坡居士手抄本《楞伽經》，乃婉容昔日最愛的墨寶，便有些生疑。
徽宗信步案前，推窗而觀，清風徐至，飛花隨之，池面上微現雨濛濛。有一藍蜻蜓誤入窗棱間，惶急不可脫，徽宗乃捉而釋之窗外，又目其掠過鞦韆，憩於青蓮，卒御了另一隻體色斑斕的蜻蜓，點著水波，杳入林中，好不逍遙快活！徽宗不勝太息，方悟自由之貴！又忽地念起去年今日，曾與婉容相約：翌年中秋，月色溶溶時，徐轡閑話，巡遊艮岳。不意「世事兩茫茫」，竟不能行，寧不令多愁善感者垂泣乎！
徽宗正黯然自忖間，忽有翠柳一枝從了寒風探入庵內，柳梢之上竟綁著一紙香箋。取而覽之，乃是一首非詩、非詞、未具名的小文，云：「向蒙君恩深，無力掃虜塵。先效息夫人，再訪沈觀音。從此庵中卧，隨它秋與春。非懼『綠珠墜樓、盼盼全節、梅妃投井、虞姬伏劍』，只為佛祖座前曾許願，但讀《楞伽》一萬遍，官家即可得永年。雖則如此，『倘獲金寇一歸諾，寧獻妾身作芻狗』。」
文意真切哀婉，字跡娟秀可愛，分明出自婉容手筆。其意乃言：向蒙寵愛，感激萬分，如今，官家遭難，臣妾卻無計搭救，以報知遇之恩，甚是愧疚。思前想後，惟願仿效『息國的桃花夫人，為保息侯的性命而忍辱負重，侍奉楚王』那般，曲意逢迎金虜，討其歡心，便宜斡旋，以助管家復祚。事後，臣妾就將追隨南朝陳後主的皇后沈婺華的後塵，出家為尼，了卻殘生。並非臣妾不願意像『綠珠墜樓、盼盼全節、梅妃投井、虞姬伏劍』那樣自殺以全名節，實在是曾經在佛祖面前許過心愿，只要讀一萬卷的佛經，官家就可以長生不老，只是到現在都還未能讀完。雖然臣妾尚偷生人世，但如果能得到金寇讓官家回歸中原的承諾，我就是作那被金寇糟蹋后，棄而踐之的芻狗也在所不惜。
徽宗讀罷，咨嗟不已，暗道：「倘如此，倒錯怪了她，高台之上，不該作詩為諭，逼其以死全節！」心下好生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