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長歌弄玉,且擬醉黃花

第十六章 長歌弄玉,且擬醉黃花

崑崙派山腳下,一蒼老的樵夫慵懶的倚著一擔新柴,在道旁卧著,破舊的蓑笠遮了大半張臉,嘴裏叼著一截茅草,任是誰瞧見,均會笑罵一聲破落戶。

馬蹄漸進,這樵夫斜眼一瞧,呸的一聲吐出口中茅草,直直站起身來,毫無一絲頹唐模樣,待馬兒走進,便出聲恭敬道:「可是沈惟仁沈公子么?」

來人正是下山的沈惟仁,瞧見樵夫識得自己,也不驚訝,躍下馬來,走到道邊,冷聲道:「何事?」

「公子,孤身欲往何方?」

「先回武當,」沈惟仁不耐道。

樵夫絲毫不以為忤,恭敬回到:「家裏來信了,」說罷雙手從懷中掏出一截竹筒,口封金蠟,蠟上加印,顯然未曾拆封過。

沈惟仁接過竹筒,拆下封印,取出一張帛布,仔細瞧了瞧,雙手一搓,帛布便化為齏粉,而後看看樵夫道:「知道了,既如此,便先去涿郡,后返武當,你便在此間留意,若我那同行小弟下的山來,即刻傳信於我。」

「小的省得,公子慢行,」說罷一禮便挑起新柴,悠悠下山而去。

沈惟仁沉思片刻,便一催坐騎,快馬東行。

昆崙山上,青玄渾渾噩噩兩日兩夜,方才醒來,睜眼一瞧,早已月上東山,自己還盤坐在張嫣然的塌上,只見房內一星豆火,一女子伏在案上睡著了,口水都流了下來,正是韓輕羅。

「韓姑娘,韓姑娘,」青玄輕輕喚道。

只見韓輕羅輕輕嗯了一下,慵懶的應了一聲,並未起身。青玄無奈,只得緩緩挪下塌來,顫巍巍的挪到桌邊,抓起桌上的茶壺,顧不上用小杯,拎起就往嘴裏灌,兩日夜水米未進,早已口乾舌燥,許是喝的急了,不留神便嗆了一口,咳嗽不止。

這會子動靜大了,韓輕羅猛然一驚,警醒過來,躍后數步,倒把青玄嚇了一跳。

「小子,你醒啦?」輕羅一見青玄立在桌邊咳嗽,揉揉眼睛難為情道。

「韓姑娘,若我是刺客,你不曉得中了幾招了,倒是好睡,」青玄笑道。

「還不是因為你,我就怕你傷重不治,不曉得何時一命嗚呼,生生熬到現在,方才打了個盹,你就醒了,沒良心的臭小子,」韓輕羅伸伸懶腰,瞧了片刻,問道:「如何?死不了吧?」

「不礙事,只是舊瘡新傷,怕是一時半會好不了,體內空虛,這療傷應非一日之功,」青玄說着,肚子便咕咕叫了起來。

輕羅聽得,撇撇嘴笑道:「餓了?」

「嗯,餓了。」

「嘿,本姑娘要歇息了,自己個兒想辦法去吧,」說罷大喇喇的推開房門,下樓去了。

青玄渾身酸痛,哪裏還走得動,只得將水灌飽,又挪回塌上躺着,勉強出聲道:「我沈大哥呢,快請他幫我整個羊腿來。」

「走了,」輕羅在樓下哈哈大笑,聽着出門的腳步聲,想必走的遠了。

「走了?走哪去了?」青玄嘀咕道,等了片刻,仍不見人來,便沉沉睡去了。

夢中自己和青霄大哥一起馳騁塞北,連夜奔襲,自己累得不行,卻只能咬牙忍着;忽然又見到和沈惟仁卧在冰雪之中,聊著些山河趣聞,咦,怎麼有人叫我,是青鸞阿姊么?

「阿姊,」青玄大聲喊道,猛然睜開雙眼。

「啊喲,」只見一女子嚇得一個趔趄,怒罵道:「你這死人,方才還在扯呼,這突然睜眼,是要嚇死我們啊。」

青玄搖搖頭,只見張嫣然和韓輕羅都在,輕羅此刻正拍著胸脯怒罵。

青玄嘿嘿一笑,也不言語。

「青玄兄弟醒啦?」張嫣然忙端起一杯茶遞將過來。

「昨夜要吃東西,一會功夫又睡得跟死豬一般,叫人平白忙活半夜,」輕羅撇著嘴哼道。

張嫣然笑笑,便將青玄攙扶起來,扶他坐到桌邊,笑道:「韓妹妹昨夜張羅了不少飯菜,可惜早涼啦,你許久不曾進食,此刻該吃些清淡的,」說罷親手盛了一碗白粥遞過來。

青玄餓的狠了,囫圇吞棗般將碗中白粥喝下,便操起瓦罐,將一罐白粥悉數吸了個乾淨,見桌上那涼透的肉食未曾撤下,也不嫌棄,操起一根羊腿就大嚼起來。

「啊喲,不可,待我重新做一份來,」張嫣然忙阻止道。

「不用不用,如此便好,」青玄風捲殘雲般將一桌吃食掃盡,舒了口氣道:「這會子才覺的活着真好啊,哦,對了,我大哥呢?」

兩名女子瞧他模樣,忍俊不禁,聽他發問,便回道:「沈師兄走了,他擔心門中有事,已於前日回返武當了。」

「這如何使得?他孤身一人,怕是不行的,我要前去助他,」青玄叫道。

「得了吧,你還是養好傷再說,你這般馬都騎不得,誰一路伺候你?此處距武當萬里,你是要八抬大轎抬你過去?」輕羅嘲道。

「放心吧,沈師兄閱歷豐富,身懷武功,定會無礙的,你還是先養好傷,再去尋他也不遲,各派我俱安排門下弟子前往送信,你放心吧,」張嫣然安慰道。

青玄沉默不語,暗想兩位女子說的也有道理,沈大哥畢竟年長,況且世情熟稔,應無大礙,自己這般,如何能走,便不再執拗。

輕羅見他無甚大礙,便打了個哈欠,回房睡覺去了。青玄見自己佔着閨房,死活不顧張嫣然勸說,愣是要另覓居所,張嫣然無奈,好說歹說,便讓他暫住在父親的卧房,更安排人備下熱水,讓青玄盥洗更衣。

「青玄兄弟,」待青玄更衣完畢,嫣然便在門口喚道。

「師姐快請進,」等嫣然進了屋內,青玄笑道:「師姐,你年長些許,今後便和沈大哥一般,稱我小弟吧。」

「小弟,」嫣然順口便叫到,「你瞧,」便伸手遞過一個盒子。

青玄不解,伸手接過,打開盒子一看,只見盒裏是一卷金冊,見嫣然示意,便展開一瞧,只見金冊封面上刻着「長風訣」三個字,連忙合起道:「這是貴派長風訣,我可不能看。」

「小弟,但看無妨,我今日將此冊帶來,便是想與你一同參研其中奧秘,你也知,我內力淺薄,武功低微,雖蒙家父悉心教導多年,但這幾日細細讀來,頗有不解之處,其中所載內容晦澀生僻,你見識廣博,或可參悟一二。」

「師姐,此乃貴派絕學,如何能輕易示人?」

「小弟你非外人,千里送信,襄助我派,如今更因我派而受傷,倘若此功能助你早日康復,也能略減我心中愧疚,」張嫣然誠懇道。

「師姐,我只是舊傷未愈,耗氣過盛,並無大礙,調息些時日自會痊癒,此功是萬萬習不得的,」青玄擺擺手道。

「好,好,那你與我一同參研,也好教授我其中奧秘,便當是助我,可好?」張嫣然急切道,眼淚直在眼中打轉。

青玄沉默片刻,見張嫣然眼光熱切,只得點點頭。張嫣然破涕為笑,留下金冊,便先出去了。

青玄換了潔凈衣衫,一身清爽,便盤膝坐在塌上,閉目運功,崑崙一戰後,真氣俱散,此刻丹田空空如也,經幾日調息,胸前一劍外傷已無大礙,只是這內傷,不能一蹴而就,只能慢慢修鍊療養。

青玄默念黃庭心法,緩緩而為,並不急功近利,放下心事,神思安定,徐徐周流。直過了兩個時辰,關沖穴突然一熱,一絲淺薄清冽的真氣便竄入手少陽經脈之中。青玄緩緩收斂這絲真氣,溫養壯大,不一會,足陽明經也是一跳,聚起一絲真氣,青玄默念道:關門太乙滑肉起,天樞外陵大巨里,水道歸來達氣沖,髀關伏兔走陰市。而後十二陽脈均一熱,十二縷真氣便各自歸位,青玄便再運玄經,聚氣至氣海,每脈之氣雖細如絲縷,但驟然一聚,便成一束;青玄將一束真氣自氣海提至絳宮,再周流至泥丸,完成一大周天,三丹田得真氣溫養,便如久旱甘霖,頓時便煥發生機。

青玄心中暗喜,長安之時,得師父相助,偶然得窺黃庭經歸藏之門徑,使自身真氣可在丹田與經脈中周流轉換,又可在顯、隱脈中分駐,如今聚少成多,三丹田便如三處黑洞,將周身真氣悉數吸附而去,充實丹田氣機,氣機一生,黃庭之功便可周流不息。青玄周身空氣彷彿一滯,無數如絲的氣流便縈繞而入。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便又反其道而行之,將三丹田積聚之氣悉數注入陽脈之中,丹田一空,周身一熱;十二陰脈立時分練真氣,積沙成塔,再注入丹田,待得充盈,便提氣使陰陽交融,周流全身,內傷頓時稍減。

如此反覆,待青玄行滿數十大周天後,緩緩睜開眼,腹中饑渴之感襲來,青玄一瞧窗外,應是半日已過。

青玄見桌上早已有人備下吃食,由衷感激張嫣然想的周到,酒食用罷,左右無事,便拿起那金冊,就著燭火瞧了起來。

翻開金冊,只見上面載着:一數坎兮二數坤,三震四巽數中分;五為中宮六乾是,七兌八艮九離門,形為神之宅,神為形之主,本門武學,功分陰陽,乾陽至盛,鎮龍催之,坤陰極寒,冰清馭之,使乾坤相和,可形陽神陰…..,青玄見第一頁所載,以周易為基,五行分說,不似別派武學,但見其中所載乾坤相和,便如同自己所修鍊之陰陽交融,略有所悟,慶幸自己曾在翠微山熟讀醫典雜書,更蒙沈惟仁一路教授些旁門左道之學,否則便是這些卦象、五行說也難懂一二,細細品讀之際,更將此長風玄與自己所習互為佐證,倒也略窺此功門徑。

再翻下一頁,該是此功第二式,此式用五行暗喻諸脈,雖然部分詞句不甚清晰,但似乎便是真氣周流路徑,運用法門。

再翻下一頁,便是陰陽消長的理炁之學,其中所載:陽極陰生,陰極陽生,陰陽互為消長。坤左極,至乾陽長,陰消;乾陽盛極,巽起陰長陽消,右至極,坤陰盛極。這陰陽互生,至極而返之說,依卦位行之,便可生出長風之炁,此炁既生,便常駐八卦之位,再周流至五行各脈,便可蓄那千仞之力。

青玄忘我的將七頁金冊一氣瞧完,雖只看懂其中六七成文字,但勝在得柳輕舟親身傳授無上心法,加之這些年練氣有成,經脈之力遠勝常人,將此訣所載與黃庭經互為佐證,彷彿看到一片新天地。

黃庭經所載本為養生練氣法門,此長風訣着手五行、易學,同樣為溫養行氣之學,除了第七式長風無極殊為生僻,不明究竟,其他六式結合爻辭五行之說,可堪一練。

青玄在琢磨經文之時,體內真氣也不知不覺的依著文中所載流轉試探,此刻正是亥時,正應了手少陽三焦經,經脈中一縷真氣突的一熱,便跳將出來,並不依照之前經絡路徑而行,而是根據文中所載,長驅直入,直奔足少陽膽經而去。青玄猛然驚覺,腦海中突然迸出一句:肝之餘氣,泄於明膽,聚而成精,便停了阻止之念,仍由此氣而去,待此氣聚在足少陽之處,溫養壯大許多,便往足厥陰肝經而去。

青玄想起昔日自己練氣受阻,柳輕舟曾言可越過受阻穴位,逐段溫養,而後衝破受阻之處的話語,再印證體內之氣流轉路徑,便又有所獲,大呼原來如此。

青玄見天色已晚,便躺在塌上,催動真氣依序而行,感覺自身三焦經、膽經之處痛楚消減,十分欣喜,敢情這長風訣對自身療傷甚有助力。

青玄哪裏知道,自己機緣巧合之下,自身真氣可分陰陽,分駐隱、顯諸脈,尋常習武之人將一門心法練至大成,便要曠日持久,如何可使乾坤相和,陰陽交融。崑崙刀劍雙絕,刀陽劍陰,鎮龍勁至陽,冰清勁至陰,需同時習練兩門心法,使少陰補太陽、少陽溫太陰,周流陰陽后,方能習練此長風訣,否則陽極無陰輔助,陰極無陽溫養,便易走火入魔,是以多年來,除掌門外,無人習得此功。

如此過了七日,青玄邊療傷邊思索,將自身真氣周流圓滿,再依長風訣所載行氣,發現二者互為助力,已然可行走自如,周身一輕,傷勢大好,這才請來張嫣然,交還金冊,並將自身所悟悉數告知。

張嫣然聽罷也是一驚,這才說道:「小弟,我自幼習練冰清勁,勤練劍法,是以陰柔有餘,乾陽不足,是以觀此經,不甚了解,不敢貿然試練,如今聽你一言,方知這陰陽互生之理,既如此,我自今日起,便開始修鍊鎮龍勁,徐徐圖之。」

青玄肅然道:「師姐,此功需陰陽互生,互為依託,我以自身真氣為媒,感覺需相應的內力築基,文中所載博大精深,我也不甚瞭然,只是略窺一二,因此功與我師父所授有相似之處,是以只是我個人之見,我未曾習練貴派鎮龍勁與冰清勁,無法揣摩出其中玄妙之處,還望師姐多加研習,他日必可大成。」

「小弟天縱奇才,你方才一番言論,與家父昔日所言頗有相似之處,只是昔年懵懂,不甚體會,如今茅塞頓開,定好生習練,放心吧。」

青玄笑道:「此長風訣所載,既似醫典,又似武學,高深無比,貴派祖師當知是個奇才,等我傷勢大好之時,可為你守關,助你導氣行脈。」

「多謝小弟。」

韓輕羅這些日子無所事事,青玄自有崑崙門人照應,自己將這前後三進院落走了遍,便興趣索然,近幾日便連房門也懶得出,便兀自習練本門心法,長安之後,體力真氣散在諸脈,一時難以消化,化為己用,也曾暗暗試了多次,但每次將真氣導入丹田之時,便障礙重重,無法悉數與自身功法相融,也懶得去問旁人,索性放任不管。輕羅最愛的,還是父親韓牧之的用毒之法,尤其那晚,在院外見到唐傲碧紗籠之威,更是嚮往無比,無事時便在山上尋些劇毒花草、毒蛇猛蟲之類,提煉毒藥,興趣盎然。

張嫣然頗有大家風範,從青玄住處回返后,便召集五位長老師兄齊至正堂大殿,將長風訣第一式經文告知,更將青玄所述之陰陽互生之理闡明,幾位長老見這位掌門師妹毫不藏私,竟將本門無上心法相授,頓時感激涕零。

「各位師兄,斛律少俠是我派恩人,不僅有恩於先父和崑崙,更摒除門派之見,將自身所悟傾囊相授,如今小妹只傳第一式,便是依恩公所言,需同習陰陽,循序漸進,自今日起,我們師兄妹六人同時習練,互為助力,待第一式練成,再習第二式,各位師兄可有異議?」

幾人會意,此功高深,若築基不牢,貪功冒進,容易走火入魔,理解嫣然一片苦心,是以心存感激,皆無意見。

崑崙派內,練功的練功,療傷的療傷,練毒的練毒,便這般相安無事過了二十餘日,青玄傷勢已然大好,覷得空閑,便與嫣然研習長風訣那些晦澀字句,雖收穫甚微,但互相拆解,偶有印證。青玄發現,長風訣於身體大有裨益,其療傷功效遠勝於真氣修鍊,雖無法勘破這「無極」之意,但絲毫不以為意,既名無極,便自有其高深莫測之處,根本不欲強求。

暖風熏得遊人醉,涿郡運河邊的茶棚外,迎來一人一騎。

小二早已迎了出來,笑着:「公子,可要用些茶點。」

「來一壺涼茶,隨意上些小菜,一碗面,」馬上那人跳下馬,撣落身上的塵土,滿面風塵。

小兒唱了句:「您稍待,」便到裏間張羅開了。茶棚不大,搭設在河邊一片樹蔭下,布了五張櫸木方桌,此刻只有一桌坐着一人,桌上新沏了一壺茶,一小碟軟糕,桌邊那人頭戴斗笠,悠悠喝着。

來人自然是沈惟仁,趕了二十來天的路,馬不停蹄,方才到了涿郡,五月底的天,日頭正高,已然有些炎熱了。

「這位公子,這小店茶水粗陋,我這新沏明前龍井,可有興趣品一品,」那斗笠男子笑道。

「承蒙相邀,不甚榮幸,如此,小子就不客氣了,」沈惟仁微微一笑,便挪到一桌坐下,接過那人遞過的茶水,輕輟一口,贊道:「果然是好茶,入口清冽,先苦後甘,回味無窮,當真是上品。」

「公子可還喝的慣?」

「茶是絕品好茶,只是小子粗陋,品不出龍井本味,讓您見笑了,平生最愛,唯有老君眉,」沈惟仁淡淡道。

「何處老君眉。」

「瀟湘故地,洞庭之上。」

「何法炮製?」

「先出銀毫,自然酵制,后得君眉,味苦澀,如世情,」沈惟仁隨口應道。

那斗笠男子聽罷,壓低聲音,輕聲道:「果然是公子,小的未曾得睹尊顏,故不敢貿然相認,侯您許久了。」

店小二將吃食奉上,沈惟仁也不發話,便抽出木箸,自顧自吃將起來,那斗笠男子也不再發話,只喝着茶水,待沈惟仁用完,便會了鈔,上馬離去。

沈惟仁將碎銀往桌上一放,便翻身上馬,沿着官道,尾隨而去。

涿郡是運河的起點,碼頭熱鬧非常,既有有裝飾豪奢的官船和富戶的大船,也有尋常人家的小舟,許多精壯漢子便在這碼頭謀個營生,幹些裝卸的體力粗活,此處一直是漕幫京師分舵的管轄範圍。

運河貫穿南北,聯通江海,河上千帆勁射,熱鬧非凡。沈惟仁將馬系在碼頭邊,便上了甲板,走上一艘大船,早有人打開艙門,也不多問,將沈惟仁迎了進去,便關上艙門,侯在外面。

沈惟仁進了船艙,便徑直走到案几旁坐下,艙內兩人立在一旁,茶棚那漢子早摘了斗笠,雙手垂立,目不斜視。

「可有消息了?」沈惟仁手指輕叩案幾問道。

那斗笠男子回到:「回公子,打探到一些消息,只是還不甚明了,恕我等無能。」

沈惟仁眉頭微皺,輕輕哼道:「茲事體大,細細道來。」

「是,公子,」那斗笠漢子惶恐道:「據近日打探,漕幫總舵現暫由右護法魏長昌代行幫主事,除潤州分舵的舵主早前葬身洞庭外,烏東臨及其他舵主自隨王凌暉北上后,便再未回返,各分舵形同虛設,群龍無首,雖魏文昌極力約束,派駐心腹前往,但其中暗濤洶湧,只怕面和心不和,畢竟魏文昌並非幫主,下面弟子諸多不服。」

「魏文昌其人如何?」

「魏文昌為漕幫右護法,資歷頗深,常年在總舵協助洪天波處理幫務,極少在江湖露面,是以武功不詳,但想來應不遜於左護法烏東臨,據探報,自洪天波失蹤后,這位護法與朝中有暗通款曲之嫌,沿線各分舵均有官方在暗中襄助,彈壓異己。」

「漕幫以江河為生,門人十萬,財貨無數,自南到北,遍佈天下,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歷來江南錢糧賦稅北上,大多走水路,是以扼守江淮,控制漕運,便可控制中原王朝的大半財稅,李存義想扶持魏文昌執掌漕幫,助他一統南北,輸送錢糧,也無甚稀奇,」沈惟仁扣著案幾,緩緩道。

「不錯,如今這涿郡碼頭,儘是去歲徵收錢糧的漕船,各州府押運官正陸續抵達,是以這幾日,涿郡城內,甲兵如雲,戒備森嚴。」

「嗯,漕幫之事,不可懈怠,須從長計議,這魏文昌想要收服各魚龍混雜的分舵,絕非一日之功,他即便有幫主之能,卻無幫主之威,少恩於幫眾,想當幫主,還須些時日。對了,烏東臨諸人可有消息?」沈惟仁問道。

「有,昔日王凌暉並未提師北上,經大沽口入中原,這些事公子想必早已知曉。便是在這涿郡,接引潘霜的數萬北軍,一同折而往南,而後潘霜在杭州登陸,領軍一路招撫南境,駐軍換防,之後便駐紮金陵。而王凌暉卻改道,徑直領軍入了楚境,漕幫諸人現在應在楚境軍中,只是生死不知,王凌暉所領龍驤、虎賁營精銳戰力不凡,高手雲集,守備森嚴,彼此熟稔非常,細作無法混跡其中,我楚境內的弟兄只從伙夫口中探知,軍中一處營帳守衛嚴於他處,飯食皆由軍衛送入,想來關押的,必是烏東臨等人。」

「還有呢?」沈惟仁繼續追問。

「公子,至於洪天波與楚天南,我等皆未尋到一絲蹤跡,這些精騎竟似憑空消失一般,探不到一點蛛絲馬跡,」那漢子小聲的回道。

「這倒奇了,這北邙山上藏匿數萬大軍,竟未留下絲毫蹤跡,當真匪夷所思,」沈惟仁也頗為不解,索性不再糾結,接着想到一事,便問道:「李守一現在何處。」

「揚州,大明寺。」

「可有可疑之處?」

「公子,他們似是恣意而行,未見有異,只是掛單借宿,打坐參禪。據報,追蹤之人往往在百步之內,便察覺似乎已暴露行藏,只是對方始終未曾發難,叫人詫異,小的憑直覺,李守一身邊那老和尚似不簡單,絕非尋常僧侶。」

「了情和尚是么?」沈惟仁問道。

「是,已遣人去少林打探多時,無一人識得,寺中了字輩檔案也無一字記載此人生平,但這了情和尚在北邙救下李守一,便是李存義和許夢陽聯手,怕是皆不能敵,如此人物,竟在江湖上寂寂無名,好生費解。」

「了情,了情,」沈惟仁默念數遍,陷入沉思。

「公子,據小的所知,您那位結拜兄弟的師父,有恩於洪天波,更和漕幫諸人熟識,不知公子在長安之時,他可有透露洪天波些許信息?」

「我那位小兄弟在長安身受重傷,去崑崙派途中也是日夜調息,此次更是襄助崑崙,耗力過巨,就無一刻鬆快清醒的時候,我還未得空相詢。你一言倒提醒了我,即刻派人飛鴿傳書,去崑崙派傳信給我青玄小弟,讓他傷好之後去武當尋我。」

「是,公子,那此間如何安排?」

「連貨帶船,徑直去君山,」沈惟仁說道。

「公子,那件東西可有眉目了?需要小的做些什麼嗎?」

「不必了,我已有了眉目,你不需再費神了,吩咐族人,悉數前往洞庭,匠人安排去君山腹地。對了,還有兩件事需你去辦,其一,除我族人,見過我上船的,你去處理;其二,安排快艇,即刻送我返回武當。」

「小的省得,」那漢子神色一凜,點點頭。

雨滴瓊珠敲石棧,風吹玉笛響松關,此是高真成道處,故留蹤跡在人間。好一座武當山。

沈惟仁在山腳下,仰頭瞧著這個生活了二十載的地方的武當山,搖搖頭,便朝山上走去。

行到半山處,便見到絡繹不絕挑擔泉水的門人,「二師兄回來啦。」

沈惟仁笑笑道:「你好,清風師弟,門中一切可還安好?」

「甚好,只是掌門不在,師叔們領着咱們早課,可比師父嚴厲許多,今兒個一早,我還挨了兩戒尺呢。」

沈惟仁笑笑:「大師兄回來了嗎?」

「早回來啦。」

沈惟仁順手接過清風的擔子,點頭示意,清風一喜,便任由這位二師兄幫忙擔水,一路說說笑笑,直往紫霄宮而去。

到了紫霄宮,清風不敢再偷懶,便吐吐舌頭,接過水桶,自去了,沈惟仁拍拍手,便進了大殿,只見大殿之中,純元、純明兩位師叔和趙震宇正端坐蒲團,閉目練氣。

聽到腳步聲,趙震宇睜眼一瞧,淡淡道:「二師弟,你還知道回來啊。」

沈惟仁笑而不語,雙手結太極陰陽印,一禮道:「弟子惟仁見過兩位師叔,見過大師兄。」

「嗯,惟仁回來啦,甚好,」其中一個老道閉着雙目,淡淡回道。

沈惟仁早已習以為常,依舊執禮道:「師叔見稟,師父已在長安羽化,弟子此番剛從崑崙回返,探知李存義已向各派發難,故即刻回山稟明,望師叔們早作籌謀。」

「什麼?」純元、純明一驚,睜開雙眼,顯然不願相信。

「千真萬確,弟子親眼目睹,師父與各派掌門原本已救出,可被李存義發覺,在長安西市設伏,師父及諸位前輩中毒甚深,力竭羽化;弟子隨藏劍弟子癲道長通往崑崙報信,更是親歷有人慾謀崑崙,天幸未遂其願,」沈惟仁娓娓道來,更是連連催促,望師叔下令,悉知軍中俗家同門,早作謀划。

「知道了,你自去吧,」幾人淡淡的揮揮手,沈惟仁見狀,便抱手再禮,退了出來。

回了住處,沈惟仁便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腦海中仔細回想涿郡所聞,這了情和尚究竟何人?這洪劍平、楚天南倒底去了何處?在船上思索了一路,都未能理出頭緒,感覺仍有一股不易察覺的勢力在暗處撒開大網。又想到與青玄這一路見聞,感覺這時局之詭譎,讓人頭疼不已。左右想不明白,只得暫時作罷。

紫霄宮大殿內,純元輕聲說道:「震宇,你與惟仁同去塞北,他所言可有疑處?」

「師叔,二師弟在途中結識了那藏劍弟子,交情甚篤,執意要隨他前往長安,至於他說救出師父,弟子尚有疑惑,二師弟之難耐,你當知曉,即便藏劍弟子武功略勝於他,如何有這般能耐,救出師父,還能在李存義圍殺之下全身而退?此其一。他既親身目睹師父羽化,便該即刻回返武當報信,何以先去崑崙,時隔兩月余,方才回來,此其二」

純明聽罷說道:「震宇所言有幾分道理,只是惟仁向來老實,何必危言聳聽呢?他言崑崙遭人發難,擔心本門同歷險境,回來報信,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掌門師兄始終未得蹤跡,倘若惟仁所言屬實,咱們便該早作打算,寧信其有,未雨綢繆。」

純元點點頭,深有同感,便囑咐趙震宇,派得力弟子,送信至山下俗家弟子,讓他們秘密到軍中送信,更加派人手,日常巡視。

如此過了十數天,風平浪靜,該送的信也送了,山上一切如常,兩位武當耆老也鬆快了些,便討論武當後繼之人。若依資質武功,本該由純明繼任,只是純明是個武痴,為人淡泊名利,不擅交際,多番勸說未果。純明覺得弟子中無一人堪此大任,趙震宇雖是首徒,尚需磨礪,建議由純元暫攝此位,好好培養門下弟子,趙震宇偶爾聽到兩位師叔密探,話里話外,竟似不看好自己,暗暗惱恨。

青玄接到沈惟仁傳信,便辭別崑崙諸人,和韓輕羅一起山下,張嫣然依依不捨,直送出百里方回。

「好啦,別回頭去瞧啦,你那漂亮師姐早走遠啦,」韓輕羅打趣道。

「誰說我看她來着,我是看你呢,韓姑娘,我一時不太明白,你我非親非故,你何故陪我風塵一路,風餐露宿的?」青玄笑着問道。

「你以為我想啊,還不是因為師公,他老人家受人蒙蔽,平白結怨於各派,累的門中死傷無數,況且一直對尊師心懷愧疚,這不,既收留了令姊,又讓我來襄助你么?」

青玄努努嘴,自己如今已非黃口小兒,這理由雖然牽強的很,但見輕羅神情不似作偽,暗想這小妮子怕是也是一知半解,便不再追問,只拿些閑話聊聊。

兩人沉默許久,埋頭趕路,輕羅耐不住少女心性,走了半日,便耐不住寂寞,湊近青玄問道:「唉,臭小子,你說那唐門用毒怎麼如此了得?那碧紗籠倒底是用的什麼毒?我那晚瞧見牆外埋伏之人皆中毒暴斃,端是厲害無比啊。」

「我打聽這個幹什麼?我又不會使毒,如何曉得,」青玄漫不經心的回道,「還有,我沒名姓么?別老是臭小子、臭小子的叫我。」

「喲,既然你如此在意,咱們便分出萬兒來,我可比你大,從今往後,我便稱你青玄弟弟,你便喚我姐姐吧,」輕羅笑道。

「你有這麼大么?」青玄嘟囔道。

韓輕羅哈哈大笑,一路擺足了姐姐的架子,天色一黑,便不肯趕路,有店住店,沒店便找個避風所在,宿在野外。

畢竟孤男寡女,青玄頗為知趣,宿在野外時,有意的隔開老遠,生上兩堆篝火,各自歇息。在崑崙派中修養月余,青玄傷勢盡愈,如今略窺長風訣行氣門徑,與自身黃庭經同練,事半功倍,只是心中一直有些糾結,雖已稟明師父,但這黃庭經全本是否應盡數告知沈惟仁,一直未能決斷。

輕羅便沒有這麼勤奮,日間趕路已是辛苦,用了乾糧便倒頭就睡,偶爾體力真氣亂竄,也不以為意。

二人這走走停停,過了二十餘日,方才渡過淮河,青玄心繫大哥,焦急無比,見輕羅絲毫不在意,便提議,經淮河直去揚州,在揚州乘船,這樣既免了輕羅舟車之勞,又可日夜趕路。輕羅輕輕一笑,不置可否,於是便策馬疾馳,奔揚州而去。

入了揚州城,青玄摸摸懷中的江海鐵令,心想左右到了此處,不若去趟漕幫總舵,將洪老幫主的信物及口信帶去,也好了卻一樁心事,便徑直往瘦西湖畔而去。

到了漕幫總舵門前,青玄見大門洞開,便向門房稟明身份,值守弟子入內片刻,便返身邀二人進去。

到了正堂,青玄仰頭便瞧見「靖海平波」大匾額,只見魏文昌端坐正堂,左右兩側坐滿了人,青玄左右一瞧,竟一個也不相識。

「魏大叔,久違了,」青玄拱手一禮道。

「小仙長這是從何處而來?」魏文昌微微笑道,也不起身。

「魏大叔,我從北邊過來,途徑揚州,不知近日可有人前來送信?」

「不錯,前些日子收到崑崙派新任掌門玉靈子真人傳信,便召集幫中精幹弟子前來商議,巧了,不想今日仙長適時而至。」

青玄見濟濟一堂,心想不知此處可有李存義細作,便不想在人前言明洪天波的遺命,便深深瞧了一眼魏文昌,行禮道:「魏大叔,既有幫務,小子是外人,不便叨擾,便在外間候着,等您得空時,再與您敘話吧。」

魏文昌見青玄朝自己使了眼色,便點點頭道:「如此到怠慢了仙長,那便請您稍作歇息,稍後老夫再為您洗塵,」說罷,便招呼弟子,「來人,請仙長到廂房歇息,備些酒菜。」

青玄與輕羅便退出正堂,隨接引門人自去了廂房。

待二人出去,魏文昌也無心再談幫務,便遣散了眾人,自去了書房,招呼心腹弟子,悄聲道:「這瘋小道自上次北上,去了哪裏?那邊可有消息了?」

那弟子回道:「去了不少地方,一路去了塞北,后又回返了長安,據說傷了聖上,後來不知去處,這會子怎麼會來我幫,會不會和洪天波有關?」

魏文昌驚道:「洪天波不是死在長安西市了嗎?」

「不錯,據說,西市一戰,洪天波和其他幾派掌門悉數斃命當場,這瘋小道與他們在一處,不知是如何得以脫身的?要不要立即稟明?」

「你這榆木腦袋,一來一去,最快也要月餘光景,這小道士能從聖上逃脫,想必本領不凡,如何能留住他這許多光景?」魏文昌不耐道。

那心腹弟子沉默片刻,目光陰狠道:「明裏留不住,那便使些手段,左右不多十來歲的少年孩童,若成了此事,押解他們去長安,想必是大功一件,這幫主之位,非您莫屬。」

魏文昌在書房徘徊許久,方才狠下心來,點點頭,悄聲道:「既如此,在廳中安排下席面,邀他前來,為他洗塵,順便探探他口風,此事不宜夜長夢多。」心腹弟子聞言,便轉身出去,自去安排了。

青玄二人稍作整理,換了衣衫,便應邀前往廳中,輕羅一個女子,與漕幫諸人不甚熟稔,便執意不願拋頭露面,自在房中用了飯食,梳洗停當,倒頭就睡。

青玄無可奈何,也不好勉強,便徑自隨來人去了。一到廳中,只見席上除魏文昌,另有三人作陪,便自在魏文昌左手側坐下。

魏文昌微笑着握著青玄的手,招呼人上酒,而後道:「漕幫與仙長師徒有緣,今日能在本幫再聚,實在是漕幫之幸,不知尊師近來可好?可曾尋到?」

「不瞞魏大叔,小子自上次匆匆一別,歷盡萬難,一路尋到塞北,也未曾找到家師,這瘋老道當真讓人不省心,」青玄心知師父擄掠公主,如今藏身在青鸞阿姊身邊,茲事體大,倒也不敢隨意暴露了柳輕舟的行蹤,便假意調侃,推說不知。

「柳公子武功高絕,想必吉人天相,來,大叔敬你一杯,權當為你洗塵。」

青玄拗不過情面,便與之雙杯一碰,向其餘三人示意,幹了杯中美酒,早有人上來,再續滿。

魏文昌瞧青玄孤身前來,眉頭微微一皺,拿眼朝門邊的心腹弟子一瞧,那人示意,便悄然出門而去。

「仙長,不知此番途徑揚州,欲往何處?」

青玄聞言,拿眼瞧瞧席間其餘三人,欲言又止。

魏文昌會意道:「無妨,我來引見,這三位是我幫中新任的三位舵主,潤州分舵的趙舵主、常州分舵的李舵主、金陵分舵的卞舵主,三位舵主此番也是來商議崑崙傳信之事,都是自己人,但言無妨。」

「既如此,小子便直言,貴幫既已收到訊息,便知李存義已對各派動手,自當早作準備。小子曾在長安,見過洪老幫主,不過小子無能,無法護住他性命,洪老幫主已然仙逝了。」

「什麼?」席間之人均驚的一跳,魏文昌也假意驚訝,酒杯都摔落桌下,幾人齊齊驚道:「當真?」

「嗯,此事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幾位掌門在長安西市遭遇伏擊,在他們庇護下,小子僥倖逃得性命,此番來,本也是來將此事言明,好叫貴幫早作準備,」青玄低頭道。

「仙長見諒,老夫驟聞幫主噩耗,一時忘情,失禮了,」魏文昌揮揮手,早有門人喚過酒盅,重新滿上,便率先站起身來,舉杯道:「多謝仙長前往傳訊,如今我幫終於知道幫主下落,更明了仇人是誰,大恩不言謝,」說罷仰頭幹了,其餘三人也是起身幹了杯中酒。

青玄忙起身回禮,喝了一杯,道:「小子淺薄,當不得大禮,漕幫一直照拂於我,我只是報個信罷了,況且小子的性命,也是洪老幫主等人相救,要說謝,該是我謝漕幫才是。」

青玄要過酒壺,為席間四人添上酒,待要添酒回敬之時,魏文昌便無論如何不肯讓青玄自斟酒杯,搶過酒壺,親自為之添滿。

青玄起身,向四人告謝昔日照拂之情,率先飲下,微笑的看着幾人,待幾人滿飲此杯后,方才在懷中摸索,說道:「其實,我此番過來,還有一物要交付貴幫,便是……便是….」青玄疑道:鐵令呢?許是方才盥洗換了衣裳,落在房中了,咦,自己自幼便在軍中與族人飲酒,怎麼幾杯下肚,竟有醉意?

「不知是何物?」魏文昌笑道。

「其實,洪老幫主曾交代我…將…江海…令交….,」一股倦意襲來,青玄只覺天旋地轉,口舌彷彿打結一般,便一頭栽倒在桌上。

「江海鐵令?」魏文昌一驚,「快,去他身上搜,難不成洪天波將此令交給了他?若是能得此令,號令全幫,我這幫主當真坐的穩了,也不必事事仰北邊鼻息,」魏文昌既興奮又急切道。

席間幾人將青玄放倒在地上,上上下下摸索一遍,哪裏有什麼鐵令。

「必是在他房中,」那卞舵主說道。

四人也顧不上青玄,便急急往廂房趕去。

輕羅躺在床上,本已昏昏欲睡,不料突然聞到一股暖香傳來,頓時一個激靈從床上躍起,自己常年練毒試毒,對這些迷煙毒粉再熟悉不過了。

這些尋常毒煙如何能奈何自己,輕蔑的搖搖頭,一想不好,青玄那臭小子去吃酒去了,既有人來暗算自己,那小子想必著了道,如此想來,便將自己包裹一紮,揚手便朝門外打出一枚淬毒細針,門外一人輕哼一聲,便栽倒了。輕羅急忙躍到青玄房中,將他的秋露劍及包裹背在身上,出了房門便朝廳中趕去。

方出了廂房院門,便遙遙見到幾人風馳電掣般朝這邊趕來,便隱在假山後,待他們走過,這才急急趕去廳中,只見青玄橫卧廳中,口中喃喃自語,渾身滾燙,人事不知,暗罵一聲,便將他拖起來,背在身上,往外跑去。

也不知輕羅哪來的力氣,背着青玄一路狂奔,堪堪到了漕幫大門外,門房見二人急急出門,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見輕羅將青玄拋上馬兒,自己飛身上馬,打馬便跑。

魏文昌見心腹弟子倒在廂房外,便趕回廳中一看,哪裏還有人,便追出門外,遠遠瞧見兩人一馬而去,大罵門房弟子,飛身上馬,追了上去。

「這死小子,鴻門宴也敢吃,當真是蠢貨,」恨得急了,便拿手在青玄腰上死死掐了幾下,見青玄兀自趴在馬上,一動不動,又覺著好笑,又在他背上、屁股上狠狠掐了數十下。身後馬蹄漸疾,兩人慌不擇路,不辯方向,便沿着瘦西湖策馬亂竄,到了樹蔭下岔路,一轉馬頭,轉進一個巷子,亡命般催馬。

魏文昌趕到岔路,左右一看,點點頭,幾人分別去追索。

輕羅遠遠瞧見一處高樓,似有燈火,便打馬向前,朝着亮處而去,待走進一瞧,原來是座高塔,見青玄仍然未醒,在馬上一路顛簸,趴在馬上,吐得一塌糊塗。

輕羅只得跳下馬來,將青玄背上,一踢馬臀,將馬兒趕跑,自己拾階而上,近前一瞧,只見門樓高聳,原來是「大明寺。」

此時寺門早關,只得繞到寺后,尋了處矮牆,將青玄先托上去,自己翻牆而入,而後接過青玄,背着朝一處草屋而去。

今夜月明星稀,六月天的夜間,蛙聲蟲鳴不絕於耳,輕羅四下張望,原來是一片菜園,想必這是大明寺僧人日常栽種,此時靜悄悄的,四下無人,僧侶應已歇息,唯有草屋一點星火。

「門外何人造訪,」輕羅方到門外,便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輕羅嚇了一跳,暗想這老和尚耳力了得,自己這般斂息躡步,竟還是被發現,便索性大喇喇的在門外應道:「大和尚,小女和一位朋友無意冒犯,叨擾清修,這便離去,」說罷邊轉身要走。

「既然來了,即是緣分,無妨,請進來坐吧,」門裏一聲傳來。

輕羅悄悄四周,確是也無其他容身之所,若是驚擾了闔寺僧侶,怕是暴露行藏,便咬咬牙,推門而入。

進門一瞧,只見茅屋簡陋異常,只有一張竹塌,一方竹案,案上一豆星火,再無其他裝飾,一老和尚盤坐竹塌,一年輕和尚盤坐在竹案旁,兩人也不言語,不避蚊蟲,尤其那年輕和尚,被蚊蟲叮的一臉的包,也不去驅趕。

「將背後的孩子放下來吧,」蒼老的聲音傳來。

輕羅這才卸下防備,大口的喘著氣,將青玄放了下來,茅屋甚小,只得將之放在地上。也不顧兩位和尚,便從懷中摸出一枚藥丸,掰開青玄的嘴,將葯餵了進去,而後伸腿朝青玄連踢數下,輕聲喊道:「死了沒?快醒來吧。」

老和尚睜開雙眼,瞧瞧了二人,淡淡道:「這位少俠內力精湛,他並非中毒,只是中了閉氣軟筋散之類的葯,並無大礙,再過幾個時辰自然醒來,不必焦急。」

「哪能不焦急,後面還有人追着呢,」說罷掰開青玄的嘴,又要喂葯。

「女施主不必着急,你這藥丸解不了他的毒,你為他推宮活血,許是有用,」老和尚施施然道。

兩人一番折騰,那年輕和尚也睜開眼,站起身來,挑了挑燈芯,讓燈光亮堂了些,而後走到青玄身邊瞧了瞧,朝老和尚一禮道:「師父,此子我識得。」

「識得如何,不識得又如何,淵兒,你心魔未平,未得清凈心,這江湖之事,不必執著,他有他的造化,你有你的使命,若心有漣漪,便枉費了多日修行。也罷,既此間無法讓你清凈,今夜之後,我們便離開此間。」

喚作淵和尚的年輕人便回復平靜,合十一禮道:「謹遵師命。」

輕羅依言,提起真氣,為青玄緩緩推宮活血,過了一個時辰,累的滿頭大汗,只見青玄一連咳嗽數聲,將口中污物吐出來,輕輕舒了口氣,這才迷迷糊糊的睜開眼。

青玄只見四周昏暗,艱難道:「不是在廳中吃酒么?這又是哪裏?哎喲,怎麼渾身這般疼痛,誰打我了?」

「呸,你還知道醒來?」輕羅輕叱一聲,「叫你貪杯,著了人家的道了吧?」這才將有人迷倒之事說出來。

青玄稍稍緩了緩,這才想通此間關節,便問道:「韓姑娘,你無礙吧?」

「累的夠嗆,這間怕也不太平,你既醒了,自己瞧瞧,可有大礙,若無礙,咱快些離開此間,怕是他們會尋到此間,平白連累了兩位大師。」

青玄這才留意到兩位打坐的和尚,瞧輕羅朝自己點頭,便爬起身上,雙手合十道:「多謝兩位大師。」

「少俠客氣了,是這位女施主相救,與老衲無干,不必致謝。」

青玄仍舊合十一禮,便盤坐在地,暗運黃庭經,檢視周身,只見體力並無大礙,結合長風訣,頓飯功夫,便將體內殘毒逼凈,朝輕羅使個眼色,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老和尚仔細瞧著青玄行氣,眉頭微微一皺,略有詫異,便重新回復平靜,閉上雙眼。

輕羅也是合十一禮,見老和尚閉目不語,也不打擾,和青玄輕輕轉身,便要出門。

青玄走到案邊,瞧了眼年輕和尚,心裏一驚,急忙走近,拿起案上油燈,仔細照這年輕和尚的臉,待瞧的分明,大驚道:「太子殿下?」

「貧僧法號淵,如今是師父身邊的小沙彌,不是什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我是斛律青玄,斛律青玄啊,你我在梳玉河見過,當時我師父趕走觀星台之人,你難道忘記了?還有我阿姊和北望外甥,你也忘了?」

青玄知道,淵和尚分明就是李守一,否則,這天下端無如此相像之人。

聽青玄如是說,年輕和尚再也無法若無其事,睜開雙眼道:「北望外甥?誰是北望?」

「便是你與我阿姊的孩兒,阿姊起名李北望,如今她人在長安,雖阿姊嘴上不說,想必對你甚是挂念,太子殿下,你怎麼在此處?」

年輕和尚長嘆一口氣,瞧了瞧老和尚,許久之後,平靜的說道:「我早非太子,如今跟隨師父修行,只求為天下蒼生祈福,稍減罪孽,你只當未曾見過我。令尊之事,是我對不住敕勒族人,我餘生定日日誦經,為他們超度。」

「你可知李存義如今….」青玄急道。

「阿彌陀佛,」老和尚出言打斷青玄,從塌上下來,走到青玄身邊,平靜道:「少俠,人各有志,李守一早已故去,如今你眼前這位,是淵和尚,他紅塵遊歷一場,如今放下,便不會再理世事,他自去吧,莫擾了他清修。」

青玄瞧著李守一一副蕭索模樣,怒道:「拋妻棄子,捨棄萬民,修的什麼行?修行有何用?我敕勒十萬鐵衣血灑北孤,我父兄族人因你李家而死,你不思復仇,自暴自棄,悟的什麼道?悟道能如何?那李存義如今篡位自立,剪除異己,江湖一片腥風血雨,你這般毫不在意,逃避遁世,又能躲到哪裏去?」

「你不是他,不知他的苦,人各有造化,無謂強求,斛律少俠,你自去吧,江湖路遠,各自珍重,」老和尚合十道。

「走吧,」輕羅拉拉青玄。

青玄恨恨的瞧了眼李守一,「我阿姊在長安樓心月,化名晴雪,你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自去說清楚,去瞧瞧北望,從今往後,我再不想見你,懦夫,」說罷摔門而去。

「阿彌陀佛,」老和尚無奈的唱道。

青玄從茅屋出來,心緒難平,不曾想見到自己所謂「姊夫」竟已出家,非為他遁世惱火,而是心疼自己的阿姊,越想越氣,提氣狂奔數里。

天色漸亮,青玄喘著氣,倚在一棵樹下,汗流浹背,微風拂面,這才清醒了些,扭頭一看,輕羅呢?

只見遠處一女子發足狂奔,堪堪趕上前來,喘氣如牛,渾身汗濕,邊跑邊怒道:「你這是要死么?害我忙活一夜,如今這般亡命般,你…你還有沒有…有沒有良心?」

青玄見輕羅提着秋露,背着兩個包裹,上氣不接下氣,滿面通紅,宛如從水裏撈起來一般,這才想起昨夜她一路護持自己,逃離漕幫,心裏頓時十分抱歉,忙不迭的接過佩劍包裹,連連告饒道歉。

「快些走吧,漕幫昨夜不曾尋到我們,難保白日裏不遍索全城,這揚州可是他們的地盤,我們快些出城,尋路去武當吧,」輕羅提醒道。

青玄點點頭,扶著輕羅,兩人也顧不得修飾,待城門打開,便打散頭髮,拿污泥髒了臉面,顧作落魄,混出城去。

青玄出城后,便租了駕車馬,吩咐送去附近碼頭,使了些銀錢,混上了南下的貨船,咱歇在貨倉之內。

漕幫諸人遍索全城,待聽得碼頭來報,有兩名落魄年輕人坐船而去時,青玄二人已離開多時,恨得魏文昌急急派人去沿線傳訊,務必在江河上截住兩人。

自青玄走後,李守一便再不發一言,神情痛苦,了情無奈,便辭了方丈,師徒二人離開大明寺,一路遊歷,也不知去處。

上船后當夜,輕羅便高燒不退,在這伏天竟然冷戰連連,青玄雖讀過醫典,但不曾試過藥石,眼見輕羅日漸嚴重,焦急無比,這貨船上雖有百十名船工,可就是沒有郎中,也無藥石。

天幸輕羅自幼研習毒術,只言體內氣息紊亂,該是夜間奔襲過甚,脫力后着涼,應無大礙。

青玄如何敢信,天氣炎熱,貨倉中並未備有被褥,見輕羅蜷縮一團,冷戰不止。無奈,只得將輕羅小小的身子扶起來,不避男女之嫌,將之摟在懷中,更以一絲柔和的真氣透過輕羅的天井、金門兩穴而入,仔細檢查病灶。

輕羅畢竟是女子,經脈細狹,青玄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先將自身真氣以長風訣行氣路勁一路溫養,左手抵住輕羅天井穴,右手抵住金門穴,引導自身真氣按長風訣行氣路徑分別流轉,真氣入體后,行走緩慢,只覺輕羅體內真氣之亂,當真匪夷所思,一強一弱互相抗衡,絲毫沒有圓融,心道這小妮子當真心大,這麼長時間,竟然沒有寸進。

待手足少陽經行遍,便再發力,沿脈將輕羅體內真氣收斂,強行引導,與自身真氣交融,而後一路收集,漸至壯大,直至氣海,這般十二脈行完,青玄也是滿頭大汗,吃力非常,好在長風訣依託人體五行,藉助天時,於療傷甚有助益,待將輕羅體力紊亂的氣息理順,只見懷中人兒也舒了口氣,渾身香汗淋漓,收功后一摸,高燒已漸退。

輕羅只覺自己夢中跌入水潭,渾身潮濕油膩,難受異常,勉強睜開眼,「嗯」了一聲,便見到一張熟悉的臉,額頭被一隻手摸著,左腿也被人握在掌中,自己竟躺在一人懷中,衣衫盡濕,緊緊貼在身上,體態身姿畢現。

時間彷彿凝固了片刻,便聽見輕羅「呀」的一聲驚叫:「你幹什麼呢?」

青玄急忙鬆開手,慌亂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你可別亂想。」

「臭小子,沒想到你是這般的急色鬼、登徒子,」說罷嗚嗚哭了起來。

「韓姑娘,我在為你療傷呢,你以真氣助你打通諸脈,又見你渾身冷戰,方才是不得已,不得已為之,絕非有意輕薄,我向長生天起誓,我以敕勒全族榮耀起誓。」

輕羅哭了會,仔細檢查自身,見自己衣衫整齊,再檢視自身,見之前混亂的真氣已平和無恙,略略提氣,感覺丹田充盈,之前那道落月掌力已煉化,與自身相融,體力還多了一道柔和平順的真氣,想必是青玄的,心中便信了八分,只是面上仍舊不肯干休,罵道:「你這般輕薄了我,叫我今後如何嫁人?你須得對我負責,否則我對你不死不休。」

青玄心中暗暗好笑,面上還是陪了笑臉道:「好好好,是我不好,我自作多情,不該費心費力為你療傷,應該讓大姐姐再高燒數日,自然好轉才是。」

輕羅聽罷,見青玄也是渾身濕透,雙手隱隱顫抖,知道他這是耗力過巨,怒氣早消,想到自己被他摟在懷裏,心中宛若小兔亂撞,不由紅了臉,索性扭過頭去,輕叱道:「如今我雖好了些,但渾身乏力,還未大好,這會子餓的緊,你去弄些吃的來,要清淡些的。」

青玄苦笑的搖搖頭,出了貨倉,見甲板上一船工在打撈上幾尾鮮魚,便上前商量片刻,買了兩條鮮活鰣魚,借了船上的小廚房,拿個瓦罐,煲了一罐魚湯,趁著空隙,將身上沖洗乾淨,等魚湯濃稠,這才端到倉中。

輕羅這會子也換了件清爽衣衫,接過一碗湯,三兩口便喝下,當真鮮美無比。見青玄盯着自己,白眼一翻道:「盯着我做什麼?」

「嘿嘿,」青玄傻笑不語。

輕羅也不在意,將一罐魚湯喝個乾淨,翹著腿,嘴裏哼哼的唱起小調,精神許多。

青玄將瓦罐送還回去,便也躺在倉里,並不言語。

只見輕羅輕輕哼著:「煙雨蒙蒙花又開,春風吹上舊石台,楓葉染紅瀟湘水,便知那山故人來。情郎欲征須彌山,切切不知何時還,我將杜若綉絹上,只盼江月照郎安。」

青玄聽她唱了一遍又一遍,詞曲婉轉動人,情不自禁的跟着哼了起來。

「今天,謝謝了,」輕羅在黑暗中,突然停了哼唱,小聲道。

「咱們不用見外,你這病都是因我而起,沒有你在漕幫捨命相護,我怕是早已被那魏文昌害了。」

「你自己不礙事吧?」輕羅輕聲問道。

「我能有啥事,對了,你這歌真好聽,是你家鄉的歌嗎?」青玄回到。

「這是我阿爹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鄉的歌,只聽他說是我娘最喜歡的曲子,」輕羅輕嘆道。

「你娘呢?」

「我都沒見過我娘,」輕羅嘆道。

「我也是,我有記憶起,我娘便去世了,我是阿姊和父兄帶大的,」青玄也嘆道,「師姐,你把這首歌教給我吧。」

「嗯。其實,其實我比你小些,以後你便像我爹一樣,叫我阿羅吧,我叫你玄哥哥,如何?」

兩個年輕人同歷生死,幾番周折,終於放下心防,互訴心事。

青玄的夢中,除了沙場殺伐,秋風烈馬,偶爾也夢見一帶江水,滿山黃花,那花叢當中,有一人靜候情郎,清唱着一首曲子,江南煙雨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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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劍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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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長歌弄玉,且擬醉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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