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篇 傷害

作家篇 傷害

微微細雨,自無聲之中滋潤萬物,卻給了人們悲傷的錯覺。

或許這是多愁善感之人對大自然無病呻吟般的誤解,但是如若毫無悲傷之意,又怎麼會將這「睡美雨聲中」的秋雨,誤解為悲傷之物呢?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或許林允謙此時也稍稍感覺到了些許這樣的心情。

今天,他破天荒一般地沒有與文一凡共同回家,而是自己一個人調查至幾乎傍晚,才堪堪回到家中,此刻天已經幾乎全部黑了下來,只有點點秋雨,能夠給他帶去一絲慰籍。

——該如何,能夠面對如今的他呢?

這是他一路上都在想的問題。

——如果告知他一切,他會感覺到悲傷吧……

——那樣冷靜的人,冷靜如老師那般的人,悲傷起來,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他不知道。

若是從理性的角度來分析的話,或許告知他不失為一種好辦法。因為經過他的各方面分析,文一凡是「作家」的概率不超過0.1%,是作家棋子的概率在35%左右,而剩下的概率,則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的……天才。

他自小便被人稱之為天才,能夠被他心上的人很少,甚至幾乎沒有。但是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不得不承認,文一凡是一個天賦與他不相上下的天才。

所以,他第一次如此渴望與一個人交朋友。

真正的朋友。

正因如此,他才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事——如若文一凡對自己來說只是一個普通的助力,他大可以安排好後路后,將這一切告知他,賭那65%的概率。

但是現如今,這是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因此他不能夠允許自己以對待棋子的方式對待文一凡——即便他真的是一個普通人,那麼面對自己失蹤四年的父母的死訊,又會怎樣去想呢?

「吱呀——」懷著忐忑的心情,大門被緩緩地推開,文一凡循聲望去,只見林允謙緩緩地從門外走來。

——好險,幾乎是剛剛掛斷電話,他便回到了這裡。只是他看起來,有些低落?

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他的表情,文一凡只是微微一笑,說道:「怎麼樣,第一天工作,感受如何呢?」

——他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的家人,都被殺死了吧……

——又或者說,這四年來,冷靜如他,也早已預料到這種局面呢?

望著眼前露出絕美微笑的文一凡,他心中竟然升起了幾分心痛。

猶豫許久,他最終還是沒有將一切告知於他,或許是因為此刻此刻無法完全信任他,又或者只是不想傷害到他的內心,林允謙最終選擇了隱瞞真相。

「還好,但是不知為何,有一個問題一直都在困擾著我。」沉默片刻后,他終是長嘆一口氣,說道:「話說起來,文清羽現在在哪呢?」

「她跟著同學一同出去玩了,不必擔心,我剛剛與她通過電話。她畢竟是我為數不多的親人,我肯定會時常將她的安全放在心上。」文一凡笑了笑,接著問道:「那麼,你介意與我共同分享那個問題嗎?或許我們可以一同探討一下,就如同第一天相識的那般。」

——為數不多的親人……或許為他存留一絲幻想,也是一種善意吧……

「人在生下來,就是為了互相傷害的嗎?」輕輕地皺起眉頭,林允謙輕聲問道:「又或者說,我們生下來的意義,難道只能是傷害彼此,最終只能有一方萬劫不復嗎?」

——只能傷害……彼此嗎?

整理餐具的手緩緩地停下,文一凡沉默著,似乎是稍稍理解了他的些許感受。而林允謙則是靜靜地站在一旁,倒也是耐得住性子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或許吧,」終於,文一凡緩緩地開口說道:「有的時候,我也會去想這一個問題,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有的時候,當我凝視夜空之時,天上的星星總會另我不由得想去清算自己身邊的惡意,不論是他人的,還是我的。」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說道:「每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都會不由得感受到自己的罪惡——因為每一次,我都會失望地發現,我對於他人造成的傷害,遠大於他人施加於我的惡意。這不由得令我懷疑,我自身存在的意義。」

——不知為何,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能夠讓我免不了去思考原先早已確定的理論,這便是……知己嗎?

緩緩地放下餐具,文一凡思考著,雙眼抬起,對上了他的雙眼。

「那麼,你最終的答案呢?」忍著心痛,林允謙緩緩地問道:「意義又是什麼呢?」

「沒有意義,」文一凡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的出生沒有意義,允謙,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作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漢尼拔萊克特教授曾經說過:『傷寒和天鵝來自於同一個地方』,可是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沒人,能夠做到盡善盡美呢?」

——你總是有一種魔力,林允謙。這種魔力是我無法解釋的東西——它總是讓我審視自身,審視原先早已篤信的東西。

——如若一定讓我回答的話,我不知道我自身是為了什麼存在的。向善,又或者是為惡?這個問題只有我能夠回答。但是,也只有我,最沒有資格回答……

「你似乎是一個很喜歡審視自我的人,每一次都能夠回答的如此完美,」強顏歡笑下,林允謙看著他,說道:「其實,我可以教給你一個方法——你可以在入夢之前,幻想著自己能夠時間倒流,審視一天的行為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這或許不失一種好的方法。」

「只有積極向上者,才會不斷地審視自我,尋求改進。」文一凡微笑著搖了搖頭,「可惜,我並不是這樣的人。」

「如若用一種主義形容我的話,那應當是虛無主義。這種消極的情緒並非向普羅大眾認為的那樣,是阻塞在通往成功道路上的障礙,對於我來說,更像是聊以自|慰的藥物。」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他接著說道:「不知道你能否明白,一個生下來就沒有追求的人,是有多麼悲哀——沒有任何東西,對於他來說是有吸引力的。任何東西都觸手可得,不需要去追求什麼,只能看著他人歇斯底里的樣子,卻無法獲得哪怕一絲同感。這便是我,允謙。」

「當老師,只不過是我一時興起的打算——我父母留給我的這些錢,足以夠我舒適地度過一生的時間。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根本不知道我該走向哪裡。只能將他人向前奔跑逐夢的時間,用於欣賞路途的風景。」雙手插兜,他靜靜地站在林允謙面前,話語之間幾分落寞:「這應該,便是虛無主義了吧——正因如此,我才認為,討論自身的善惡,毫無意義。」

——與其在暴風雨中與大海搏鬥,倒不如靜靜地躺在床板上,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只是望著天上的星星,感受著大海的起伏——即便是因此沉入海底,也不失為一種結局。這便是……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地活著,無意義地追逐著,最後被人遺忘,化作一處無意義的墓碑——我的一生本就沒有什麼意義,有為何要庸人自擾呢?

「在我看來,虛無主義是對意義的思考深入了本質,發現沒有意義。然而,談論意義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深陷意義的泥沼,不如正視存在本身。」林允謙笑了笑,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既然周圍的一切都是存在的,就算我們都是桶中大腦,那麼大腦也是存在的,最不濟,我們所意識的『我』是存在的。」

「這便是為什麼,我不認為虛無主義是一件壞事。」二人相視一笑,原先那略顯壓抑的氣氛似乎得到了緩解,「不過,就在剛剛,你似乎提到了幾點很有趣的細節,給了我些許啟發——我們不妨嘗試以人的主觀思維,來審視一下你最先提出的問題,如何?」

「好辦法,」林允謙點了點頭,笑著說道:「那麼,就先來說說我的看法吧,我認為,人的主觀意識,就好像是一台投影儀,你主觀感受到世界是你的大腦對現實世界的模擬,但是由於僅僅是投影儀的原因,這個模擬必然不是真實。而客觀,則是可以令人們互相影響,最終逐漸貼近真相。」

夜色漸深,逐漸深沉的黑色籠罩著大地,就像是一塊巨大的幕布,遮蓋住了整座城市。

「如若單單將這一點歸功於客觀的話,或許並不准確。」林允謙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要推翻原先的概論,接著說道:「在我看來,客觀意識只是其中的因素之一,而對科學的探索和對於真理的深挖才是將模擬的真實推向更加接近真實的方向,這才是貼近真相最主要的因素。至於那些人類發明的計算機等等,也不過是模擬『人的模擬』,可既然是模擬,必然不是真實的。正因如此,計算機才無法獲得感性思維,或者客觀意識。」

「如此一來,豈不是一切有關於善惡的討論,都變成了毫無意義了嗎?」文一凡搖了搖頭,「如若一切都是虛假無比,我又如何能夠得知,自己所認知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呢?」

「我們其實不需要知道,一凡。」林允謙看著逐漸黑下去的夜空,感嘆道:「如若一直執著於身邊的真假,那麼我們最終將會在無數次猜疑之中,逐漸無法信任任何事物。那會使得你變得讓人難以接近,最終患得患失,徹底丟失自我。」

——徹底丟失自我……嗎?

——說到底,我現在究竟是誰,還會有人記得嗎?

文一凡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苦笑。

沒人會記得。

人們只知道,他叫文一凡,或是許桓英,又或是別的什麼,可是最初的名字,又有什麼人記得呢?

他真正的名字,或許自己也說不清吧……

面具帶久了,便會反噬其身。而無數層面具之下,又能剩下什麼呢?

一具墜入虛無主義的空殼罷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林允謙,我甚至已經分不清,我對你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了……我不知道,如若拋開「作家」的身份,我又能夠幹什麼呢?即便掌握那麼多的技能,即便有著看清一切人心的雙眼,我是否還能夠……是否還有勇氣,回到名為「人類」的社會中呢?

——以一個……「人類」的身份。

「執著於周邊的人的善惡,只不過是庸人自擾的行為罷了。如此一來,我們將會丟失掉本我,變得容易被他人左右心情。」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苦笑,林允謙用一種溫和的聲音說道:「這一點在哪裡都適用——人心的溫度從來都不易測量,一凡,我曾經見過最殘忍的罪犯,也曾經見過最善良的警察,他們的共同之處在於——他們全都是人。這或許的確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但是如若你想要知道我的看法的話,你就能夠明白——我們不應該執著於他人對我們自身的看法,又或者是他人對於某些事情的做法。在這個世界中,沒人能夠做到顧全一切,我們在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在衡量與捨棄。因此,不必拘泥於他人強加於自己的善惡,冷暖自知即可。」

——冷暖自知......你要我冷暖自知?

——不過......這難道不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嗎?我為何要接受他人強加於我的觀點呢?這麼多年來,儘管我一直說著不在乎,可是那些被我記錄在筆記上的故事,難道其中的某幾個瞬間,就從來沒有打動過我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個作家,如若創造出來的東西,連自己都無法說服,那麼他又如何能夠說服他人呢?

——事實就是如此,走到如今這一步,我才真真切切地發現——我早已失去了面對自己罪惡的勇氣,即便我並不畏懼死亡,但是我卻極力避免自身的罪惡被公佈於天下的那一天,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恐懼呢?

——可是,我為什麼能夠肯定,這一切是罪惡的?

不過是旁人強加於我的觀點罷了......

——包括最近的焦慮......最近的憤怒......最近的一切煩惱,難道不都是因為,我害怕失敗,害怕一切被公之於眾嗎?

——如若我完全不怕,那麼此時此刻的心態,絕對不會出現半分浮躁!

一瞬間,文一凡的腦海中劃過了無數往事。此刻,他才驚訝地發現,如今的自己,竟然與曾經那個不懼任何挑戰的「作家」完完全全偏離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竟然會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原先的「作家」,可不會產生畏懼。

——感謝你......林允謙,是你令我真正意義上審視了自身的一切。如若此刻沒有「繼承人」對於我的威脅的話,我真的想要與你分享這一切真相。可惜,如若我在這場博弈之中敗北的話,你也會因為包庇而被逮捕吧......抱歉,我還不能告訴你一切。

雙目之中緩緩地恢復了原先的神采,他此刻竟完完全全地平靜了下來。原先困擾著他的罪惡一掃而去,剩下的,只是平靜。

「我想,你的問題,我找到了答案。」

平靜的說出這句話,他終於再一次露出了微笑,與原先不同的是,這個微笑,是舒心的微笑。

「你知道蘑菇嗎?林允謙?」微笑著看向窗台上的盆栽,植物的根部,長著幾根蘑菇,「這種真菌總是會出現在陰冷潮濕的地方,這對於光亮的別墅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麼搭配的東西。」

「正因如此,我討厭蘑菇,因為他們總是令我想起某些腐敗的東西,又或者是某些不好的回憶。總之,如果非要讓我選出什麼討厭的東西的話,蘑菇絕對在其中。」手指輕輕地碰觸蘑菇的傘狀外表,文一凡輕笑一聲。

「那麼,為何不直接摘去它的根部呢?那樣的話,這種陰暗,豈不是便被你根除了?」林允謙問道。

「這便是問題所在,允謙,我不捨得將它摘去。」他輕嘆一口氣,「在我看來,蘑菇本身沒有好壞。它只是靜靜地成長,我的喜好無法左右它的命運——它並沒有做錯什麼,如若僅僅因為我的厭惡,便被剝奪了存在的價值,這難道不是殘忍嗎?」

「可是如果換做是人的話,我卻能夠因為個人的喜好,去選擇傷害某個人,又或者是善待某個人,或許這便是我的可笑之處吧......」靜靜地看向林允謙,他略微皺了皺眉,「又或者說,每一個物種都會是這般,對於同類殘忍無比,卻唯獨留下自己的溫柔,將它給予並非同類的生物呢?或許這,便是你問題的答案吧......」

「文一凡,你當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啊,溫柔到孤獨的地步。」看著眼前落寞的他,林允謙長嘆一口氣,「不過,感謝你,你為我解答了我的疑惑,作為報答,我也會為你解答你的疑惑。」

他眼中的決心,在此刻竟令文一凡感到些許奪目,他甚至差一點便沒有忍住,想要將一切告知於他。

但是最終,千言萬語,僅僅匯聚成了一個微笑,和一句簡單的道謝:「謝謝。」

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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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無可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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