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移宮

71、移宮

劉賀是個很喜歡遊獵的皇帝,當然,漢室天子也少有不喜遊獵的。

歸根結底,秦朝太短,漢室的精神同樣承自那個距離並不久遠的大爭之世。既然是大爭之世,尚武、爭先便是必然的主流。更何況,自漢室鼎立,帝冕之上沾染血漬並不偶見。因此,大漢天子不可能如後世的天子一般,認為自己是天命所歸,只需垂拱袖手,便可天下歸心,自成聖明——他們太清楚武力對自己的重要了。

劉賀同樣如此,儘管他並沒有受過正經的皇室教育——他畢竟只是諸侯王之子,並不是自出生就有可能成為皇帝的皇子——但是,他並非完全沒有這樣的意識。

——皇帝對諸侯王的壓制同樣是基於皇帝對地方的絕對控制,其中就包括軍權。

所以,在王吉、龔遂等人擔憂的同時,劉賀對他們的進諫置之不理,也並非只是貪玩任性,他也有相當不得已,更重要的是,劉賀對於置身未央宮,有著直覺般的反感,那是源自心中最直接、最直白的恐懼與戒備。

——身家性命皆Cao於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權臣之手!

劉賀不會天真地認為,只是因為自己已登基,是天子,霍光與其它漢臣就肯定會獻上自己的忠誠與恭敬。事實上,當成為天子的興奮與激動稍減,惶恐便在劉賀的心中不停彌散——為什麼會是自己呢?

自接到詔書,劉賀身邊的幸臣總是奉承著以孝文皇帝來比方他,但是,真正登基了,劉賀就立刻意識到,自己絕對不是孝文皇帝。

——孝文皇帝是怎麼進的長安,他又是怎麼進的長安?

——孝文皇帝能做的事情,他哪一樣做到了?

當最初的興奮消退,最直白的驚恐便一直如影隨形,劉賀的確不是什麼賢良聰明之人,但是,他也不是痴傻愚鈍到什麼都不明白的人,而且,他五歲為王,縱然再不肖,該學該知的東西也自有人一一教導,只要稍稍冷靜,再一一對比,他便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了。

——如今軍政大權都在霍光的手中,而且,霍光是武帝詔令的顧命大臣,昭帝偏又從未親政,如今,他不提歸政,朝中更無人敢作聲,因此,霍光是名正言順地大權在握。

——為臣者掌握實權,為君自然只能被架空。

劉賀很清楚,他這種被架空與惠帝、武帝當初根本不同——霍光的權位不是來自於他,相反,是他必須倚靠霍光才真正立足,可是,只要想想從最初被徵召入京以來的一切待遇,霍光對他是何想法簡直就不言而喻了!

這種情況下,他能怎麼辦?

——他是不想惹怒霍光,但是,他更要保證自己的安全吧!

劉賀都想象過,自己也許哪一次吃了什麼又或者在哪兒睡著之後,就再也不知道後來了!

這種情況,他能安心在未央宮做這個皇帝嗎?

——他寧可與自己一貫的親信在一起,離未央宮、離長安都越遠越好!

安樂與龔遂的諫言,他都聽了,也聽懂了,但是,讓他把一切都寄望於自己妥協后得到霍光的支持……他不敢!

——歸根結底,霍光需要與他妥協嗎?

——如果霍光真的維護他,當初他又怎麼會那麼狼狽地入京呢?

劉賀並不笨,只要看清這一點,他就知道,當皇帝這件事,從開始就不由他決定,那麼,如何結束也不會由他決定。

事實上,劉賀也沒有想錯,只是他並不清楚,直到現在,霍光也還沒有想好,該在何時、以何種形式將這一切結束。

劉賀的惶恐也在霍光的意料之中——他越惶恐就越需要更多的力量拱衛,自然而然地,也就很成功地將漢臣推到了霍光一邊——昌邑舊人任職的越多,秩位越高,原來的漢臣能得到的自然就越少。

張安世一向謹慎,不願多置一詞,杜延年在霍光面前卻少有顧忌,他直接問霍光:「將軍尚有何顧慮?」

只有他們二人,又是在自己府中,霍光也沒有對他隱瞞,沉吟著說了兩個字:「原由?」

——是的,霍光擔心的就是這個。

——史筆昭昭,他倒不擔心自己的身前身後,而是擔心,若廢得不夠名正言順,再立的新君可能天下歸心?

杜延年有同樣的擔憂——劉賀所行的確有諸多的不合規矩,但是,畢竟沒有真的做下什麼天怒人怨的殘酷錯事,畢竟,天下權柄本就不在他手中,自然也做不得大事,做不得也就不會錯了……

正因為劉賀的舉動,杜延年更擔憂另一件事:「將軍以為縣官之舉是否刻意?」

——劉賀的確不是什麼賢王,但是,諸侯王本也不需要多賢達,可是,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也曾聽進勸諫的少年,他真的會在成為皇帝后如此妄為嗎?畢竟,他即位才數日,不是數年……有那麼難以忍耐嗎?

霍光沒有回答,張安世倒是說了一句:「縣官亦在試將軍。」

——經歷過先帝,他們就不會對皇帝的能量有絲毫輕視。

——那個身份本身就是一種威懾。

霍光點頭,輕拍了一下面前的漆案,對二人直言:「我本擬讓官吏上書,劾天子無道……」

張安世與杜延年並不驚訝,畢竟這個計劃本就是他們一起擬定的,畢竟,群臣能議立,也就能議廢,而且,劉賀讓昌邑舊臣入朝實在是觸動太多官吏的利益了,想挑動這個矛盾實在不是難事,但是,現在,霍光這樣措辭,顯然是另有想法了。

「將軍欲如何?」張安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出來——有他在,杜延年素來不會接這樣明顯的話題。

霍光似乎也在猶豫,沉吟了片記得才道:「昭帝葬畢,縣官即有亂行,太后廢之若何?」

昭帝剛葬數日,劉賀就不斷出遊,完全可以說是不孝,上官太後有充足理由出面……比起朝臣出面更加名正言順!

張安世與杜延年都是一怔——這個計劃的確比之前那個更妥當,但是,這樣也會讓皇太后的權勢更盛……霍光究竟是遺漏了,還是有意為之呢?

兩人同時沉默,霍光倒也沒有再追問,畢竟,事情還沒有到必須立刻做決定的地步,因此,過了一會兒,他便轉開話題:「這些暫且不急,縣官任命甚多,我等也當出聲了。幼公。」這話是對杜延年說的,杜延年也沒有推辭,立刻就應下:「諾。」

從霍光幕府離開,兩人也沒有再說什麼,說了兩句話便各自去自己的官署。

自從劉賀即位,霍光便嚴令宮禁宿衛之人不離宮,張安世自然也不例外,除了霍光召他議事,他一直都在宮中的光祿勛寺,其他人也是如此。

到了光祿勛寺,張安世還沒上堂,就見自己的長子匆匆迎了上來,行禮之後便低聲道:「大人,太后詔,明日遷長樂。」

張安世稍稍愣了一下,隨後便想起昨日,霍光出宮時隨口對說了一句:「長樂宮已備,子孺可選郎宿衛。」回過神來,他就聽到長子輕聲讚歎:「太後有膽略。」

皇太后搬到長樂宮是定製,只不過長樂空置太久,先帝在世時也不便先把長樂宮整理出來,只能按制維持,直到先帝崩,少府才開始布置宮室,其中又要考慮皇太后的喜惡,再精益求精,能在兩個月完成,少府上下也真是竭盡全力了。不過,張千秋如此讚歎的原因卻是因為,就在數日前,皇帝罷免了霍光的女婿,將自己原來的相任命為了長樂衛尉,執掌長樂宮的宮門守衛,其中的意味昭然若揭。這種情況下,皇太后還敢移官,就不能不說一聲有膽略了。

張安世卻不由皺眉,心中隱隱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麼。

他承認,霍光的這個外孫女確實不同尋常,但是,這位幼年入宮的皇太后真的會行險嗎?

——是有什麼事上官太后明白了,他卻不明白嗎?

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想通,張安世便暫時拋開這個問題,召來屬吏,商議調哪些人去長樂宮宿衛。

杜延年是太僕,皇太后移駕這種事是必然要他參與的,因此,他與張安世同樣得到了消息,甚至,他還接到了皇太后的詔書,明確地要他清點皇太后所屬的馬匹車駕,除移宮所需,其餘儘先入長樂。

使者離開后,杜延年對太僕丞道:「這就是沒有中太僕的結果。」

當值的太僕丞是張敞,對主官的抱怨,他只是聽著,沒有寬解,也沒有附和,等杜延年說完,他才問是不是由他去辦這件事?

杜延年卻搖頭:「太後有詔於我,不宜另遣人行事,君……可自便。」說到最後卻是笑了。

張敞一愣——這話可不想是主官平素的語氣措辭了。

「太僕?」張敞有些猶疑——是自己想的那樣嗎?

杜延年點頭:「君所書正當時。」

「諾。」張敞立刻行禮謝過,他是杜延年任太僕后親自簡拔的人,因此,前些天,安樂當上長樂衛尉,他就準備了諫章,卻沒有直接奏上,而是先給杜延年看了,當時杜延年搖頭讓他暫時不要奏上,說是時機未到,他也就沒有往上送,這些天等下來,他正有些著急——若是有人先上了相似的奏章,他寫的就沒有意義——杜延年卻鬆口了。

張敞沒有多問,回去后,第二天就呈上了那份諫章。不過,第二天,最重要的事並不是任何國家大事,而是皇太后移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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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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