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自中原入了北地,一路深入,天轉涼,風也轉烈。

一片荒林里,李硯身着北地軍士所著的普通胡衣,混在護送他的人馬當中,默默坐在樹下等待着。

趕了多日的路,他此刻一身都是塵灰,就連鞋面也快要看不出原本模樣了。

等到午後,才見到一行人自遠處而來。

李硯抬頭看了過去。

一行皆是胡人,騎着馬挽著弓,有男有女,很快便到了林子外。

為首的馬上坐着仆固京,後面跟着孫女僕固辛雲。

老人家下馬後快步走入林中,向李硯見禮:「世子久等了,請隨我入部中。」

他們早已接到大都護暗中遞去的命令,為免去麻煩,李硯如今不適合在瀚海府露面。仆固部居於邊境,又地處偏僻,正好可以讓他暫時落腳。

李硯起身,看了看他道:「還是別叫我世子了。」

仆固京雖不知詳情,但伏廷是吩咐過的,稱了聲是,改口道:「請郎君隨我們啟程。」

李硯跟隨他出了林子。

上馬時,仆固京見他一語不發,好端端的一個白凈少年,臉上卻露出無比深沉之色來,便出言寬撫了一句:「郎君不必掛懷,不管是出了什麼事,都會過去的,你想想咱們這北地不是也從困境裏走過來的?」

仆固辛雲自恃比他大幾歲,也接了句話,少不得要帶着讚揚之心提一句伏廷:「祖父說得對,何況還有大都護在。不是說郎君連突厥兵都面對過了,又能有什麼比戰事更嚴重。」

李硯只說了句:「走吧。」再無其他。

曾經他也以為面對過的突厥便是絕境了,如今更大的絕境卻是來自於他們世代效忠的天家,甚至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數日後,瀚海府城外。

棲遲坐在行駛的車內,剛剛看完了李硯叫人送來的信,知道他已在仆固部安穩落腳,才放了心。

占兒坐在她懷裏,伸出小手來,從她手裏搶了信去扯著玩兒了。

窗格帘布被掀開,伏廷看進來,瞄了眼占兒手裏的信,問:「看完了?」

「嗯。」棲遲低聲說:「雖說是緩兵之計,但還不知朝局會如何變化。」

伏廷說:「多往好處想。」

棲遲竟覺得有些好笑了:「你便是這麼安慰人的?」

他默不作聲地放下了帘布。

棲遲以為這幾句話便這麼過去了。

說話時隊伍入了城,穿過大街,熟悉的氣息又回來了。

這時候她才察覺,瀚海府的點滴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在她這裏印得這麼深了。

馬車忽的一停,帘布又被伏廷揭起,他說:「下來。」

棲遲一怔,朝外喚了聲秋霜。

新露細心,被她以「照顧染病的李硯」為由留在光王府了,只有秋霜隨她回了北地。

待秋霜進來接過了占兒,她低頭出了車中。

行將日暮,街頭上的人已少了許多,整條街顯得有些空曠。

伏廷一下馬就在吩咐羅小義,要他馬上安排大夫去光州。

做戲得做全。羅小義配合無匹,馬上招手喚了兩個人跟着,要親自去醫舍安排,還要叫官署特地派專人送大夫去光州才行。

待他打着馬離去了,伏廷轉頭看向她,指了一下街邊:「那算不算安慰?」

棲遲朝那裏看了一眼,那是一間她名下的鋪子,離得尚有幾丈遠,但這城中她的鋪子哪有她不熟悉的,那是專賣精貴物事的。

她起先還站着在看,接着才回味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是要送東西給我不成?」

伏廷嗯一聲,低頭看過來:「怎麼,不算?」

棲遲是驚訝罷了,心裏回味了一下,想着他這舉動分明與他們先前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便猜他可能是早就想着的了。

「嗯,不算,」她小聲說:「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他嘴角一牽,這話也沒錯:「你要換別家也行。」

「那豈不是便宜了外人。」棲遲說到這裏,心中倒真有些輕鬆了。

這麼長一段時日都不大好過,阿硯的安危,哥哥的仇,無一不壓在心裏,現在被這岔一打,難得的都暫時放去腦後了。

伏廷看着她:「那你想要什麼?」

在她房裏看到那堆賬冊時,牽連起那個珠球,他就想着是不是該送個像樣的東西給她,現在發現竟成了件難事,以她的財力,大概也沒什麼稀奇精貴的沒見過了。

棲遲想了想,朝來路看了一眼:「還記得當初在佛寺里,你我未曾點過的那盞佛燈么?」

伏廷回憶了一下:「記得。」

「我想要你陪我去點上。」棲遲聲音輕的大概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也不清楚怎麼就想到了,寺廟在城外,而他們已經入了城,日頭也已西斜,聽來有些任性而為。

伏廷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很乾脆地點了頭:「上馬。」

隊伍先行護送占兒回去,棲遲坐上了伏廷的馬,只有他們兩人走這一趟,來去更方便。

伏廷握著韁繩,將她擁在身前出城時,眼睛又看見她脖子上掛着的那個珠球,想到她先前那句「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忽而記起了當初買這東西的地方也是她的鋪子。

「這個,你當初是故意的?」

棲遲輕輕嗯一聲:「叫你發現了。」

他只覺好笑,難怪賣的那麼便宜。

……

佛寺這時候已經沒了香客,寺中正在做晚課。

他們下馬入了山門時,仍是住持親自過來作陪,引着他們去了點佛燈的地方。

佛堂里燈火跳躍,蓮花型的佛燈簇擁在一處,一盞擠一盞,好似一片燈海。

棲遲站在那裏瞧見了當初為哥哥點的那盞佛燈,仍好好地擺在當中,轉過頭,住持已經將剛做好的燈奉了過來,請他們自便,退出了佛堂。

她端在手裏,看了眼上面貼著的字,畢竟是北地之主,他們刻意沒寫名字,只寫了彼此的姓氏,一個伏,一個李,挨在一處。

目光自那個李字上掃過,她忽的笑了一下,捧著往上放,墊着腳,想放在哥哥的那盞燈旁邊。

伏廷握住她胳膊,免得下面的燈火撩着她裙擺,手一伸,接了過去,輕而易舉地放了上去,看向她:「笑什麼?」

她說:「笑我竟然是姓李的。」

明明是宗室出身,卻早已沒有了宗室該有的尊榮,看見她哥哥的佛燈,便想起了眼下境況,如何能不可笑。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麼,聲音低沉沉地在她耳旁說:「你若不姓李,現在就不會與我站在這裏了。」

棲遲的眼睛從燈上轉到他臉上,對着他的視線,心裏一陣漲漲的發麻,抬手撫了一下鬢邊的髮絲,輕輕點頭:「嗯,你說得對。」

那絲剛冒出來的不甘,被他的話給撫平了。

從佛堂里出去時,天就黑下了。

伏廷在山門外將她抱上馬,翻身上去:「就這樣?」

是問她還有沒有其他想法了。

棲遲說:「我忽然想起來的主意罷了,再回想一下,此時阿硯正當病著,你我竟還跑來點佛燈,竟有些傻氣了。」

「做完了才說傻氣,未免晚了。」

她笑了笑,故意這麼說的罷了。

伏廷握韁,策馬出去。

回到都護府,羅小義已辦完事情來府上復命了。

眼見棲遲臉上帶笑地往後院去了,他在前廳外問伏廷:「三哥這是特地帶嫂嫂散心去了?」

伏廷心想也就補了一件當初沒做成的事,算什麼散心。

「後面還不知會如何,至少叫她好受些。」

自去了洛陽至今,出了這事,她都多久沒露過笑了。

羅小義不免也想到光王府的現狀,有些唏噓。

伏廷忽然說:「你記得讓曹玉林儘快來見我。」

羅小義還記得他先前說過的話,一下嚴肅起來:「放心吧三哥,阿嬋指不定早帶着消息在等你回來了,我去傳個信。」

剛轉身要走,伏廷揪着他后領拽回來:「記的賬呢?」

羅小義想起之前他還要過一回,後來被入都的事一打岔,竟給忘了,如今又提了起來,馬上就去取。

……

棲遲先去看了占兒,他已在乳母那裏睡著了。

剛回到房中,秋霜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小聲稟報說:「家主,大都護方才親自來問了奴婢您在北地存錢的柜上,也不知是不是奴婢想錯了,總覺著那是要給您錢的意思。」

棲遲險些要想偏了,他是非要給自己送些什麼不成?

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秋霜退了出去,她出了門,一直走到書房門口,剛好見到羅小義離去的身影。

伏廷在書房裏站着,一隻手在扯著軍服袖口上的束帶,眼睛盯着桌上攤著的一本冊子,察覺到她進來,抬頭看了過來。

棲遲走去他身側,只瞄了一眼便認了出來,她見過的,那本羅小義記的賬本。

「這時候你還顧著還我錢?」

伏廷正是怕後面顧不上才想現在給她,他說:「本就是你應得的,我要是言而無信,還算什麼男人。」

棲遲看了看他的側臉,桌上點着燈,燈火將他的突出的眉骨描摹出來,鼻樑是高挺的一斜。她垂眼看着他搭在桌沿的手指,說了實話:「其實我從未想過要你拿錢回報,我那時候想要的,本就不是錢。」

伏廷早就一清二楚,那又如何,她確實在他身上花了錢,他也親口說了要擔着。

「還說這個做什麼?」

棲遲靠在桌邊看着他:「這是我欠你的,」她頓了頓,低聲說:「我欠你一句真心話。」

伏廷眼睛看了過來。

他手忽而將那本賬本一壓,隨手扔開,抓住了她的手。

棲遲被他拉到懸地圖的木架前,架頂橫木上就綁着捲起的北地地圖。

伏廷伸手在上方一扯,地圖垂下,唰一下展在眼前。

北地廣袤的疆域在眼前一覽無遺,他指了一下:「今後北地八府十四州,凡我伏廷名下所有,皆歸你李棲遲。」

他轉過頭,看着她:「這是我還你的。」

棲遲心頭震動,忽然間覺得自己什麼都已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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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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