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暮景小憶(2)

第十六章 暮景小憶(2)

「你,放開我」陰月執拗的拍着緊抓自己手臂的男人。

雪花,孤零的飄落,好似昨夜被人遺棄的宣紙,無人在意。

趙南朝並未惱怒,順勢鬆開了手,三尺劍早已歸鞘,安安靜靜,就好像它的主人,靜如蒼松,孤劍客這名號也是實至名歸了。

「你為何要救我」空靈卻有着一絲狡黠的可愛眼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趙南朝。

「我說過,婦孺不殺,有背我劍心」

「你怎知我就是那婦孺,而非旁人口中的妖女?」

「你的眼神,沒有殺氣」

說完,趙南朝自顧自的朝前方走去。

只留剎那恍惚的陰月與那孤雪飄零。趙南朝不知道的是這雙眼睛,或許也只是對他沒有殺氣罷了。

「你等等我」

隨着少女急促的步伐,那年的記憶也好似恍惚了一般,或許是太悲傷,悲傷的記憶都會被人下意識的遺忘吧。

那年,她與他共處三月,過了雪季,卻沒有春天。

當年吞下的並非什麼奪天造化的寶物,而是滄海島國進貢的一枚丹藥,世間僅此一顆,本是要獻給當今聖上,特意用松木雕刻,「造化丹」,卻未有造化之能,只是能讓人容顏永駐,本無陰陽教何事,只是教中長老得此消息,認為是立功的機會,不料消息泄露,反而被江湖傳成奪天造化的神物,陰陽教便有了此劫。

此劫陰陽教眾損失甚大,陽日也力竭身亡,陰月失蹤,反被梧桐院反咬一口,而那丹藥,早在陰月咬開蜜蠟的瞬間便是化為一股清流,流進了腹中。

趙南朝與陰月同行了三月,陰月本以為這樣就好,但還是在南陽郡被陰陽教眾發現蹤跡,陰陽教四位長老同時出動,陰月不想連累趙南朝,便是隨其歸教。

之後的故事,便是暗無天日的刑法,好在上任陰月掌教當今陰陽教大長老一力護短,才保住一條命,本以為如此便可償還,卻沒想到命有盡時,大長老年歲已高病危難救,陰月已有隨死之心,但造化弄人,卻讓兩人再次相遇,而這次,她要殺他,他卻不知。

荊州的雪並不似梁州,大片的雪花下的急,路過巷弄大院門前的石獅子被雪覆蓋,以看不出形態,好似掩蓋了這世間的苦楚,又好似只是遮羞罷了。

陰月在後一步一步跟着趙南朝,腳印剛巧吻合,卻始終保持着一丈的距離,就好似當年二人賭氣一般。

如今,他已不是那孤劍客,腰間早已沒了三尺劍,卻被人尊稱天師,而她也早不是陰陽教的陰月,空有不老的容顏卻如那老樹盤根,外表翠綠,內心卻早已枯黃憔悴。

「那日,你為何不聲不響的走了」早已沒了當年偉岸的嗓音,反而帶着些許滄桑。

身後女子並未搭話,還是小心的跟着趙南朝身後,低頭仔細的丈量着腳印。

「為何要殺我?」

少女見前方已沒了腳印,白袍卻還在眼前,抬頭又低頭,還似當年一樣擺弄着衣角。

「不得不殺」

「哦?那邊動手吧」

「我」陰月一愣,沒想到趙南朝回答的如此痛快。

「我殺不了你」

「既然殺不了,又為何來此?」

「我,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管我」陰月有點磕巴,歲月荏苒,卻好似未在她身上有所留痕。

「你還是當年的模樣啊,我可老嘍」趙南朝自嘲的撫了撫雪白的鬍鬚,點了一下肩上浮雪。

「既來之則安之,隨我逛逛吧,殺我之事並不急一時」

或許這天下,能如此對待來刺殺自己的人,也只有他了吧。陰月出神的想着,並未回話,還是一丈的距離,不遠不近,就好似二人的關係,數十年,仍是這樣。

歲月,改變的或許不只是容貌,還有性格,如果是當年那個孤劍客,必然會追問,而如今的天師,只留輕描淡寫了吧。

「給」

趙南朝猛的回身,嚇了陰月一跳,一剎那腦海中數道思緒閃過

「他要殺我?」

「也好,如此死在他手也好」

晃了一下神,卻沒有那所想的殺氣浮現,睜開眼,才發現,趙南朝手中一個油紙包裹的手掌大小的物件映入眼帘。

油紙中包裹的是一塊塊整齊的桂花糕,此時冬季早已沒了桂花,現在能吃到此物也只有別有用心的小販將桂花與蜂蜜一起密封儲存,以求能在這深冬臘月將這不應時節的桂花糕賣給哪家家境殷實的深閨小姐。

而這荊州因氣候地勢,卻無桂花,那這桂花糕又從何處得來?

「拿着,不能吃了」

「為何,我偏要吃」陰月執拗的搶過,或許是天氣寒冷,雙眼有了些霧氣。

打開才發現,桂花糕早已發黃變質,深黃色黴菌交叉在上面,入手硬邦邦的,好似出土的古董一般,早已風乾。

陰月一愣。

「這是當年你托我買的桂花糕,這麼多年了,可是給到你了」

是啊,自己忘了,當年為了讓他不與教中長老碰面,她便略施小計,打賭讓他去買那桂花糕,沒想到,歲月荏苒,這桂花糕還是到了她手,他還沒有忘記那年的承諾。

「你,迂腐」聲音有點顫抖,好像是極力剋制着什麼。

趙南朝撫須含笑「這麼多年,你還是沒變啊,對了,前些日子,你的傳人去了嵩山,與你當年有幾分相似呢」

好似因為這早已風乾的桂花糕,二人隔閡有了些鬆動。

「那不是我傳人,只是長老們精心栽培的幼苗罷了」

「陰陽教啊,妄圖操控這陰陽輪迴,卻不知這天地陰陽豈是如此兒戲的」

「當年之事,是我對不住你」

「你有何道歉的,與你無干」陰月柳眉微蹙,聲音有點哽咽。

「如若當年我不出手,或許你也不會遭此劫難,這些年受苦了吧」

「你又怎知我當年就是求死,而不求活呢?」

「有時,死了比活着好」

陰月好似想明白了什麼,卻不想承認,還是掙扎著追問。

「那你為何一直帶着這桂花糕?」

「你已明了」

手中桂花糕好似突然沉重了許多,陰月雙手發抖,突的好像拿不住了,或許是上面的浮雪太沉了吧。

趙南朝並未在乎陰月的顫抖,雙手交叉插在白色衣袖之中「當年救你是不背劍心,而那桂花糕,是不負承諾」

恍,陰月耳中再無其他聲響,好似世間一下安靜了下來,可笑,真的可笑,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何來的英雄救美,何來的不忘承諾,一切,只是自己所想罷了,他從未在意,就像他對這世間,從未留意卻又細緻入目。

「噗」桂花糕已是落在雪中,好像那深林中的朽木,無論如何掙扎,終究無人問津。

「你,就沒有一絲的在乎嗎?」陰月顫抖的嗓音打斷了轉身邁步的趙南朝。

「何為在乎?」

「哈哈」陰月的笑聲有點癲狂,像孤狼剛離開狼群時的無措,又好像桂花掉落,輕飄卻未得到泥土的回應。

或許一切早已註定,就像那年的滄海,總是無法拒絕奔入的江流。

「好,我這就取你性命」

井中月,月中井一齊施展,四枚花朵形狀的暗器從四個方向向趙南朝襲來。

不見趙南朝動作,周身氣息一凝,猛地彈開,腳下積雪隨着那暗器一起改變了方向,散開。

散開的瞬間,一把黑色尖刀月牙形狀,已是到了眼前,趙南朝下意識的推出一掌,去沒想到,陰月反而將刀對準了自己,將手肘對着那一掌。

「噗嗤」趙南朝再想撤招也是來不及。

利刃入肉的聲音,陰月好似解脫了一般,倒向了趙南朝的懷中……

即使白髮如他,也未料到此景。

陰月在他懷中,單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吃力的往上蹭了蹭,好似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嗓間血跡已不受控制,沿着嘴角流出,這一刀好像並未刺入她胸膛,又好似是她所願,嘴角微動,在呢喃着什麼。

趙南朝貼近才聽清「當年啊,我就想,能死在你手中便是極好」

說話間,氣血翻湧,努力往下咽了口血水「我要你,今生,來世都記得我」

「記得一個喜歡桂花糕的人,記得一個在等你的人,記得沒有名字的人」

抓着衣襟的手好似沒有了力氣,緩緩下垂。「不要難過,我一定要死,不然會連累他人,佈局人……」最後的呢喃已是沒了聲響。

深港巷弄,沒有了蕭蕭車馬喧,卻也好似那白雪,失去了色彩。

趙南朝沒有一絲一毫的動作,就這樣保持着,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好像雪落,無痕無聲,卻涼透了心。

其實,他一直記得她,也是年少時,他孤舟泛江,一劍斷千流,也是那一劍的一瞥,從人群中看到了她,黑紗遮面,髪間卻有一顆朱紅的發簪。滄海再見,他一眼便認出了她,而那年,他已是江湖孤劍客,而她卻是人人喊打的花中妖,但他還是救了她,他的劍心,從不是那不殺婦孺,心之所向劍之所指,才是他的劍心,那桂花糕,從未離身,後來他娶妻生子,妻子普通,但眉間的神態卻有幾分相似,本以為今生再無相遇,深居嵩山早已撩佢凡塵事,卻未想會是如此。

那一刻,他才知道,她一直未忘了自己,就如那桂花糕,雖已腐敗,卻依然在。

但他沒想到,那一刻,她會求死,或許真如他先前所說「有時,死比活要好」

鮮血早已染紅了白袍,覆蓋上一層浮雪,卻未見有何動作,只是矗立在此,好似當年她便是如此看着他。

玉絮不知情仇恨,獨留殘雪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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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英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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