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3）易源（2）

易源還記得蘇欣宇，而且，印象很深。

那個一年級長得虎頭虎腦的女孩子，兩年來一直沒怎麼變，依舊是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圓圓的臉上卡著一副彩色鏡框的眼鏡。她還是那樣熱情衝動，什麼事情都擺在臉上。

易源自小聰明，他沒有上過幼稚園，上小學之前卻已經能將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百以內的加減法能夠短短几秒內心算出結果。曲高和寡，他向來難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直到在奧數班裡，他碰見了蘇欣宇。奧數題，在他眼裡，不過是比課本稍微有趣點的東西，他即使漫不經心地做，也會是最快做出答案的那個人。但是，有次他演算好了草稿，準備謄抄一邊過程交給老師——老師總是這樣麻煩，明明列幾個式子就能出結果的東西，卻必須要求寫步驟。他的寫字速度不慢，過程也標準，素來是老師的範本——他也時時以範本的標準苛求自己。易源不緊不慢地寫著，寫到「答」字時，卻聽見背後有女孩子清脆的聲音「老師，答案是不是52？」

易源有些詫異，他轉頭，看到一個文靜的姑娘——易源心裡，戴眼鏡的人都可以用這個形容詞，正舉著演算紙眉飛色舞地呼喚著老師。老師很高興，這道題目雖說不算難，但是這樣短的時間能做對也不容易。老師快走兩步，拿起演算紙看了一下，「寫的不錯，繼續努力。」老師從來不吝自己的表揚。

在奧數班裡，一旦有人演算出結果，其他思路凝滯的人便會偷偷摸摸地借來做出結果人的演算紙。易源當時的同桌便是其中一個，他借來了蘇欣宇的演算紙，麻利的抄好，再傳給下一個有需要的人。同桌拿來觀摩時，易源瞥了一眼，在心中默默評價，嗯，字跡工整，思路清晰，步驟完整，就是方法有點複雜了，如果第三步那裡直接用剛才的結論就能出結果了，她相當於又證了一遍結論。易源一邊想著，一邊補充了「答」的內容。舉手，「老師，我做好了。」

老師拿起易源的本子，快速掃了一遍，抑制不住的笑容，「對對對，這裡就是剛才講過結論的變形，喬元偉，保持！」易源接過本子，笑了笑。卻聽見那女孩子的聲音「呀，我做複雜了！」他回頭，看到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女孩子一臉凝重地擦著自己地演算紙，易源想，這姑娘，還真有幾分聰明呢。

下了課，易源趁著擦黑板的功夫，瞅了眼老師的花名冊——老師每次上課都會在第一個做出題的名字後邊打勾，「蘇欣宇」，易源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原來是她啊，隔壁那個好班的數學課代表，老師常提起的那個。

自那以後，易源便覺得蘇欣宇好像和他較上了勁——她的過程不再完美，但是答案一定正確，易源有些好笑，決定陪著這個女孩子賽幾場。

幾周過去，易源驚奇地發現，蘇欣宇竟真的不比自己遜色多少。自己一晃神，可能就被她搶先算出答案。易源有點想認真把她當對手了，卻看到女孩子走了過來，「易源，我們做同桌吧。」

「啊，好」，易源一時怔愣，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答應了蘇欣宇。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要求和自己同桌，在學校里，他的同桌一向是老師分配的不學無術的差學生——老師美其名曰「一幫一」，班裡成績稍微好一點的同學不願意和他同桌，人都是害怕比較的，小小的易源有些明白他們的想法。蘇欣宇，真的有些與眾不同呢。

下一周的奧數課，易源早早地到了奧數班，將第一排中間的兩個桌子和凳子用抹布細細抹過，才放下書包。蘇欣宇到的有些遲，看見易源便走到他旁邊坐下，書包「咚」的放在桌上，用肉肉的小手在耳邊扇著，「呼，累死我了」。

易源皺了皺眉，還好自己已經抹過了桌子。

那天的題有些難，饒是易源也半天才有了思路。

「喬元偉，最後要不要加一呀。」蘇欣宇的聲音硬生生阻止了易源的筆尖。

「要啊，它最後轉化成了兩邊都種樹的模型啊」，易源看著旁邊女孩子的眼睛說——母親說過，說話時看著別人的眼睛是對他人的尊重。

「哦哦，我怎麼沒想到呢，喬元偉你真聰明」，女孩子把臉埋在了書本里，筆桿揮的虎虎生風。

易源轉過頭，繼續完善剛才的過程，心裡卻有些異樣。他自小便聽過許多的褒揚，老師的，親人的，班裡借他作業抄的同學的，來家裡串門的客人的……他始終能欣然接受，並不以為意，但是這一次，卻是前所未有的發自心底的高興。

易源漸漸地也會主動和蘇欣宇探討一些題目，女孩子的思維有時並不連貫縝密，但是創新性和跳躍性極強，一點即透，易源喜歡和聰明人交流。

蘇欣宇的一句「朋友」，把易源帶回了兩年以前的生活。那時的他，還叫喬元偉，那時的他，除了成績好，腦子好外，還有一個幸福的家。

「蘇欣宇，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易源有點激動，卻又收斂了語氣，「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什麼都不一樣，怎麼能做朋友呢？」

「喬元偉，你……你怎麼了？」蘇欣宇有些被嚇到了。

上課鈴適時響起，打破了三年二班門口尷尬的男孩女孩。

「你快去上課吧，以後沒事別來找我了。」易源轉身，又定住，「還有，我叫易源。不要再叫錯了，我……我討厭那個名字。」

易源徑直走回自己座位，拿出英語書，站起身，「Pleaseturntopage81，followme.MUSIC，M-U-S-I-C，音樂……」

知道隔壁班稀稀落落地響起讀書聲，蘇欣宇才默默轉身回班。

蘇欣宇其實是有些生氣的，但是小孩子總是很難同時擁有太多情感，蘇欣宇現在的心中便充滿了疑惑，她十分想知道——為什麼喬元偉要改名。

接下來的一整節課，蘇欣宇都在望著床邊那盆綠蘿發獃，直到老師要交課堂作業時才如夢初醒，慌忙問了同桌作業，還好，加減乘除混合運算簡便演算法的題目，對於蘇欣宇來說不是什麼新內容，她幾下寫完，趕在老師抱起作業本前交給了老師。

「蘇欣宇？你怎麼才交呀」，在數學老師的心中，蘇欣宇的總是最先交的那批。

蘇欣宇看著老師把本子落在最上面，絞著手指，說話有些吞吐，「就是……有道題目卡住了……一時算不出來……」

「哎？今天題目不難呀，你不應該呀……現在懂了嗎？」老師有點疑惑，說著就要去翻蘇欣宇的本子。

「懂啦懂啦，謝謝老師，就是思路一時卡住了」蘇欣宇把頭埋得很低。

「哦，懂了就好，學數學一定要學懂吶」，老師見到好學生總是喜歡多說兩句。

「是呢，老師我知道啦。」蘇欣宇抱起那摞作業本，「老師我幫您抱到辦公室吧」，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羞愧。

身後的數學老師笑著搖頭，「這孩子……」。

蘇欣宇是那種一點就透的孩子。她十分悔恨自己上節課開小差的行為，又不齒自己和老師撒謊的行徑，儘管依舊十分好奇易源這兩年來的變化，但是不會再在上課時間去思索這些事情。

第二天一早的數學課，蘇欣宇聽得格外認真，她甚至還舉手回答了兩個問題——好學生向來是不會主動舉手的，她這才心下稍安，彷彿已經補償了昨日的錯誤。

早課下后，蘇欣宇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遞給老師沒帶沒交的記錄條后，老師把昨天的課堂作業本交給蘇欣宇，神情有些鬱郁，揮手讓她順便把隔壁班的易源叫過來。蘇欣宇所在的三年一班是全年級的好班，而易源所在的隔壁的三年二班是年級有名的「搗蛋班」，但是這兩個班卻是同一個數學老師——蘇欣宇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老師再好，學生不學也出不了成績。後來，她在高中的課本上看到「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便立時想起了她小學五年的生活。

蘇欣宇有些不願——畢竟易源說過讓她無事就不要再打擾他了，但是「師命難違」，蘇欣宇抱著本子一邊走，一邊暗暗給自己打氣——這也算是有事了吧。人總是為自己的行為找出合理的解釋，小孩子也不例外。

蘇欣宇抱著作業來到三年二班門口，依舊是那個領唱小姑娘給傳的話，「易源，三一班數學課代表找你！」小姑娘今天的聲音有些啞，聽起來有些悶悶的。

蘇欣宇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直接讓那個領唱小姑娘告訴易源是數學老師找他，也許是覺得被老師找不光榮？也許是自己還想和他聊聊？蘇欣宇真的不知道。

易源蓋上了筆帽，摘下眼鏡，看似沉穩的走出來，天知道他又聽見是蘇欣宇找他的時候內心有多複雜，又激動，又無奈，又厭煩……小小的易源竟在從座位到門口的不足十步中體會到了「五味雜陳」。

「易源，數學老師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蘇欣宇看他出來，忘了之前想問他的一些問題，只倉促說完這句話，便向自己的班。抱作業抱的有些久了，手臂有些發酸。

易源有些詫異竟是老師找他，看著女孩子有些吃力的背影，他也想幫女孩子抱一會本子，好讓她歇一歇，但是終究沒說出口，轉身往數學組辦公室去了——她有什麼好幫的，她比自己還壯些呢。

「對了」，身後女孩子的聲音再次想起來，易源頓步，轉身，看向蘇欣宇。

女孩子把作業本的一邊搭在窗台上，用身子頂著，甩著手，「老師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你小心點。」因為手在不停地甩著，女孩子的聲音一頓一頓的。

「好，我知道了。」易源看著蘇欣宇的眼鏡，輕輕答道，也不管女孩子有沒有聽到，便又轉身往老師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