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1）齊威

蘇欣宇的家鄉在西北的一座小城，有多小呢，後來初中的地理老師指著教科書上地圖上的黃河，「大家看，黃河『幾』字的左上角就是我們的家鄉。家鄉的戈壁草原，瓦房小巷，胡楊和四合木，還有熙熙攘攘的人口，在地圖上都彙集成了那麼小的一個點。

就是這樣一座小城，也有市中心和市郊之分，蘇欣宇原本的家就在小城的邊陲，父親是個有野心的人，不甘心讓女兒接受這裡糟糕的教育，計劃著讓女兒能夠在市中心讀初中。

她原來的學校很小，只有一座教學樓和一塊被稱作操場的紅磚地，一進校門便能看到那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校門的鐵柵欄上綠油油的纏滿了爬山虎，教學樓的牆側長著八瓣梅和臘梅枝，這些生命力頑強的花花草草不知是何時種下的，他們自生自滅，卻活得愈發精神。

那時的蘇欣宇總是對這樣的花草不屑一顧，她討厭老師帶著全班同學下樓觀察這些不會說話的蠢物，她覺得，看這樣了無生趣的玩意，還要再寫一篇看圖說話的自己簡直是比這些蠢物還蠢的傻子。她是溫室里嬌養的花朵，父親在小鎮里是頂體面的人，母親雖為了照顧她辭去了工作，卻是當時小鎮里鳳毛麟角的大學生，家裡更是小鎮里最早擁有轎車的一批人。中小學按區域劃分就近入學的政策實施后，蘇欣宇本不應該在這所學校繼續讀書，但是她捨不得她一年級時就結交下的朋友，捨不得對她捧在心頭的老師，軟磨硬泡地讓父親拖了幾道關係，車接車送地留在原來的學校。班裡誰不羨慕她呢，學習好，家世好，老師喜歡，她幾乎佔盡了那個年代那所小學里一切的資源。

那個時候，老師喜歡誰，誰就是全班人最羨慕的人。小孩子不懂得分辨好壞，卻懂得逢迎巴結。蘇欣宇就在同學的奉承，旁人的稱讚中帶領著同班的女孩子，欺負著整個年級的男孩子。女廁所總是小學女孩子的庇護所，她們在被男生追逐走投無路時只要躲進女廁所，興奮地叫著「你有本事進來呀」，就可以看到男孩子抓耳撓腮、漲紅了一張小臉的窘迫樣子，許久男孩子方才憋出一句「你有本事出來呀」，就這樣一來一往，不知不覺中度過多少個課間。蘇欣宇在二年級就已經玩膩了這些把戲，比起這樣毫無意義地動嘴，她覺得還是直接動手來的實在，哪個男孩子惹惱了她，她便笑眯眯地抓起男孩子胳臂的一塊肉，使勁一擰，轉上180度，就可以悠哉游哉地欣賞男孩子呲牙咧嘴的樣子。男孩子們知道老師喜歡她，從來不和她真的生氣，每每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再躡手躡腳地揪她一下頭髮，在她耳邊大喊一聲，然後等著她再欺負回來。

其中做的最頻繁的，是蘇欣宇的同桌，一個叫齊威的清清瘦瘦的男孩子，總是喜歡在蘇欣宇寫字的時候突然碰她一下，或者偷偷擦掉她剛演算好的草稿，他坐在蘇欣宇的右側，卻總愛在做眼保健操的時候拍拍她的左肩，然後看著她呆楞的樣子傻傻地笑。蘇欣宇有時氣得狠了，不怒反笑，然後左右手各拿起一本厚厚的書，笑眯眯地問他選哪個。齊威總是苦著臉，閉著眼睛選一個，但常常，總是兩本書先後拍在他單薄的肩上，然後附贈在他細細腿上180度的一擰。蘇欣宇總是想，為什麼齊威那麼煩人，難道他不怕疼嗎？難道是自己的擰功退步了嗎？蘇欣宇看看自己的手，暗暗思忖，嗯，一定是他太瘦了，所以不怕疼，畢竟自己總是擰不到他腿上的多少肉。

有時蘇欣宇又覺得齊威很溫暖。

蘇欣宇自小腸胃不好，有次上課肚子痛的狠了，冷汗直往下滴，和她做了一年多的同桌，齊威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她的狀況。男孩子在班裡是小透明的角色，經常抄作業，卻從來不敢不交；被老師罰站時會低低的咒罵，卻只是乖乖地執行；私底下對老師有諸多不滿，卻從不敢當面質疑。

他咬了咬牙，終於「嚯」地站了起來，唾沫橫飛的老師嘴還沒來的及閉上，全班同學的目光彙集在他身上，蘇欣宇趴在桌子上，清晰地看到他顫抖地雙腿。

「老師！」老師終於接受了這個平日乖乖順順的學生出人意料的舉動，閉上了嘴，放下了書，示意他有事快說。

「我……我想上廁所……」剛才一聲「老師」彷彿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這句話囁嚅著在嘴裡淌著，老師有點沒聽清，只是察覺出他好像出去有什麼事情，擺擺手讓他出去了。

男孩子匆匆出去，順手拿走了蘇欣宇掛在桌旁的水瓶。他走後不久，便打了下課鈴，老師戀戀不捨地放下課本，不甘心地說了「下課」。

老師才走不久，齊威便急急地奔了進來，把裝了滾水的水瓶塞到蘇欣宇懷裡，「趕緊喝！」

蘇欣宇被燙了一下，不覺「哎呦」了一聲，齊威有點著急地看了她一眼，見沒什麼事情才又咕噥「女孩子就是事多」。

蘇欣宇仿若沒有聽見他的嫌棄，慘白著一張小臉問「這是哪裡來的？」學校條件不好，平常學生們喝水都是從自己家裡帶。

「讓你喝你就喝，管那麼多做什麼！」男孩子有些著急。

「我不喝，我怎麼知道你這水會不會是從廁所里接的？」蘇欣宇說完，覺得肚子更痛了，身子蜷的更低了些。

「我害你做什麼……」男孩子的聲音有些遲疑，「好啦，我從老師暖壺裡灌的」。

蘇欣宇心下稍安，又實在肚疼的厲害，熱熱的喝了兩口開水，感覺稍微舒服了點。又問，「你從哪個老師那裡灌的？」

「我……」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去剛才數學老師辦公室里接的，數學組的老師上節全有課，我看門沒鎖，就進去從她暖壺裡倒了杯水給你。」

蘇欣宇一時愣住，「你……其實可以直接和老師說的。」

「我……」男孩子的臉燒得更紅，預備鈴聲適時響起，解救了他。

「不過……還是謝謝你」鈴聲中蘇欣宇向著他莞爾一笑。

大概是沒有見過同桌這樣溫柔的樣子，齊威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

蘇欣宇不在意他回了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回也不要緊，只是覺得，有人關心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