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彌留之際

90 彌留之際

()葛誠輝一直不知道過了幾天,睜開眼睛,不再是清清楚楚的世界,反而是像蒙了一層紗,聲音飄過耳際,在他還沒有分辨清楚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了,他不再能存儲記憶。WWW.NIUBB.NET

「……中醫保守治療……」

「……不能保證治癒……」

「……我們會儘力的……」

葛誠輝費勁腦汁想記着飄進耳朵里的那幾句話,琢磨著是什麼意思,「治療?」、「中醫?」哦,原來他這是病了。手想抬起來,但是為什麼感覺那麼沉,試着張了幾下嘴,發出的全是沙沙的聲音。他這是嗓子不能說話了?是到時候了。

葛誠輝老實躺着,安靜了,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外界的一切聲音,一切光亮,連帶着有人動他的身體,他都能沒什麼反應,太疲憊了,疲憊到,只想一覺睡下去永遠不醒了。

但是不行,為什麼不行?

胡秀蘭看着老伴兒的眼皮在動,似乎睡得不大安穩,回頭看了看正詢問醫生進展的兒子,偷偷抹了把淚。

為什麼不行呢倒是?他都活到那麼大歲數了,哦,他還有老伴兒,還有個……兒子,他的兒子。

當初想給自己的娃起一個威風的名字,問了好多人,看生辰八字,看面相卜卦,最後,沒一個中聽的。鄰居昆子說從山裏拎了只老鷹,正到處顯擺呢。

「你瞅瞅,這是真的鷹,你瞅那鷹鈎的嘴,厲害著呢!我親眼瞅着它逮兔子的時候,那傢伙!」昆子拍著籠子,拿手指戳了一下老鷹的身子。

那老鷹出其不意就啄了下昆子的手指頭,好傢夥,昆子把手指頭拿出來的時候,都出血了。「那嘴啄老子!老子要你好看!」把鳥籠子撥開,大手一抓,就抓住了那老鷹。

昆子尋着四周,拿了個棒子,正打算抽那老鷹。沒想到,原本老實的不動的老鷹突然抓起狂來,撲棱著翅膀,啄著昆子的手腕,掙脫了,散落了幾根羽毛。鷹是何等嚮往自由的生物,這一掙脫直接一飛衝天。

葛誠輝摟着媳婦兒抱着兒子,看着那老鷹越飛越遠。懷裏的大胖兒子就伸著兩隻手沖着那老鷹揮動着,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告別。

當即葛誠輝看着就給兒子起了個名字,叫鷹,就是希望他能像老鷹一樣,一飛衝天,翱翔天際。

葛誠輝手握緊了,身上開始出虛汗了。連眼球轉動的速度都快了好多。營養液沒有帶給他更多的力氣,他無法從似真似幻的夢境中蘇醒。夢裏的他,那時候還很年輕。

好多事情就像是被自己放入了存儲記憶的抽屜里,只能一格格打開才能看到整個的記憶,雖然他們大多是零碎的片段。

「哇哇哇哇……」孩子嘈雜的哭聲刺痛了他的耳朵。

「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你喂他吃奶了嗎!讓他別再哭了!老子頭都要炸了!」他捂住耳朵,把抽完的煙屁股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也不管外頭是半夜,就出門去了。

「哎,你出去幹啥,外頭天黑著,路也不好!」胡秀蘭抱着孩子,想把人攔下來。

「我不出去,聽這小兔崽子乾嚎啊!天天哭,他咋那麼多水!跟個小閨女似的,長大了也沒出息!」他也不理女人,直接出了門,把門板撞上。

說是出門晃蕩,也不敢走遠,家裏剩個女人孩子不安全,再說現在的世道都不太平。家裏地淹了,租用田地的人今年是繳不了什麼錢了。他的工錢又沒要回來,連孩子的奶粉錢他都拿不出來!真窩囊。葛誠輝又掏出煙盒子,發現煙盒子已經扁了,捏了幾下,扔到了牆角里。得賺錢啊,得趕緊上工啊。幾個夥計都沒拿到工錢,都打算回家種地完事兒。但是他可不甘心,走都走出來了,孩子女人都靠自己養活呢,家裏的地少,這幾年總是旱一陣澇一陣,靠地吃飯,怎麼着都不行。

出來了這麼會兒,該回去了,屋裏的燈還亮着,躺在暖被窩裏,跟女人談著換個工頭,要不就找個工廠。文化低,找不到什麼給錢多的工作。

「要不,我也出門找份工,孩子先給鄰居二嬸子帶着,這樣……」胡秀蘭給孩子裹了裹棉被。

「你湊什麼熱鬧,養家用得着你嗎!瞎叫喚啥!趕緊睡覺!」葛誠輝翻了個身,被子一蓋,就這麼不再說話了。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有點記不清歲數了,但是,現在想起來,有些話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最苦最苦的日子,也就維持了一段時間。

他們吃着鹹菜豆腐,每天一家人的伙食費不超過十五塊錢,攢下來的,給孩子買奶粉,沒給孩子上幼兒園,直接讓上的小學,孩子聰明,那個時候葛誠輝夫婦倆哪想到了,那些苦日子裏,孩子一個人待在家裏,孤獨一個人,會對他長大產生那麼大的影響。

小時候人見人誇的小孩,怎麼越長越不愛說話,人也不怎麼搭理,自己一個人躲屋裏,讓他出去玩的時候,他還愣是給出一個害怕的表情。小孩膽兒小,葛誠輝沒覺得這是個事兒。

鷹到底是怎麼變成了不愛說話,個性陰鬱。

葛誠輝絞緊腦汁,也沒想出來到底孩子是怎麼了?

「爸,爸?」帶了點沙啞的嗓音。誰呢?喊我爸呢?哦,鷹。鷹怎麼在這兒呢?這兒是……醫院啊,鷹說帶他換了醫院啊。想張開嘴回應一聲,怎麼也說不出來,眼睛睜開怎麼那麼費力呢?到底是,這到底是……

「呼呼——呼呼——」葛誠輝在意識混沌的時候,大口大口喘著氣,跟氧氣不足似的,但是氧氣罩明明扣在他鼻子上呢。

「媽,我去叫醫生!」葛鷹跑出病房。

胡秀蘭緊緊握住老伴兒的手,用毛巾擦著流到脖頸的口水和唾液,「老頭子,別,別丟下,丟下我……別丟下……」

葛誠輝似是有感應似的,回握她的手。胡秀蘭眼睛中有光閃了一下。

「早就說了,瞧好自家媳婦兒,別被人惦記了,你看你白天上工,沒回過家,家裏頭就她一個,可不就被別人給惦記么!」工友抽著煙,嗒著嘴。

「你嘴那麼臭呢,你媳婦兒才耐不住呢,綠帽子你早戴了!」葛誠輝諷刺說。

「你說誰帶綠帽子呢,說誰呢!我這是好心勸你,你還不識趣,跟瘋狗似的,亂咬人啊!」工友站了起來。把工作服一甩,捋起袖子,就想干架。

「這可是你先嘴賤的!」葛誠輝也把工作服一丟,揮了揮拳頭。

旁邊的幾個人看倆人快乾起架來了,趕緊攔了,說了幾句勸服的話,在工廠里打架,被車間主任知道了,他們可是要被辭退的,都一塊幹了幾年了,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勸著倆人也就不那麼沖了,口氣一軟,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沒事,沒事,這是正常反應,精神緊張,造成假性窒息,給他按摩一下肌肉,讓他放鬆,不要那麼緊繃。」醫生拿下聽筒,安撫了一下病人家屬,順便告訴他們,日子近了,也就這幾天。

胡秀蘭捂住了臉,跪倒在病床邊上,捶着地面,說着老天呀沒長眼,老天爺讓好人不長命。葛鷹跪下抱住媽,把那瘦小的身子摟在懷裏,「媽,媽,沒事,我在呢,我在呢。」

葛誠輝聽着哭聲飄進了耳朵,誰哭呢,這麼吵人,這大晚上的,攪合的人不得安寧。

「你長本事了啊,跟人打架!人家校長直接給我打的電話!」葛誠輝扇了他一巴掌。

兒子動都沒動半下,眼神還是沉沉的,跟自己沒什麼錯似的。

「白把你養那麼大了啊!丟人啊!不上學你能幹什麼啊,你說!」揪著兒子的領子晃着。「老子好不容易掙了錢,給你上學,你倒是都用來打架是!翅膀硬了,想自己飛啊!」

「行啊,你不服氣,你以為你沒錯!」葛誠輝氣急了,尋了四周,也就只有茶几上的煙灰缸好使,「人家養兒子是給自己養老的,你是想氣死你爸媽是!」

無論怎麼說,怎麼罵,兒子還是一句都沒說,那麼正正直直的站着,葛誠輝就衝動了,拿着煙灰缸就拍了下去。

他不想啊,他不想兒子死啊。但是,他害怕了,人心底里,最本能的求生**,讓他做了糊塗事兒。

葛誠輝覺得冷,很冷,跟大冬天扔冰凍的河裏似的,他小時候就有一次,趁著大人不注意,跑河面上滑冰,最後一不小心掉了下去,跟秤砣似的掉了冰窟窿里,涮了個冰湯,還好村裏人發現的早,把人給救上來了。

有個溫熱的東西靠近了,手暖了,心也暖了,人的體溫有時候是比火爐更加溫暖的東西,葛誠輝舒服了,不覺得冷了。

這是,牌子的。他瞅了瞅手中的掛牌,摸了摸羽絨服的料子,是看着就挺貴的衣裳,那小子還知道給老爹買。女人愛穿新衣裳不假,但是誰規定男人不能愛穿新衣裳。這大新年的,他准得穿着讓別人都看看。

哦,這是鷹上大學那次過年回家的時候,那個時候穿着新衣,確實挺暖的,暖到了心窩裏。

嘿,能指上這小子不?葛誠輝問自己,以後自己老了,能指上這孩子孝順給自己養老不?其實葛誠輝心裏知道答案,這不是明擺着的么。這幾年每次回家,那小子都帶了東西回來,老伴兒說,還打錢回來呢,加起來得上千了。

不過這身子怎麼越來越差了,診所醫生開的葯,沒什麼用。吃了也白吃。之後那些藥片只出現在垃圾桶里。

「要不,告訴小鷹一聲。」胡秀蘭擔心的說。

「告訴他幹什麼,一點用都沒有,咱自己去醫院看,估計不是什麼大病。」葛誠輝擺手。

「你就硬著,不想跟兒子示弱是,你是他爸,知道,老頭一個。」胡秀蘭也不理他了。

怎麼突然就倒了下了呢?葛誠輝沉思,是業障,以前村裏的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都稱人瑞的。都說,做了什麼壞事兒的,等到時候的,該報應的,就報應回來。所以,千萬別做什麼壞事兒,老天爺在上頭看着呢。

這是他的報應到了,失手傷了兒子,又把他丟了。他葛誠輝也就對不起他這個兒子。兒子長大了,現在也該走上社會了,聽老伴兒提過,說,鷹現在在國家的一個部門工作呢,真出息了,怎麼就從那麼不愛說話的陰沉性子,變成這麼有才了,算是長進了?還是其他原因?

葛誠輝睜開眼睛,瞳孔中透出了清明。

「醒了,醒了。」胡秀蘭笑着捧著葛誠輝的臉,帶着淚水的笑容。

葛鷹也站在胡秀蘭身邊,伸著一隻手,握住了葛誠輝冰涼的手。

葛誠輝慢慢轉過頭,看了看兒子的手。腕子上的手錶還亮閃閃的。葛誠輝把另一隻手覆了上去,輕輕的拍了拍,「好,好。」

葛鷹聽了那兩個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可抑止的顫抖。身邊有個人擁住了他,支撐着他。

葛誠輝先是瞄見了那人的褲子,接着是手臂,手腕上,那是,那是……

「秀,秀蘭……」葛誠輝推開葛鷹,掙扎著,想起身。

「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胡秀蘭趕緊坐到床邊上,把葛誠輝扶了起來。湊過耳朵在他嘴邊上,聽他說着什麼。

「要記住,要照着這個辦,一,一定,你答應我,答應我……」葛誠輝斷斷續續的說着。迴光返照僅僅是那短短的瞬間,人的生命就這麼消逝了,再也不存在了。這物質的世界,不再有他活着的身影。

胡秀蘭所有的精神支柱全部倒塌,在葛誠輝咽氣的一瞬間,她也昏倒了。

醫生忙忙碌碌的給葛誠輝做最後的檢查,然後就那麼一張紙,代表着一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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