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回見壽海
第九十八章
寫出平假名,太宰治的本意是讓百鬼丸能念出他的名字。
只是。
百鬼丸真的是一個日語初學者。
學會了各種平假名的讀法,他仍然在關鍵時候掉鏈子,「盯著」自己的義肢手指頭和地面發獃,陷入某種語言隔閡導致的困惑之中。
太宰治扶額:「算了,你繼續喊多羅羅吧。」
他的戀人得自己慢慢教,親手培養出來的百鬼丸才會屬於自己。
太宰治沒有聽見百鬼丸在心中笨拙地發音。
【だ……ざ……い……】
【噠……宰……?】
【宰?】
百鬼丸覺得自己好像記錯讀音了,不然多羅羅寫的名字怎麼讀起來怪怪的,與二次元動漫里的某個男人的中文名接近。
這可是日語呢。
眾所周知,外語和中文的讀法是不一樣的。
百鬼丸結束關於名字的思索,內心深處隱隱有了一些不知名的忐忑。多羅羅說了,不能胡思亂想,有事可以直接問,要給予雙方的信任。他如今把穿越司以外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有關多羅羅的事情卻是一個謎……
【只要是女孩子,乙女番和後宮番都沒關係,我什麼設定都吃得下去。】
【還要努力學習日語,早點學會念名字……】
三個人往壽海的落腳地趕去。
在路途中,太宰治也放下膈應,思索起醍醐領地發生的事情。他懶得計較跟在百鬼丸身後充當小弟的多羅羅,換一句話來說對方沒有威脅力。
這也和多羅羅初見的那一句清脆地「大嫂」有關,直覺系少女,求生力MAX,完美地實現了危險轉移的操作,使得百鬼丸倒霉了,她都沒有倒霉。最關鍵的是多羅羅不是一個容貌漂亮的少女,比正太還要正太,大大咧咧得沒有男女意識。
一處世外桃源的地方,正好有天然的溫泉。
日本人都喜歡泡溫泉,太宰治不算喜歡,也不算討厭,拉著百鬼丸去了有遮擋物的小湯池,把範圍更廣的大湯池留給了多羅羅。
多羅羅總算記起了自己的性別,扭捏地道:「大嫂,我們可以一起泡啊!」
她還沒有和貌美的大姐姐一起泡過溫泉。
太宰治回絕了:「不用。」
百鬼丸被太宰治脫了衣服,推著走下了小湯池,聞到硫磺的味道就皺了皺鼻子,皮膚對溫泉的水溫有一些適應不良。太宰治幫助他體會生活,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說道:「我不會傷害你,坐下來,過一會兒就能緩解疲勞。」
兩人沒有做多餘的事情,安心地坐在溫泉里,舒緩肌肉和神經,空氣中的硫磺味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瀰漫開來溫馨的氣氛。
百鬼丸倒是不累,抱膝坐好,披散的頭髮被身邊的人用水打濕。
太宰治在幫他洗頭。
他張開嘴:「だ……ざ……?」
「讀音不太正確,再接再厲。」太宰治不在乎他念錯,鼓勵他說話。相遇以來,終於從對方口中聽見自己的姓氏,太宰治就泛起微妙的情緒。
這一步似乎慢了很久。
誰讓太宰治拒絕他人的靠近,是一個連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啊。
陪伴?
難以形容的一個詞。
「だざい……おさむ……」百鬼丸受到誇讚就重複念了起來,清澈而令人動容,只是簡單的語言交流就困擾了他很多年,少年的人生才剛剛起步。這種不停地呼喚喜歡的人的感覺——就是熱戀期的快樂吧。
不過百鬼丸用這個讀音,總是不可避免地聯想起其他人。
他的聲音飄忽起來,引起太宰治的側目:「百鬼丸,怎麼感覺越念越偏了?」
百鬼丸停下,自責起來。
【我答應過多羅羅,不會再對著她想到其他人了。】
想到真正的多羅羅情有可原,但是想到一個自殺狂算什麼事,那是個男人!
「多羅羅……」
他一不留神就變回過去的稱呼,往旁邊的人靠過去。
溫熱的皮膚近在咫尺。
太宰治想把他推開,百鬼丸抱住了他,又道歉了:「對不起。」
太宰治忍不住想道:【你又開始腦補了?】
住腦啊,百鬼丸。
平時的心思,太宰治都猜得中,就是猜不中對方浮想聯翩的腦補過程!
他的心操師能力在百鬼丸身上屢次遭挫。
都怪森先生沒教好!
百鬼丸說道:「多羅羅,可以不綁繃帶嗎?」
太宰治警覺地看著他:「不能。」
百鬼丸絞盡腦汁地勸說心上人:「這樣會影響身體,至少……胸口不要綁。」
太宰治明白他在想什麼后,扮鬼臉,故意氣他地說道。
「我就是喜歡平的!」
「……」
百鬼丸一陣過去沒有的憂愁,去看身材苗條又矮小的灰色火焰。
咦,多羅羅在長個子了。
太宰治懶洋洋地任由他抱著,反正什麼事都不會做,百鬼丸比他想象中要單純多了,就算腦內會想一些有趣的事情,也不會在實際行動上表達出來。
這就是對方的溫柔和愛惜,他不願意,對方就乖巧無比。
太宰治有時會為自己的顧忌感到好笑,性別很重要嗎?他在百鬼丸面前下意識裝了一次偽聲,後面就演了下去,偶爾還懶得偽裝。早知道百鬼丸這麼喜歡他,他就不去折騰這些事情,要是未來有人問他在森先生這裡學到了什麼,難道要他說是女聲、女裝、裝女孩子騙婚之類的變態回答嗎?
不,變態的是森先生,警察局要抓的蘿莉控也是對方!
「百鬼丸,喜歡我溫柔一點還是甜美一點?」
「我喜歡不欺負我的多羅羅。」
這是什麼回答?
你不是過去滿分答卷的百鬼丸了!
「我怎麼會欺負你,等去見你爸爸,知道該怎麼說吧?」太宰治給百鬼丸打了個差評,去撓他在腰側的癢點,百鬼丸抖成篩子,躲避之中不小心碰到了太宰治沒有繃帶的一部分皮膚,光滑柔軟,就是腿也纖瘦得厲害。
「多羅羅,要長胖一點。」百鬼丸答非所問。
「長不胖,死心吧,我們在一起也不會有孩子。」太宰治殘酷三連答。
百鬼丸抱著心上人,內心哭得好大聲。
【這樣毒舌的多羅羅……嗝,哪怕一輩子平胸也是可愛的。】
外表不重要。
他在最殘缺無助的年齡,得到了一位不離不棄的戀人。
【爸爸,您應該放心了吧。】
事如人意是不可能的,在百鬼丸和太宰治離開后,百鬼丸的養父壽海並不放心,每天都在想兒子和兒媳婦該怎麼好聚好散。
壽海的居住地。
同樣是美緒和孤兒們重新開始的地方。
太宰治認路能力不錯,沒有發生迷路,中途避開了許多麻煩,帶著百鬼丸和拖油瓶多羅羅一起回來了。美緒做了一餐美味的飯菜,招待了他們三個人,神色溫柔含笑地看見狼吞虎咽的綠衣小孩子,還會勸著說道:「吃慢一點。」
多羅羅大聲誇讚:「大姐姐手藝好!」
美緒很受用。
在不適合種地的氣候下,她能做的工作不多,辛苦卻不用出賣身體。
太宰治的食慾一般,放下筷子,專心投喂百鬼丸,把自己吃不完的糧食給對方。百鬼丸滿臉困惑地吃下去,完全都不嫌棄是多羅羅沒吃完的米飯。
「多羅羅……不要不吃……」
噎不死你。
太宰治在心中嘀咕道:【你就是想讓我長得豐滿一些,當我不知道嗎?】
他會讓百鬼丸懂得正太成長為少年、青年的快樂。
壽海作為一大家子的長輩和行醫賺錢的人,坐在木板上,慈和地注視著吃飯的百鬼丸,不提性別上的問題,他對於多羅羅照顧百鬼丸的行為比較滿意。見百鬼丸一個人吃掉了兩個人的飯量,他去拿出屋子裡備用的義肢,走到百鬼丸的身邊,要為孩子安裝上去,太宰治及時說道:「您去吃飯吧,我來安裝。」
壽海說道:「好。」
義肢醫生乾脆坐在一旁,注視太宰治拆卸義肢、安裝義肢的手法。太宰治上次看過壽海安裝過後,全程沒有出錯,把心靈手巧的技能展現出來。
美緒跪坐在桌子前,收拾吃完的碗筷,敏感地發現壽海先生不太喜歡多羅羅。
這種氛圍……是在考驗嗎?
答案:是的。
壽海行醫多年,一眼就知道太宰治的性別,他為了百鬼丸接受了太宰治的「欺騙」,可是心底的這根刺不是說拔就能拔/出來的。
他養大的娃,怎麼能這麼就被男性給騙走了?
百鬼丸的左手和右手更換了最新的義肢,活動起關節,年幼的多羅羅好奇地圍觀他會動的手臂,未曾發現房間里奇怪的氣氛。
壽海問道:「多羅羅,我還未問過你,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他一句話,兩個多羅羅齊齊回頭看向他。
壽海:「???」
真正的多羅羅解釋道:「大叔,我也叫多羅羅,我還以為你喊我呢。」太宰羅羅則淡定自然,摸向右眼,當面拆除繃帶。
棕發少年完整的美貌露出來,鳶色眸子俏皮地眨了眨。
「興趣愛好。」
「……」
是個人都以為你瞎了。
壽海用他的容貌對比在場的女性,嘆氣地發現多羅羅更勝一籌。一個是看不出女孩子特徵的小女娃,一個是百鬼丸和多羅羅救助的美緒,即使他昧著良心否認皮囊上的差距,也不得不承認多羅羅的骨相好,成年後會更出色。
這年頭的男孩子是怎麼長的,穿上女裝都不會有違和感……
壽海鬱悶,提出新的建議。
「多羅羅,我看見你的手很靈巧,你有興趣和我學醫嗎?」
「欸?學醫?」
「有你陪著百鬼丸,我就不用擔心了。」
不。
他還是很擔心。
壽海說著讓百鬼丸會乖巧傾聽的話,心裡滴血,以義肢醫生的視角早早地發現了太宰治未來的容貌水平,絕對會是招蜂惹蝶的類型。
「這種需要漫長學習的事情,請容我考慮一番。」太宰治聽出了壽海的妥協意思,笑著去看坐在旁邊就幫了他的百鬼丸,「我和百鬼丸都很樂意來看望您,等到百鬼丸把雙手找回來了,您就能安心養老,不用憂慮他的義肢了。」
百鬼丸很認同多羅羅的說辭,點了點頭。
【爸爸,去養老。】
壽海似喜似悲,兒大不中留,百鬼丸不再需要依靠自己了。
等身強力壯的義肢醫生悲傷完畢后,太宰治邀請自己的老丈人:「壽海先生,我有關於百鬼丸的事情想了解一下,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壽海同意了,起身先走了出去。
百鬼丸對他們的交談有著相當大的好奇心,也想跟上去,被太宰治阻止。
「你待在這裡,我稍後回來。」
走之前,太宰治把百鬼丸衣襟胸口處的紫色布袋子取出來,準備去找壽海詢問身世方面的細節,只有那個男人知道百鬼丸當年的遺棄地點。百鬼丸突然抓住了太宰治的手腕,彷彿猜到了他的意圖,說道:「別刺激他。」
太宰治微怔,低頭笑道:「乖,等我的好消息。」
他是你唯一的親人。
我會想辦法把他的死志給打消掉的。
對於渴望死亡的人,太宰治有著趨近於本能的敏銳,他發現了壽海情緒上的異樣,就是不知道壽海有沒有發現他的問題。
村子的農田邊,壽海蹲下身,捏碎乾燥的土塊,嘆了一口氣。
「今年不好過啊。」
他抬起頭,去看走過來的太宰治。
「你也是……」
「被百鬼丸救贖到的人嗎?一個常年自殺,在身上留下傷痕的小鬼。」
被壽海一針見血拆穿自殺癖好的太宰治淺笑,沒有踏入農田,身上有著不同於亂世的現代氣質。太宰治說道:「壽海先生是一位好醫生,會討厭玩弄生死的我也很正常,我不否認我渴望觸碰死亡,不過您放心,百鬼丸還不知道我的情況,我會想辦法隱瞞下去,等到他能夠完整接受我的那一天。」
「只是有一點,我無法認同您,尤其是我發現您準備在百鬼丸恢復健康之後,放下執念,離開自己的孩子,去選擇推遲了十五年的死亡。」
太宰治直視著有過大量殺人經歷的壽海。
「活著,才能贖罪。」
死亡。
是膽小鬼的選擇,如同壽海,如同他……
壽海苦笑:「你的頭腦讓我心驚,有你在,百鬼丸就不會被其他人騙了。」畢竟最大也最年幼的騙子就在百鬼丸的身邊,「我的事情暫且不提,我也沒有想好未來該怎麼樣,走一步算一步,你先說出你要問的話吧。」
太宰治選擇性理解話中內涵,笑容可掬,握著證明身世的紫色布袋子。
「我想知道您撿到百鬼丸當天的細節。」
「……那是十五年前,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候,說來很可恥,我準備放棄生命,卻看見了順著河流飄來的一個木盆子,裡面有剛出生的嬰兒。」
壽海的記憶回到最灰暗的一天。
「我抱起他,掀開襁褓,看見了一個沒有皮膚、沒有四肢和五官的嬰兒。」
「他奄奄一息。」
「應該是被父母捨棄了吧。」
「我是這麼想著的,手忍不住去試探嬰兒的呼吸,手指被他嗦在嘴裡,他這麼痛苦……這麼可憐,用根本沒有的聲音在向我呼救。」
「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想要努力活下來。」
「你明白嗎?」
「我根本沒有辦法去死了啊。」
男人捂住臉哽咽。
遇見了百鬼丸,被改變命運的不止是壽海,還有找不到生命意義的太宰治。
誰都沒有辦法在百鬼丸面前放棄生命。
你棄之不顧的,是對方夢寐以求,苦苦掙扎也要得到的東西。
——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