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西涼的風景確實很好看,我回想著以前與皇后聊天時她也曾這樣說過,如今想想可能那個時候她同我說的話中只有這一點是真的吧。在這裡我總是能想起皇後娘娘,誰又願意一生下來就是惡人,誰願一生下來就活在黑暗和陰霾里呢,她不是沒有掙扎過,只是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徒勞。若是她不是西涼長公主,若她沒有嫁到天越,現在是不是在哪一處幸福地活著呢?

我按著皇后講與我聽的地址一路循著過去,一路磕磕絆絆我總算在一座山村裡找到了無相子,他是個年紀稍大的老頭,看見他的那一眼我慶幸我這一趟沒有白來。

可是很快我就被潑了一盆冷水,他真的是個固執的怪老頭。我上前恭敬地問候他,同他說著我深中劇毒求他賜葯,可他卻看都沒有正眼瞧過我,我跟在他後面半天嘻嘻索索說了好多話,我給他錢他說我庸俗,我搬出皇後娘娘他說我只會投機取巧,說得我口乾舌燥他才肯開口,冷不丁就問我一些哪些葯的功效是什麼,我連女戒都背不全又怎麼會認得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藥?我被問得啞口無言,站在那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怪老頭蔑視地瞅了我一眼然後慢悠悠走回家中,那一聲巨大的關門聲震得我心頭髮涼。

沮喪貫穿著我的全身,我過得從來都不算順風順水甚至是一路坎坷。以前我什麼都不用顧慮,但是現在我居然卑微到數著手指過日子。我想活著,第一次對生命那麼充滿渴望,我想和楚牧修在一起,我們錯過的已經太多,我的餘生只想自己隨心所欲的活。

院子里種著各色各樣的草藥,有些長勢很好有的瘦弱得幾乎要枯死,就連怪老頭都只給長得好的草藥施肥澆水而放棄那些即將枯死的草藥。他說那些草藥明顯已經活不成何必要浪費土肥呢?原來草藥和人一樣,都是成王敗寇,命運都掌握在別人手裡。

村子里擱著一間屋子沒人住,我給了一些錢給大娘,她答應暫時讓我住下。我不信怪老頭的心是鐵打的,只要我有誠意他就一定不會見死不救,況且學醫之人哪有不救人的道理?

我每天早上都會去給那些草藥澆水,偶爾從大娘那裡討一些菜肥也給草藥埋進去,晚上霜水重我半夜又得起床去給它們蓋茅草,有時候天氣反覆無常我真的累得半死,晚上我要抽時間看醫術,因為我怕怪老頭問我我又答不上。

這兩個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一趟在木床上就呼呼大睡,我感覺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還好院子里的草藥沒有辜負我,我雖然瘦了但是它們卻逐漸的茂盛起來。我趴在屋頂的瓦片上背醫術,怪老頭突然在下面叫了我一聲,我急急忙忙地摔了個狗吃屎。

怪老頭看看院子里的草藥又看看我,咽了一把口水以後他問我,「這些草藥是你救活的?」

我顫顫地立刻點頭就怕他不知道。

怪老頭從院子里扯下一株草藥放到我的面前:「這株葯喚何名?功效與作用是什麼?」

「這喚做聶花草,此草藥喜陰厭光,能清熱去火,潤肺通氣,該有止咳的功效,若是晒乾可做成藥丸。」我胸有成竹地說著。

「中的何毒?」我一說完他便問我。

「傀儡香。」

他捋著半白的鬍鬚若有所思道:「傀儡香?」

我把臉湊過去,好奇地問,「可否很難解?」

我轉頭瞪我,似乎是不耐煩,我趕緊將好面容收起來,心裡不免一股失落。

他緩緩地走進屋內,斜著的身影拋過來幾句懶懶的話,「只要按著我的法子來,不出半年便可完全解毒!」

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我知道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報的。怪老頭院子里總是充斥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聞著叫人提神醒腦,我自從來到這裡就沒再犯過病。之後的時間怪老頭給我專門配製了一種葯,那葯像餿了的飯菜那樣難聞,每次苦得我眼淚都要出來,可是為了活命我只能捏著鼻子往裡灌。我在這裡一呆就是一年,我幫著怪老頭打理種植的草藥,我幫他洗衣服做飯做各種活,因為我喝了怪老頭一年的草藥,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他的,只能盡我所能幫助他。

其實他人很好,是個有趣的老頭,他會給過路的客人送去解暑的涼茶,施捨給乞丐饅頭,儘管他的生活並不好過,每次同他聊天我都會想起阿爹。他說他母親以前病重活卻讓庸醫給治死了,所以他才學醫,他說不能確定的病症他不會接手,因為害怕治出個好歹。

我問他醫術那麼高超為什麼不到城裡開家醫館或許能賺不少錢,他只搖搖頭說自己老了干不動了。我感慨他只是生得太早,若他活在我們這個年代,憑他的醫術一定可以在浣城中闖出一片天,成為浣城有名的神醫,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想想這些我又覺得好笑,怪老頭可不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

怪老頭最後一次替我診脈時緩了一口氣,然後咧嘴對我笑,「你的毒已經都解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活很久?」

「等我入土化成灰了你還活得好好的!」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從未有過的輕鬆,離開怪老頭的小院子時我覺得神清氣爽,連身子都輕悄悄的。住了一年的地方,和怪老頭相處了一年,忽然說要走心中難免有些不捨得,我回頭望望小院子,清晨雲霧繚繞著實好看,接下來要去哪裡我早就已經打算好,我要回南山,回到娘親的故鄉,雖然腳下的路漫長而孤獨但是我依然信心滿滿,我已經有足夠的勇氣離開所有人的庇護獨自一人去生活。

戰亂已經結束了,南山早就恢復了以往的平和。我找到娘親以前的屋子,仔細打理一番以後決定在這裡住下,在南山我沒有透露我的身份,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更沒有人知道我是娘親的女兒。只是偶爾聽到有人說起娘親,我站在村口似乎能看見娘親朝我跑過來,她離我那麼近又那麼遠。

南山的村民都很樸素,我說我家中遭遇了一些變故落難逃到這裡,對於我一個外地人的突然到來,他們不但沒有對我起疑心反而真心對待我,對我頗為照顧,想想我剛到的那一日他們都熱情地招呼我到他們家中吃飯,爭著為我打掃屋子,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他們每日起早貪黑的幹活,精心地照料著家裡的一切,這裡的生活井井有條。

住了一段時間以後我便與這村子里的人熟絡起來,有事沒事我都會去幫他們干點活,陪老人家嘮嘮嗑。村頭孫大爺家的玉米熟了我們要去幫摘,村尾李二狗的花生硬了我們要去幫他拔花生,誰家有好事都要擺酒席請吃飯,錢不夠的到村長那裡賒一點。我與村子里的孩童玩得很好,我開設了一個學堂,我教他們我所知道的知識,我學著說書先生跟他們講訴著天越浣城的繁華,學生們有時候很認真有時候會打瞌睡。對於打瞌睡的孩子我從來都不會輕易叫醒他們,因為我怕破壞了他們心裡的好夢。這裡每天都其樂融融,所有的美好與驚喜似乎都格外的眷戀在這片土地上。

我的鄰居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嫂子,她姓張,有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嫂子臉上每天都掛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有什麼不懂的她喜歡跑過來問我,她人很好每次問完都會叫她兒子給我送一些好吃的。她丈夫早些年上山採藥摔斷了雙腿,嫂子說剛知道的時候她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是好心的村民幫她走出了那道難關,她們家的生活才一天天的好起來。雖然我總是聽見張嫂子和大哥拌嘴,但是張嫂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全心照顧大哥,我知道他們心中肯定是深愛著彼此的,只是將生活中的不如意寄托在那幾句謾罵中。

生活的日子久了我漸漸學會了很多事情,我學著播種,學著種菜,學著放牛,學著這裡他們所會的一切,洗碗刷盤子,做針線活對我來說已經是小菜一碟了。

我一直覺得這才是生活應有的樣子,這才是我想要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

我去看過玄武,他又長高了不少,當年我騙他送他走的事他早就已經不在意了,他只說阿燭姐是這個世上對玄武最好的人,她拋下玄武一定是有苦衷的。我慶幸他已經成熟懂事,想想我十二歲的時候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蠻丫頭。

我到靈城看望張大伯,我在船頭老遠就望見站在碼頭上的張大伯,我一下船他就笑盈盈地上來迎我,手中還不忘記提著一袋松花糕。我問他身體怎麼樣,他拍著胸口說硬朗著呢。我從靈城帶回來許多松花糕,拿了一袋送給玄武,其餘的都給了村子里的孩子,以至於他們上課不再打瞌睡。

看日落在南山已經不算是一種奢求,我坐在山頂是一伸手似乎就能摸到它。傍晚我偶爾會坐在山頭,一坐就做到天黑,我想著我心裡的那個人他在幹什麼,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在看著同一個日落。邊境再也沒有發生戰爭,魏國與天越簽訂了和平條約,只要天越連續十年給魏國提供良馬魏國就不再向天越索要邊境地界。聽說太后不久前鬱鬱而終,大皇子登基繼位,我知道他一定會是個好皇帝。我不知道墨兒和千澈過得怎麼樣,我不知道楚牧修會不會恨我當年的不辭而別。

村裡悠閑的大娘總是說我長得俊爭著幫我做媒牽紅線,可是到如今也不見一個人影,我知道大娘知道我不願意只當是跟我開玩笑。一晃我在南山住了兩年,遠方再也沒有傳來一點楚牧修的消息,但我始終相信有一天他會架著彩雲過來找我,這一點我堅信了兩年。

春風十里,桃花落地。又到了南山最美的時節,我們要將最新鮮的桃花摘下,釀成最香醇的桃花釀,來年可以賣個好價錢。我戴著大娘給我的斗笠背著背簍,就像當年我看到的那個孩子他娘親一樣。山上到處都是人,大人忙著摘桃花,孩子在桃花樹下跑來跑去的打鬧,平靜和諧,其樂融融。

孫大娘一邊摘著桃花一邊道「這桃花今年開得真好啊,大夥這一年都沒白忙活啊!」

「是啊是啊,幾年沒開過那麼好的桃花了!」

張嫂子捧起滿背簍的桃話笑道:「明年我家吃喝都不愁了,說不定還能騰出些散錢給我家那口子看看腿!」

我跟著她們一起笑著,汗水從我的額頭一直劃過臉頰再流進嘴裡,雖然是又苦又咸但是心裡卻從未有過甜膩。

我仰頭用肩上的毛巾擦汗,細細地打量著周圍如海一般的桃花,若要全都摘完恐怕要半月之久。毫無防備的汗水就滴進我的眼睛里,一股酸澀湧入眼帘,我用毛巾使勁擦著眼角,微微張開時眼眶裡像是霧了一層水,看著周圍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

恍惚中我彷彿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不遠處的桃林里穿過,影子若隱若現,似有似無,那麼遙遠而又那麼熟悉,像是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裡的那個白衣少年,因為他總說白色的衣裳乾淨利落。

我用力揉搓著自己的雙眼想要努力地看清那個人,我內心深處總覺得是他來找我了,他終於來找我了。

當我視線漸漸恢復正常,我得到這周圍所有一切的事物,唯獨那人已經消散不見。我頂著一股失落拚命安慰著自己,我對自己說肯定是我看花眼了,肯定是我太想他,最近村子里來了很多外地的酒商,我一定是看錯了。如果真的是他,他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衝過來抱住我,細細地訴說著自己有多想我。我知道這一切都落空了,我一直都期盼著他能早一點出現在我面前。

想到這裡我便越發難受,就像是被這個世界孤立了一般,我抹著眼角細細的淚意味深長,這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哭。

「喲,阿燭這是怎麼了?」張大嫂放下背簍跑過來關切地問我。

「沒事,就是汗進到眼睛里了,有點難受。」

「哦,這樣啊,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朝張大嫂笑了笑,她又到別處摘桃花了。

「娘,那個說書先生又來了,快下來聽他說書了!」

沒摘一會兒張大嫂的兒子就在山下吼,張大嫂答應了他幾聲然後沖著身邊幾個大嫂大娘說著,「說書先生又來了,趁著這個時候我們也回去歇歇腳啊。」

別人答:「是啊是啊,我聽過那位先生說的書,那叫一個步步緊扣,那叫一個精彩啊!」

幾個大嫂扶著大娘從我身邊走過,張大嫂叫我,「阿燭啊,眼裡進了汗就回去歇歇,這桃花一時半會也摘不完,跟我們去聽說書先生說書吧,他的故事可精彩了!」

我看著半框的桃花再看看大嫂框里的,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於是笑著說,「我還差一點就摘完了,你們先回去吧,我摘完了就回去。」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點啊……」

我連連點頭,她們幾人從我身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著,「哎,上回說到哪了?」

「額……好像書說到天越和匈奴打仗那裡……」

「哦……」

她們的背影過後淡出我的視線我才開始繼續摘桃花,後來她們一個人都沒又再回來過,八成是聽故事聽上癮了忘記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摘了多久,一抬頭半個太陽都在我的頭上,我背著滿滿一筐桃花趕著下山。鄉野小路風光無限好,我頭上盯著夕陽,腳下是厚實而又堅硬的黃土,看起來頗有一些意境。

我頭上的斗笠還沒來得及取下來,背著背簍剛到村口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裡,看來說書還沒有結束,我也可以過去飽飽眼福。那說書人的臉已經完全被村民們覆蓋住,我遠遠地只看見一個發冠,難不成外地的男子都喜歡戴金色的發冠?

我走過去,還沒走到一半就聽見說書先生直灌入耳的聲音,「話說那熠王殿下英勇機智,年少時曾帶領著將士攻下無數座城池,更是實行變法阻止了邊境吞併邊境,堪稱人中龍鳳,與丞相千金南宴燭二人實良配,」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只是因為一些變故他們不得不分離。」

他說完我眼淚都要出來了,只有一個人在你心裡落了根你才會第一時間分辨出他的聲音,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我知道有那麼一天他一定會找到我的,他終於找到我了!

我還站在那裡,興許是太激動了,連動都不敢動,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張大嫂從人群中竄出來拽著我的手臂,「阿燭啊,你可回來了,快來快來,說書先生說得可精彩了!」

張大嫂拉著我我也沒有動,眼睛就直直地盯著坐在人群里的人,我想著剛才桃花林里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他明明已經看到我了卻又要故意設計這樣一個圈套,我從來都是這樣無緣無故的就被他牽扯進一個又一個的圈套。

人群中他漸漸站起身來,他身上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氣質,我總是能在眾人中第一眼認出他來。他身著的是白衣,頭髮總是利利索索地梳起來,那個金色的發冠在陽光熠熠生輝。其實他什麼都沒變,就是吹噓的本事見漲了不少。

他一站起來眼神就飄到我身上,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再一次陷入他的圈套中。我也望著他,不敢揣測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台下的村民大聲問,「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他眼裡是遮不住的笑意,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只看著我說,「後來他一直找她,一直找一直找,索性現在找到了。」

我眼睛還是定定地,忍著眼角的淚水竟然撲哧笑了出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那個釋懷的笑容中。他的眼眸清澈透亮,卻又溫暖細膩,我們相視而笑。很多時候我們總是不用說話就能懂得彼此的心意,就是那一眼我覺得這世間所有的不美好都煙消雲散,我們之間只餘下幸福。最後一抹斜陽映在他的臉上,明亮又俊朗,一如我們初見。我彷彿可以看陽光下那個少年背著一個姑娘有說有笑地跑過木橋上,彷彿可以看見雪地里他倒騰了一宿才為她堆好的雪人,我想他們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我知道無論我藏在哪裡他都一定會找到我的,因為我們的心始終是連在一起的。

細數我的前半生,不算順風順水甚至是一片黑暗,只余對他方存一絲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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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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