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指鹿為友
依茯苓跟着於墨回到旅館，於墨一路上都沒再說過一句話。一進了房間，他便一頭栽倒在床上，不發一語。
「師父……」依茯苓擔憂地喚道，她還從來沒見師父這麼頹廢過。
於墨別過頭去，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依茯苓抿了抿嘴，只好退出來，到城內去散步，順便逛逛商店，看看有沒有於墨愛吃的點心，買回去讓他心情好一些。
然而依茯苓買到手之後，還是提着一堆點心在外面晃悠，不敢回去。一直到天色漸漸變暗，估摸着他應該已經冷靜下來了，才躡手躡腳回到旅店。心裏還默默地保佑，希望某些人心情好一點，別一進門就吃了她。
於墨站在窗口，望着天空夢幻般的星辰，一頭墨發一直垂到腰際。完美的身形被星光籠罩着，在屋內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這時的他好像有一種魔力，讓人深深着迷，不可自拔。聽到房間門打開的聲音，沒有扭頭，只聽到女孩子輕輕地喚了一聲「師父」。
依茯苓站在門口，看着這副場景，一時不知道該進去還是離開。
「進來吧，」於墨的語氣中一如既往聽不到任何情緒，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床邊，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早已無話可說。自己師父的事情，自己卻一點都不了解，自己……還真是沒用呢……依茯苓在心裏對自己冷嘲熱諷。
「江離他，是只白鹿，」於墨突然開口說道，「白色的鹿，從皮毛到犄角，一身的雪白。自打娘胎如此，在同齡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和民間傳說不一樣，白鹿對鹿妖一族來說，不是神靈，而是異類。江離自小受到同類的排擠，父親的厭惡，母親的埋怨，在族群之中飽受欺凌，直到他遇到了我……」
此時此刻，易陽城的另一邊，江離屋內。
銀髮的男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不說一句話。一名身着橙色衣裙的女子走了進來，站在他旁邊。
「秋茗，你來了。」男子輕笑。窗外純凈的星光撒在那月一般的髮絲上，是他此刻更具有一分魅惑人心的力量。
「出來走走，白天陽光太熱，我還是喜歡在晚上出來逛逛。」那女子答道，「對了，今天來的那個冰山男，就是你經常提起的那個朋友？那麼可怕的人，你們怎麼認識的？」
「想知道？」江離看了一眼女子，眼中多了一絲溫柔，「於墨他，和普通的黑蟒，不太一樣。他的皮色生來比普通黑蟒深一些，自小天賦異稟，是表面上被所有人寵著，在背地裏又被他們嫉妒得罵了個徹底的孩子。在遇到我之前，除了一直真心善待他的柳兒，他誰都不信，包括把他當成獲取榮譽的道具的父母。」
「雖然表面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他和我很像，不是嗎？」江離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那天，我和柳兒跑到森林深處去抓小動物，」於墨微微頷首，髮絲從耳後落下，遮住他的側臉，看不到任何的喜怒哀樂。「不知不覺就跑散了，正打算回去找柳兒的時候，聽到了一片嘲笑聲。撥開附近的草叢一看，幾個小妖，鹿角還在外面露著，圍着一個小孩扔石子，時不時還要踹上兩腳，大聲的叫罵。而那個小孩子，只會不停的哭，不停地求饒……」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被那群人拖進林子裏，任由他們欺負，我當時就想，趕緊讓他們撒完火就算了，可他們還是覺得不夠，對着我一頓拳打腳踢，還罵我是異類，是怪物，是畸形兒。」
「我當時就是圖樂子，存心打攪他們的好事，什麼都沒多想化成原型沖了上去，纏住一個最胖的傢伙，狠狠下去就是一口。」
「當時我被打的昏昏沉沉的縮成一團，突然聽見一聲慘叫，抬頭一看，別的孩子已經跑的不知蹤影那個領頭的孩子腿上滴著血，一拐彎就不見了，再回頭看的時候，一條偌大的黑蟒，直直地立着上半身，在我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歪著頭打量着我。」
「我把那群熊孩子趕走，再看看他，他都被我的原型嚇蒙了，腦袋上的犄角好像都在顫抖，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是注意到，他的角是白色的，白的好像雪做的雕塑不是我常規印象里，像樹枝一樣的棕色。」
「那條蟒蛇好像打量夠了，回身一轉變成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帶着挑釁的意味看着我，嘴角還帶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當時就在想，」依茯苓聽出於墨聲音里的愉悅，「說不定，他和我，是一類人。」
「他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下來，」江離的聲音裏帶着笑意，「他歪著腦袋看着我，直接來了一句：『你好笨啊』。」
「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甚至不會站起來逃跑，只是一個勁的往後退，那麼傻一隻鹿，難怪會被別人欺負。」
「我聽他這麼說，整個人都傻了，誰知道他還一臉壞笑的伸出手來，跟我說……」
「我當時就在想，這樣的人自己肯定活不下去，如果我就在他旁邊看着，說不定還能在他身上發現什麼有趣的事情。可是又怕他會跑掉，所以我就和他說……」
「我叫於墨，我們交個朋友吧！」
依茯苓依稀瞥見了於墨嘴角的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他一隻鹿，我完全可以一口解決了他填肚子，但是又覺得，反正族裏一個朋友也沒有，和一隻鹿做朋友，好像也不錯。」
「我是鹿，他是蟒，我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江離無奈似的笑笑，「只是覺得，反正我呆在族裏也會一直受他們欺負，要是這蟒蛇不會傷害我的話，那還不如和他交個朋友。」
楓葉窩在依茯苓身旁的椅子上，靜靜地聽她講這段故事，琥珀般清澈的眼瞳中倒映出少女明媚的臉龐，「江離師叔的話，都是後來秋茗告訴我的，她說她看見，當時師叔的眼睛裏，好像真的有星辰一樣。」
她看向蜷縮在一旁小小的楓葉，「很奇怪不是么？明明兩個人身份相差這麼多，最後卻成為了彼此最親密的摯友。後來我才明白，人類和妖怪追尋的，從來不是外表上和自己相似的朋友，而是靈魂上契合的夥伴。」
依茯苓起身，拿着茶壺出去了，回來后斟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端在手裏細品，「那天晚上，師父和我說，其實江離說的話他都懂，可能就是因為自己對柳兒的執念太深，一時沒法接受而已。秋茗告訴我，第二天的時候，師父趁我還睡着，去了趟江離的宅子，跟他好好道了別，我們才動身回了住處。」
「然而，我們不知道的是，當時我們踏上的回家的路，就是師父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