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霧非霧(四)

49. 霧非霧(四)

夜晚的小重山格外幽靜,山巔一木屋,木屋中幾支蠟燭燃燒,勉強撐起微弱的光。木屋裏傳來洞瀟之聲,曲調稍有凌亂,或許是席雲深又在創作。

俞君見踏着石階,慢慢悠悠上山,見到此景,不由得心裏一陣安寧。

他的腳步剛踏上小重山的平台,通宵聲邊戛然而止。從木屋走出來一位少年,對着自己行禮道:「席前輩說今日睏乏,有勞俞掌門白跑一趟了。」

俞君見溫和地對斷念道:「你去和師兄說,我來是想和他談談焦姑娘的事。」

斷念匆匆去報信,又匆匆回來:「席前輩說請您進去。」

俞君見快步走入木屋,木屋裏炭盆烤得暖暖的。他環視四周,端祥了一下各種掛在牆上的樂器,笑道:「師兄當真是愛樂之人,這些可都是絕世之寶。」

席雲深邀請俞君見坐下,道:「掌門披星戴月而來,是老夫那徒兒出了事?」

俞君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后道:「沒出事,只是她自己想了一出計劃,要小弟來提前告訴師兄一聲,免得計劃被打亂。」他喝了茶之後道:「師兄果然雅緻,這隨手倒的茶都比小弟那兒珍藏的要好。」

席雲深問:「她要老夫幫什麼忙嗎?」緊接着輕笑一聲:「老夫當年說過,她要做暗探隨她去,別給老夫添麻煩就行。如果是要幫忙的話,掌門就不必說了。」

「這麼多年了,師兄還生氣呢?」俞君見笑問。

席雲深聲音低沉:「亂管閑事,一點也不像是老夫教出來的。」

俞君見道:「那師兄可以向小弟保證無論疏雨碰到什麼事,師兄都不會關心則亂嗎?」

「掌門何以?」席雲深眯起眼,皺紋清晰可見。

「師兄當知這些年疏雨在百里九寨如履薄冰,可就算如此,寒鑄劍也並非完全相信她,總是對她有所保留。」俞君見道,「她前段時間來信,稱大戰在即,必須獲得寒鑄劍全部的信任才能真的做好暗探的差事,所以想了個計劃要我們配合執行。」

席雲深不語,等待俞君見說下去。

「她想用苦肉計。」

「苦肉計?」

俞君見道:「小弟派了燕林同萬隱寺人一起去取《菩提經》,想來師兄和這孩子相熟,聽聞他經常來師兄這兒喝酒?」俞君見頓了頓,道:「疏雨也去了,此時二人就在嶺南。疏雨會向燕林坦白身份,從而讓他配合自己順利拿到《菩提經》。」

「掌門也希望《菩提經》落在百里九寨人手中?」

「非也,這只是第一步。」俞君見道,「等百里九寨的人拿到《菩提經》,我仙盟眾人必定不會同意。很快就要到年下了,三年協議即將到期,有疏雨在,百里九寨的人不會在到期前順利回苗疆。在他們回去的路上,小弟會派人將他們截住。疏雨對外身份是叛徒,會在岱安峰當眾審判。」

席雲深眉頭緊鎖:「那她會被怎樣?」

「不會怎樣的。」俞君見立刻安撫席雲深,「不過皮肉之苦肯定是要受一些的,否則苦肉計又怎麼會成功?回頭必然會有百里九寨的人來救她,只要小弟稍稍放鬆岱安峰的防備,疏雨就會被救回去。疏雨說,只有我們對她無情,寒鑄劍才能真的相信她。」

「掌門所言皮肉之苦,意指何為?」

「師兄放心,疏雨畢竟是我岱安峰的人,不會下手過重的。只是……」俞君見道,「只是師兄到時候莫要出面阻攔就好,否則可能會讓她的心血功虧一簣。」

席雲深此刻心中不知為何又冒出一團怒火:「多管閑事,多管閑事!小重山清修著不好嗎,一定要管這一籃子破事。」席雲深滿面怒容,長出一口氣。

……

……

「你要做什麼?!」月華如練,一襲墨藍華衣的男子有些生氣,卻不知道氣從何處來,濃眉緊鎖。

焦疏雨道:「若我手裏握有《菩提經》,中原仙盟的人肯定不會安然放我回去百里九寨。《菩提經》是個引子,關鍵還是要俞君見派人來抓我。」

「這點我明白,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若是寒鑄劍不相信你,你退出就行,何必要使這苦肉計?」

「燕林,我沒法退出。」焦疏雨道,「岱安峰在百里九寨的情報網涉及甚廣,我要是退出了,一干人都有可能會因此而遇難。我只有獲得寒鑄劍的信任,大家才能都安全。這麼多年在百里九寨,寒鑄劍始終對我存疑主要還是因為我曾經的身份,他終究還是介意我是岱安峰出來的。只有讓岱安峰對我無情,寒鑄劍才能真的相信我。」

「可這苦肉計過於兇險。但凡雙方對峙,叛徒最為世人所唾棄。你若被抓獲,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焦疏雨輕笑:「我倒是希望他們會下手狠一點,他們下手越狠,寒鑄劍就越會信我。」

「俞君見要是敢下手狠我就……!」燕林一想到焦疏雨會被用刑就氣憤不已,但看到她那雙秋水剪瞳住了嘴。

「你就怎樣?」焦疏雨冷冷問。

燕林的濃眉一直鎖著無法釋然,最後嘆了口氣:「算了,我能怎樣呢?都是你自己求來的。」

焦疏雨拉住燕林的手肘,讓他正對自己,道:「你若是破壞我的計劃,我必定饒不了你。」

「我不在乎你饒不饒我,如此兇險的計劃你還是要三思。」燕林說得也很堅定。

焦疏雨看他這樣,嘆了口氣,柔聲道:「燕林,我們也算是朋友。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沒有辦法後退。戰火不知何時會起,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做好準備。你理解我嗎?」

燕林轉身背對着焦疏雨,調整心情。他理解,但他卻不想讓焦疏雨受這個苦。看着眼前山崗綿延,月光為其披上白紗。想到焦疏雨會受罪,燕林就又些心疼。他喃喃:「俞君見會對你做什麼?」

焦疏雨走到燕林身邊,望着他望過的山崗:「我不覺得他會手軟。」

「你不怕疼?」

「燕林。」焦疏雨抬頭看月光下的他,「你可以為了保護你師父的內丹而忍受『無傷』的痛,怎知我不行?更何況俞君見手裏還沒有『無傷』。」

「先師於我恩重如山,我自當如此,你又是為何?」

焦疏雨輕聲道:「不知道。當初覺得應該去做暗探就動身去了,現在也回不了頭了不是嗎?」

「那你要我做什麼?」

焦疏雨道:「你只需要到時候把《菩提經》讓給我,其他的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就行了。」

燕林與焦疏雨對視,目光便如同雙河之水匯聚相融。面對焦疏雨的決心,燕林自知說不動她。但那一瞬間他很想把她擁入懷中,他想保護她免受所有的傷害,但他心裏也深知她不是平常需要保護的女子。

漫天星辰,密佈閃爍。

星辰之下,山坳之處,他們互相都能感知到對方的心意,但卻都沒有說出口。

……

……

和焦疏雨分開后,燕林始終覺得心裏不痛快。好像焦疏雨還沒有開始受罪,他的心就已經開始疼了一樣。

濱海之處總是陣風不斷,習習晚風吹動他的衣袂,同時也撩起他腰間束著的白布。新月如鈎,雲淡星明,是風暴之後平靜與安寧。如此良辰,燕林心中煩悶,決定在滄浪閣走走。

滄浪閣有一處勝景名為龍頭。所謂龍頭,實際上是在汪洋上修建了一條廊道,與滄浪閣主體相連,一直延伸至海里。龍頭就地取材,由岸邊的岩石經過處理堆砌而成,成棕紅色。海水拍打龍頭,站在龍頭,偶爾可以感覺到濺起的浪珠。

燕林在這條道上走着走着,發現龍頭的盡頭坐着一名女子。女子雙腿自由盪下,面朝大海。燕林走近了發現那人竟是俞喬兒。俞喬兒也聽到了燕林的腳步聲,回眸一下,起身與燕林見禮。

重逢之時二人再不復當年少年,兩人相隔甚遠,像是在避嫌。

燕林打破此時的沉默:「經年未見,夫人可好?」

俞喬兒看向大海,茫茫無際:「明知故問,我看上去就不太好。」

燕林不知該如何回答,既然之前俞喬兒就因為他的事和謝折枝吵過一架,那現在他就不應該在此處逗留,準備離開。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聲音而來的是謝折枝,他一把抓起夫人的手,怒問:「我就知道,你們倆在這裏私會,是不是?!」

謝折枝一臉憤怒,一看便是認定了心中所想。俞喬兒的手被他抓着甩也甩不開,也怒道:「正巧在此處遇到,如何能叫私會?」

燕林不想引起二人爭吵,連忙道:「謝夫人在此處看海,是在下冒昧打擾了,就此先行離去。」

「你走什麼?」俞喬兒叫住燕林,看上去氣憤極了,對謝折枝道,「只是說了句話你就懷疑成這樣,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信任?」

「你怎麼不問問自己究竟值不值得我信任?嫁給我之前就說愛慕他,現在還和他說話,你眼裏還有沒有我?」

「左不過說了兩句話,我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兩句話?我看你們是卿卿我我說了一晚上的話吧。」謝折枝怒指燕林,「還有今天下午,他一回來你難道不是立刻就湊上去了?」

「那是因為段掌門受傷,身為女眷,我不該去照顧她?」

「你你你,說什麼你都有理,我說不過你!你現在跟我回去!」

謝折枝強行拉着俞喬兒要走。俞喬兒暴怒,不知從何處抽出匕首,在謝折枝手上一劃。謝折枝吃痛,鮮血淋漓,立刻放開了她。

見俞喬兒動手,謝折枝更是失了理智,一個箭步就要上去和俞喬兒扭打。沒想俞喬兒竟然跳躍至龍頭邊上,匕首指著喉嚨,對謝折枝歇斯底里地怒喊:「你給我滾!」

謝折枝和燕林同時愣住,燕林手已握拳,要是俞喬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就要出手。這樣的爭吵一定不是偶爾發生,若非積怨已深,情緒的惡化不會這麼快。

謝折枝氣得跺腳,但他也從沒想過要把夫人逼死,指著俞喬兒,半晌才說出話來:「好好好,你不如就跟他走!你個賤婦!」

突然一陣怒火燃燒在燕林心中,好在謝折枝撂下這句話之後就走了,否則他此番出言惡劣,燕林或許會和他幹上一架。

水花微濺。

匕首落入海水的聲音。

俞喬兒背對着燕林,緩緩在龍頭盡頭坐下。

她沒有哭,只是望着殘月,情緒不穩,肩頭起伏。

為了俞喬兒的聲譽,或許燕林此刻應該轉頭就走。可俞喬兒現在滿腔悲憤,不清楚她會做出什麼,若是一時想不開自盡了,那就是他燕林過於無情的錯。

於是燕林沒有走近也沒有走開,只是坐在廊道的欄桿上,左手抱着廊柱,靜靜守着龍頭盡頭的俞喬兒。

前方是浪潮洶湧的汪洋大海,頭頂是無盡的蒼穹,瘦弱的女子無聲而坐,顯得格外嬌小無助。

無人說話,只聽得海風呼嘯,驚濤拍岸。

良久,俞喬兒情緒稍微平穩之後,她打破了寧靜:「你也不用同情我。」

「我……」燕林道,「沒有這麼想。」

俞喬兒臉上帶着些許桀驁:「我也從不同情自己,終究都是自己做的決定。決定做錯了,這些就是後果。」

「……」

俞喬兒道:「你知道我錯在哪裏嗎?」

「……」

俞喬兒自顧自說:「我錯在當別人都告訴我『生米煮成熟飯就應該認命』的時候我就真的認了命。錯在無端相信劉嬋。錯在以為父親真的事事都為我着想,相信他做得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我好。」

俞喬兒一聲冷笑,轉頭問燕林:「是我的錯,對不對?」

燕林心下慘然,他知道為了讓俞喬兒出嫁,俞君見和劉嬋都做了什麼。若是俞君見看到他的女兒是如今這般光景,不知他會不會心酸懊悔。

其實俞喬兒也不是真的想問燕林,她回眸望海,幽幽道:「天地廣闊,為何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天地曠闊,只要俞姑娘還有當年的勇氣,處處都是容身之地。」燕林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說這樣的話。曾經那般心有丘壑的女子,若是真的滿心幽怨,不免過於可惜。

燕林和俞喬兒當夜沒有再說一句話。

俞喬兒在龍頭坐了許久后,對燕林道了一聲謝之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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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點忙,沒時間查錯別字啦,如果有的話請原諒我~當然,如果有人捉蟲留言我一定會馬上改的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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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山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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