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金天煜:破碎

二 金天煜:破碎

十二歲的李煜心中刻下這夜的恐懼,刻下這夜與父母親訣別的悲傷欲絕,除此外,他卻記不清更多的事情,尤其是被馱負在馬上衝出宮門以後,唯有幾個眼裏和耳邊零落的細節在很長的時間裏不斷在腦海翻騰,凄慘的嘶叫,兇殘的呼嚎,令人噁心暈厥的腥臭氣味,刺破耳朵的尖唳,還有展翅后竟寬大於猛獸的巨禽。

但這已足夠摧殘他的心智了,讓從小在皇宮內集寵愛嬌慣的他絕難理解並很長時間都不可置信以為夢靨,原來人是可以從那樣美好的境地瞬息間跌進煉獄的。

他的腦海里時刻浮現出恍如隔世的皇宮平靜往昔,又纏繞着轟然城破的恐懼和悲傷。

他的母后,淳越羽夙王族的尊貴郡主,被人們譽為綺麗勝過南境千年難蘊的鳳凰蘭,純凈勝過極北雪頂上絕難一覓的雪晶蓮,而其幽韻亦勝過西方天穆千年方開的彼岸花,她是蒼梧的瑰寶,可在李煜的眼裏,她就是那樣溫柔、細膩地疼惜他們的母親。

她是歷經磨難才生下他們的,一天兩夜她生下了他,又隔了一天,才生出了一胎雙胞的女兒,他們出生后,她幾乎已是瀕死,父皇請了超凡的往生師才將她的魂魄留住。

她常坐在暖陽里靜靜地將得來不易的兒女攬在懷裏,她纖細柔滑的手輕輕摩挲他們的頭髮和臉頰,用手指捏一捏他們的鼻子,觸摸他們的嘴唇,她身上的芬芳讓他陶醉得想要睡去,她輕笑間含香的暖息讓他想要永遠沉浸其間。

她說:「要是我能永遠像這樣抱着你們該有多好啊。」

她每次這樣說,李煜就越用力地用短而胖胖的雙手攬住她。

她說:「我們都很普通,都需要摯愛的人兒溫暖我們,呵護我們,珍惜我們,你們可要這樣對待你們深愛的人呀。」

她每次這樣說,李煜就會覺得幸福得鼻子酸酸,眼裏盈出濕潤。

她說:「我們也不普通,我們的腳下是千千萬萬的子民。你們看這暖陽,他是這樣和煦,叫人幸福安詳,你們也要像這暖陽,對待他們。」

她每次這樣說,李煜就覺得心裏如此明亮。

對他的家庭,他知道外傳他的父皇母后感情不睦,雖然他也極少見到他的父母親昵的樣子,可他一次也未見過他們爭吵或者彼此冷漠,他們始終相敬如賓。

他的父皇李曦歷來被認為性情內斂,寡言少笑,也許他面對其他人時確實是這樣,可他在李煜的眼中並不是如此。

在李煜眼裏,當他的父親看向母親,臉上總是牽掛着微微的笑意,眼裏也滿是柔和溫情。而每每看到他和妹妹,他臉上的笑意便會大大地放開,時常哈哈地笑出聲來。

他有時間時,會陪着他們玩耍,教他們騎馬射箭、作畫下棋,他總是笑着的,用有力的手臂將他們高高抱起,用留有鬍子的下巴刺癢他們的脖子。他從來都是耐心地講解教導,也會不時想出一些新奇的法子讓他們盡興玩耍。他是最好的父親,李煜從不懷疑,每次有他就會有歡笑,而每次他們的母親會在一旁滿面笑容地望着他們。

父皇有時會定定地看着他和霓兒,好像是在審視什麼,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但還會掛在嘴角,然後他會滿意地說:「你們像你們的母親。」彷彿這是極大的幸運和安慰。

而這漸漸收起的深沉的笑,李煜直到許多年以後,關於自己的傳說在九地開始盛行時,才終於明白,其間蘊含着怎樣的勇氣和博大。

小的時候父皇偶爾還給他洗浴。他坐着為他清洗,臉上是沉定和溫和。

「煜兒,你知道什麼樣是乾淨嗎?」

「煜兒這樣是乾淨。」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一心向善是乾淨。」他笑着看着他說,「我們的煜兒一定要長成頂天立地的乾淨男兒喔。」

「煜兒會的,父皇。」

那夜之後李煜在馬背上驚醒,晨曦微亮,馬仍在飛奔。「王叔……」他虛弱地叫了聲。

李曜一手抓着馬韁一手將他拎起扶正,夾在兩臂臂彎間。李煜側首看見同樣獃滯坐在璆鳴身前的霓兒,而他的王叔與璆鳴還有身後疾奔的僅剩的幾騎軍士都雙眼鮮紅,身上甲胄破碎,血跡遍佈,血腥的味道仍不絕撲鼻。一切並非噩夢,或者他仍在噩夢中,從此醒不來了。

狂奔數日,他們逃脫了追擊。

李曜領着眾人找到前方潰敗又聚攏起來的龍驤軍殘流,一路收攏,十數萬平叛大軍剩下四五千人。這次平叛的統帥皇帝的王叔父、親王李烈向他們引回殘軍后,面無表情地在李煜面前跪倒,狠狠地叩了頭后,引著親從走了。李曜說他的三個兒子中有兩個已經戰死。李煜聽了,頭腦里立刻浮現出那兩個高大威武的叔父,不由得直打寒顫。

李曜將殘軍引入遠離上都、臨近昆吾之地交界的斥邪小城,已是數十日後。

一路顛沛奔波中,李煜兄妹不止一次地問他和璆鳴父皇母后如何了,上都城如何了,他們自不忍說,只說尚不清楚,一切等安定下來再商議,而旁人見了他們兄妹也都緘口不語。

進入斥邪不久后的一日,李曜來到兄妹兩人的面前,請他們正坐,自己立在他們面前,表情凝重聲音低沉地說:「吾皇和皇后在那夜與你們別過,為阻止長風軍繼續屠戮,攜手登上高台,一同墜落而崩。」

他們的父母死了,儘管心裏早有預感,但這消息仍驚得兩個孩子半晌回不過神來。李霓首先哭出了聲,隨後李煜嚎啕大哭,「不是的!不是的!父皇和母后是不會死的!」李煜叫嚷着,像那天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襟一般,想用儘力氣抵抗這一消息成為事實。

身着一身玄金甲的李曜單膝跪了下來,鎮定地看着李煜說:「你是唯一的皇子,當繼大統,我們要傳昭諸地,新皇登基,再傳檄文,詔諸王速來勤君平叛!吾皇,為了李氏和晟王朝的延續,你當堅強!」

皇帝?他一個沒了雙親的孩子怎麼可能做皇帝,他不要堅強,不要皇帝,他只要從噩夢裏醒來。李煜這樣想。

但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哪怕影響的,在李曜的主持下,少年李煜匆匆登基,於斥邪城內祭告天神與先祖,上先皇李曦廟號晟仁宗。他麻木地坐在堅硬冰冷的寶座上,看到飄揚的玄邊旌旗上翱翔雲際的金龍,滿地玄金甲胄著身的將士單膝跪下,山呼萬歲,他彷彿又陷入夢靨被牢牢縛住一般,一動不動,而恐懼猛烈地襲上心頭。

李煜後來知道,其實從兵敗城破前起,他們用飛鴿與快馬,以先皇和新皇的名義,已不知傳了多少檄文給諸地封王,口氣從開始時以九地皇帝之令,到後來固守斥邪時幾近哀求,但這些昔日年年納貢覲見的封王,或以各種理由推託塘塞,或了無迴音,都遲遲不肯發兵支援,有的甚至遍發佈告質疑新皇的地位。

李煜自然不明白這其間的種種,他不知道李曜是否明白。他只是常常見他的王叔身着往昔象徵氏族榮耀的玄金兩色的龍首腰帶明光鎧,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久久地巍然不動。

帝俊的玄金鎧甲主件玄如深墨,各件鍍金邊,即深冷威嚴,又彰顯華偉,而腰間綴龍虎豹首,則表明軍中崇高的地位。而此時李曜卻身影落寞,他背後的鮮紅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紅色的瞳仁一定在遠望東方上都城的方向。

李煜的心中便倍感悲涼,這又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深切體會到的一種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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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王們的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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