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揮斥方遒 第一百零七章:十年功,一言破
二零零三年,年初。
春節是每個中國人的節日,無論你是流落街頭的乞丐還是富可敵國的商人,無論你是遠居山林的隱士還是少林寺的僧人,這個節日影響著所有國人。
從臘月二十四的掃塵開始,每個人都開始喜慶的忙活了起來,辦年貨,貼年紅,團年飯,守歲,拜年,祭祖。
少林寺亦是如此,拆洗被褥窗帘,洒掃六閭庭院,撣拂塵垢蛛網,疏浚明渠暗溝。
當然,如同每年過年一樣,有兩位德高望重的僧人邁著與他們年齡極不匹配的矯健步伐,從山門口往裡走去。
一路走來,所有的少林弟子都停下手頭的工作,朝著兩人鞠躬行禮。
可見兩人地位的尊貴。
「住持好。」
這一世的住持,是特殊的住持。
從未有過先例,一寺廟雙住持。
十年前左右,空正住持宣布,少林寺將有兩個住持。
這個消息一經發布,就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可是破壞掉老祖宗的規矩了!
可空正力排眾議,將空聞擺上了住持的位置。
時間久了,眾人也就習慣了這模式。
要不怎麼有人說,中國人的奴性很重。
只要自己活得下去,一般就不會搞事情。
得過且過,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真理,有利有弊,它也是限制中國人思想的一個主要枷鎖。
空正在住持這個位置幾十年,也恰到好處的利用了這一點扶空聞上位。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熱血青年了,他老了,但他的思維還很靈敏。
一個人經管少林寺的事務實在有些力不從心,要是把權利分給其他人又怕他們變得膨脹,想要謀權篡位,所以他安排了空聞當另一個住持。
這個寺廟裡,唯一他最能信任的,就是從六歲就和他在一塊,一起睡過覺練過功,一起經歷了師父離世的空聞了。
他還記得那一年師父離世,空聞站在院門口整夜沒睡,最後在他的胸前安心的睡下去的場景。
兩人的感情,沒齒難忘。
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難。
隨著年齡的增加,再加上少林寺的規模逐漸壯大,兩人的發展思路出現了差異。
這時候,聽誰的呢?
畢竟兩個人都是住持。
一開始,空聞還秉持著「這個位置是哥哥你給我的,我只是發表一下意見最後怎麼辦還是你定」的理念做事。
但後來,空聞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這個哥哥空正有些古板,因為他的固執己見,錯失了很多少林寺發展的機會。
所以,兩人逐漸產生矛盾。
當然,這矛盾是出在對少林寺發展的身上,兩人都還記得住心底的兄弟情義,只是就事論事的時候才會吵架。
今天,是大年三十。
兩人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祭祖。
其他人祭祖,或許要向兩人請示下山回家。
但是空正和空聞這兩位老兄弟,只需要來到藏經閣。
空正的父母早就去世,而空聞,他連誰是他的父母都不知道。
六歲前,他在一個養父家生活。
說是養父,其實即使戲子班裡的老大,看上了空聞的骨骼和外形,所以才給他一口飯吃。
六歲時,豫州出現飢荒,戲子班養不起那麼多人,就把其中一些個弟子趕了出去,其中空聞就是之一。
正趕上師父下山求齋,偶然碰上了流落街頭的他,便給他起了名字,叫做空聞,還讓他跟著自己走,一路求的齋飯分給他一些,這才讓他在那一年飢荒里活了下來。
自那時起,空聞就跟著師父一路走了下去。
也是從那時起,空聞認識了空正。
所以,祭祖這件事情,就是師兄二人祭拜師父。
二人走著走著,繞過藏經閣,來到一棵老松樹下。
松樹已經很老了,但年年綠,年年青,有時空聞就再想,這棵樹怕是既能送走師父,也能送走師兄和自己。
少林寺越來越繁榮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虛假的繁榮,但可笑的是,最後的見證者,居然很有可能只是一棵樹。
兩人長跪於此,從下午跪到晚上。
一個五十六,一個六十五。
這是他們的傳統,今天也不會例外。
經師易遇,人師難遇。
鶴髮銀絲映日月,丹心熱血沃心花。
他們的師父沒有頭髮,甚至死去的時候鬍子都沒白。
「師傅是個短命的人,也是個偉大的人。」
空聞突然來了一句。
這十多年裡,祭祖的時候兩人從來沒說過任何話,但今天,空聞卻一反常態,說愣了空正。
空正聞言,看向空聞,發現眼前這個老頭也在看他,眼角處的尾紋數量和自己的不分上下。
可能是空聞曾經被戲子班的人看上過的原因,空正一直覺得空聞很帥,哪怕現在沒了頭髮有了皺紋,依然很好看。
「是這麼說的吧?」空聞笑著說,他這麼一笑,魚尾紋更密了。
但空正覺得一片恍惚,好像空聞的這一句話給他帶回了曾經二十幾歲的日子,那時候他比現在精壯,而空聞也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嗯。怎麼突然提起這句話。」
「我記得你當時就是這麼安慰我的。」空聞說道,「師父死的那一晚,我整夜沒睡。」
「我知道。」
「那時候給我擔心壞了。哈哈哈哈......」空聞哈哈大笑,空正聞到了屬於老人的獨有味道。
空聞逐漸收回笑容,但嘴角依然略微上揚:「但當時,你跟我說完這句話,我就真的覺得師父是個偉大的人,他的死只是天妒英才。我當時整個心都放鬆下來,然後睡了過去。」
空正皺皺眉,他聽出了這話裡帶著點別的意思:「什麼叫做覺得師父是個偉大的人?」
他的意思很明白,現在是祭祖的時候,你這話說得有毛病。
「唉。」空聞輕嘆一口氣,「師兄,你現在還不明白嗎?」
空正聽著空聞的稱呼,又不禁覺得時間飛逝,白駒過隙。
空聞現在對外叫他住持,對內叫自己師兄,稱呼絕對沒問題。
可再也回不到當年那個小屁孩哭著喊著叫哥哥要抱抱的時候了。
曾經對哥哥唯命是從的小孩子現在已經成長為敢和師兄爭論的空聞大住持了。
「我明白什麼?」
空正眉宇微立,無論如何,在弟弟面前保持威嚴,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唉。」空聞又嘆了口氣,「師兄你一直管理少林寺,少林寺在你的帶領下確實現在變得好了一些,但你疏於讀書,你的管理方法和發展理念,說實話,是有問題的。」
「我的一切行動都是按照當年師父的教誨辦的!」空正反駁。
「可師父......」空聞看了看松樹,又咬咬牙,「他也是錯的。」
「放屁!」
啪!
空聞的臉上多了一道紅手印。
空正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他不能理解,同樣身為師父親傳弟子的空聞,怎麼能夠說出這樣的話。
欺師滅祖!
離經叛道!
空正怒目而視,空聞默默不語。
沉默了一會兒,空聞還是開口了。
「師兄。」空聞說道,「不是我大逆不道,而是事實如此。」
空聞站了起來。
「你和師父一樣,一心為了少林寺的發展大業,但你們都沒有好好讀過書,眼界太窄了。」
「你和師父都有個極大的錯誤,以勢壓人。」
「現在少林寺表面全部對你服服帖帖的,但他們都只不過是懼怕你,其實內心早有微詞。」空聞指著外面,開始激動。
「還有,還有你那所謂的發展策略,當你說你用一個晚上想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覺得不靠譜了。」空聞冷笑道,「一個擁有萬全之策的策略怎麼可能用一個晚上就想出來?」
「是,的確,現在的少林寺每天都是門庭若市,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只是虛假的繁榮!」
這句話說出,無論是空聞還是空正,都愣了一下。
空聞在大口大口的喘氣,彷彿說了這些話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而空正則是在地上呆住。
「你又能否想到,每天巡查時弟子們看似認真的練功其實只是演給你看;你又能否想到,當年你給我住持的位置時有多少人猜測你得了重病馬上就要離世,所以想方設法巴結我想要沽名釣譽?」
「虛假繁榮!這就是虛假繁榮!」空聞越說越激動,雖然他已不再年輕,但現在卻如同年輕人一樣暴躁如雷唾沫飛濺。
「這都是假的!都是配合你演的戲!」
空正沉默了,他看了看空聞臉上的那道紅手印。
如果今天他不打這一耳光,空怕這些事情他還要過許久才會知道。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辦呢?
武功就是再漸漸沒落,不只是他們少林寺。
似乎武功,已然生不逢時。
外面的世界他也聽說過,現在有了高科技,有了大炮,有了火箭。
師父所說的那些武功就算是被練到爐火純青,也不會擋得住一個槍子兒吧?
外面世界有跆拳道,巴西柔道,空手道。
都是些外國人發明的玩意兒。
但卻都辦得大紅大紫。
有時候他想質問那些學習外國技藝的人,自己國家的功夫哪裡比那些洋玩意差?
可他卻沒有機會。
這些年裡,他一直想方設法讓少林寺的規模逐漸壯大。
弟子愈來愈多,遊客也愈來愈多,名聲也愈來愈響。
可有什麼用呢?
直到今天,空正才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元老的弟子想著盜名竊譽,新弟子也根本沒有練功的心,他們的到來,只是因為這裡叫做少林寺,而不是因為少林的那些武功。
再不會有師父那樣的人給他們表演一掌敲碎地面上的石磚,再不會有師父那樣的人讓他們跪下訓導他們。
時代變了,師父走了。
六十五歲的空正第二次感受到了如此的迷茫。
第一次是師父去世,他已經覺得快要承受不住,還好他身邊還有空聞。
可這次,就連空聞也和自己唱反調。
他從未如此膽怯,外面的任何一絲聲音都讓現在的他覺得害怕。
他跪坐著,呆立在樹下,一言不發。
一個老人,用霸道掌管了少林寺四十多年,如今,終於顯出疲態。
空聞的身體也僵住了。
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師兄。
一直以來無論師兄做的事情是否正確,辦的事情是否妥當,但總能夠以快刀斬亂麻的效率解決一切問題。
雖然他現在開始和師兄有了不一樣的想法,雖然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少年,但是他卻習慣於站在師兄的後面,聽著師兄站在最高處大聲宣講。
師兄不是他的後盾,而是他身前的盾。
任何難關,都有這個盾牌擋在前面,就算空聞能感受到問題的嚴重性如颶風般凌厲,但這個盾已經把所有的凌厲都擋住了,讓空聞不受到一點傷害。
突然,空聞發現,盾老了。
他的師兄開始記不太住事情了,很多東西需要他幫忙惦記著,站在台上每月訓導的時候聲音也不像前幾年那麼洪亮了,辦得錯事越來越多,快刀斬亂麻的效率也變低了,不是麻變厚了,而是刀不利了。
一個人變老,是個緩慢的過程,但發現一個人變老了,是一瞬間的事情。
他有時會悲嘆自己的皺紋有多了一條,有時會感慨自己的腰又彎了一分,但從沒有注意過這個一直擋在他前面的盾,也在慢慢變舊。
而自己,還在指責他不中用了。
一股愧疚感湧上心來,但他也不知道怎麼去表達。
看著眼前落寞的老者,他沒有去道歉。
人總是這樣,面對關係越好的人,道歉就越困難。
空聞走了,他沒有走進藏經閣,而是繞過它,去了別的地方。
空正看到了,但也沒有攔。
「都五十多歲了,還能走丟不成?」
他低啞的聲音像極了破鑼殘鼓,和他平常洪若金鐘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終於,人總要服老。
「咳咳。」
他低下頭看著剛剛咳出的血跡。
空正並沒有告訴他那些人猜的不錯,自己把空聞扶上位,確實是因為自己命數已盡。
十年前,自己練功時就發現了。
而當天晚上,他就決定要扶空聞上位,讓他在自己羽翼保護下慢慢學會處理寺內大大小小的事務,以便當他哪天走了,空聞也能夠無縫銜接過來,不會讓少林寺出現波動。
可沒想到,靠著發揚少林的這一個信念,他又接著堅持了十年。
十年裡,病情愈發嚴重,他的左右腿就連正常走路的彎曲都會讓他感到劇痛,所以當空聞站起來的時候,他沒有跟著站起來。
他的腿已經跪僵了。
他緊皺眉頭,整個身子像一個木乃伊一樣倒了下去,然後慢慢把身子側過來,讓兩條腿稍微伸展開來。
「哈啊,哈啊......」
饒是這麼簡單的動作,都讓平日里霸氣側漏的住持大汗淋漓。
不是累,而是疼。
空正的體力依舊很好,他可以抬著十斤的石頭一個時辰不動一下。
但他的身體不好,他身染重病。
唯一讓他活下去並且繼續保持威嚴的原因,就是發揚少林寺這條信念。
而眼下,這個信念被堪比自己親生弟弟的空聞一段話徹底打破。
以前的他,雖然也不敢確認自己的做法絕對正確,但一直秉持著我是按照師父的理念辦事的意志,不去多想,只是辦事。
而現在,空聞否定了自己,還否定了師父。
他能感覺到,空聞不是呈口舌之快,而是真的忠言逆耳。
可也正是這幾句忠言,打碎了他唯一的信仰。
空正不怪空聞,絕對不會怪他。
因為如果不是空聞,他可能還會在這條錯誤的路上再多走上那麼幾年,一直走到他的雙腿完全動不了,然後抱著自己已經儘力的傻念頭與世長辭。
而現在,他至少能明白一些事情,看懂一些事情。
一些當初他執迷不悟的事情。
解脫了。
也算是解脫了。
空正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突然被卸下來了。
虛假的繁榮。
「哈哈哈......」
他倒在地上,開始大笑。
院外聊閑天的弟子,聽到笑聲,又迅速裝作假裝努力練功的樣子,生怕空正住持從院內出來,看到他們偷懶的樣子。
空正躺在地上,躺了好久,最後,他掙扎的讓自己的身子站了起來。
嘶!
劇烈的疼痛。
奇怪,以前他怎麼沒有感覺到這麼疼?
恐怕是病情又加重了吧?
也罷,自己這條命,本來就多撐了十年。
空正哈哈笑著,一步一停,挪進了藏經閣。
藏經閣里,長明燈亮著,照亮著古樸的一本本書籍。
那些都是少林寺的精粹,它們在燭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泛黃的紙張在此刻顯得金光燦燦。
藏經閣外,一朵雲層遮住唯一的月光。
外面已經沒有弟子練功,除了蟬鳴,沒有任何聲音。
空正爬到卧榻上,儘力不去理會那些鑽心的疼痛,閉上了眼睛。
......
二零零三年秋。
空聞今年第二次來到松樹下。
這一次他帶來了一個灰色的骨灰盒和一個鐵鍬,在松樹周圍挖了一圈。
他灑下骨灰。
然後閉眼合掌。
從此,少林寺又只會有一個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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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五千多字。
如果分成兩章,早晚各一章,就是雙倍快樂。
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覺得,這一章,不能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