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在客棧內過了兩天以淚洗面的日子。

當然,哭累了會歇息,歇餓了會吃飯,吃飽了會睡覺。所謂以淚洗面利用的是正常作息以外的時辰。

然而這絕不表示我不夠難過。事實上那晚我當真悲痛欲絕,一個沒想開關上屋門解下腰帶懸樑自盡去了。

然後把房梁整塌了。

此後饒是我費勁唇舌的將責任歸咎於木樑的材質上,掌柜還是讓我賠了三兩銀子,他顯然認為主要是我太重了。

我心疼欲絕,索性破罐子破摔,將大把大把的銀兩花在美食上。

總歸要死,也當做個飽死鬼。

哪知這家客棧雖不大牢固,菜肴卻是上佳,吃着吃着竟忘記見閻王這檔子事了。等到想起時我大致度過了絕望期,神智也逐漸恢復正常。

我不由反省自己怎麼總是一衝動就去自盡,雖然我已記不得年前是為何事跳崖,但默默弔死客棧絕對是個愚蠢的行為。

死有重於泰山,太過低調的死法一點人生意義也沒有。

我琢磨著來場轟轟烈烈的犧牲,譬如弔死在聶趙兩家舉辦的婚宴府邸上。

想到這兒我再次以淚洗面。

我如此思念煦方,念著如何為他死,可他卻要娶另外一個女子。

一年前他們的婚禮出了意外,一年後他們再續姻緣。一年的空白也許他並不在意,可對我來說,那是記憶里滿滿當當的全部。

我覺得我不能坐以待斃,應該鼓起勇氣去搶親。誠然我坐在客棧里不會被斃,去搶親的話大抵能夠得償壯烈犧牲的夙願。

首先我沒有喜帖,沒有辦法光明正大的走進去,然後我沒有武功,沒有能力暢通無阻的闖進去,最後就是聶府的圍牆實在有點高,若是架著梯子爬上去再往下跳那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思來想去我放棄了這種太過激進的想法,認為還是約煦方出來好好談談比較穩妥。

如何約他出來又是一大難題。若然時間充裕,我許會考慮死纏爛打抑或全天跟蹤等法子循序漸進,只可惜,他們後日便要成親了。

我寫了兩封信。

趁著趙嫣然逛布匹時用糖葫蘆誘惑一個路人甲孩童,將其中一封信交予她。

通常這種時候趙嫣然在看完信後會發問:「小弟弟,這是誰給你的呀?」而那孩童立即搖頭說不知道然後跑開比較符合邏輯,誰知她只看了那信封一眼就面色緋紅的笑逐顏開,並賞了小弟弟一錠銀子,着實令我覺得十分驚悚。

好在她拆開信后神情大變,隨即駭然的東張西望,最後提着裙子匆忙跑開。

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

我背着包袱從死角里走出來,慢悠悠沿着街面晃蕩兩圈,晃到聶府門口時將另一封信遞給看門護衛,順手把從小弟弟那兒搶來的銀子塞給他,方才心滿意足的去赴約。

約會的地點是城郊竹林,約會的對象是趙嫣然。

約她並非是因為我被煦方拋棄所以移情別戀,即使我真要移情也不至於移到她身上,雖然不得不承認她算是個大美人。

美人此刻獨自倚立竹林境中,那嬌柔溫婉的身軀被風颳得顫顫巍巍,顯得弱不禁風。我悄無聲息的走近她身旁,親厚的說:「趙姑娘穿這麼少,小心着涼。」

趙嫣然見來人是我,倒退兩步:「你……你怎麼才來。」

她大約是惱我不夠守時,我歉然道:「路上有事耽擱了,有勞趙姑娘久候。」

她又開始慌慌張張的左顧右盼,直到確認現場僅余我們兩人時,從衣袖裏掏出那封我給她的信,咬牙切齒地問:「為何要用然哥哥的字跡寫這封信?」

我一怔,無怪她在看到信時流露出那種神情,想來以為是她的然哥哥寫給她的情信,我笑了笑:「我曾與他親密無間,便是會寫他的字,又何足為奇?」

趙嫣然氣急敗壞的盯着我:「你這麼說,他也不會信你。」

「趙姑娘既然來了,便是擔心紙包不住火,」我無所謂的攤手:「你若是不怕,那我們何必再談?」

她猶豫片刻,從衣內取出一疊銀票,塞給我:「一千兩,一文不少,東西呢?」

我瞬間有些無語凝噎,不禁感慨這大小姐是否太過單純,竟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道理也不懂。我取下包袱,往她身後一瞄,謹慎問道:「不知趙姑娘武功如何?」

趙嫣然順着我眼神的方向慢慢回頭,有些害怕的說:「我,我不會武功啊,怎麼了?」

我鬆了一口氣,淡定的掏出包袱里的麻繩:「那就好。」

趙嫣然瞠目結舌的盯着那根麻繩,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要做什麼?!」

我說:「你放心,我也不會武功……」

她也舒了一口氣。

我只是話沒說完:「但是力氣蠻大,應該打得過你。」

趙嫣然:「……」

等我把她五花大綁綁的嚴嚴實實后,她總算是罵累了:「我要是少了一根頭髮,然哥哥絕不計會放過你。」

我俯□,伸手拔了她一根頭髮:「不如把這髮絲給你然哥哥瞧瞧,讓他心疼心疼?」

她大約從未見過我這類綁匪,哽了好半晌,那嬌滴滴的模樣着實令人憐惜,我嘆了嘆:「我不會害你,只是有些事,想當面與他說。」頓了頓,「其實你是知道我的吧,你應該也知道他是……為什麼忘了我。」

她默默轉過頭,沒有答話,似乎是在傷心,我想我猜到她為什麼傷心,卻委實不願多想。

煦方來的時候整好是月沉時分。他在看到我們時,那雙漆黑的眼睛裏,醞起沉沉怒氣:「你究竟是誰?!」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他是在和我說話,方才因嫌趙嫣然聒噪,已用布帕堵上她的嘴,此刻看去果真是挾持的樣子,我索性將袖中匕首露出,抵在她的脖頸旁:「你再靠近一步,休怪刀劍無眼。」

他冷冷看着我,終歸退了一步:「你有什麼目的?」

沒有目的,只是想和你好好說話,煦方。

我沒有這麼說,而是將寫給趙嫣然的那封信擲給他:「你知道為什麼她會來么?因為我告訴她,我有你這一年來在陳家村生活的證據,還有一張當日夏陽侯尋你的告示,用這些,換她一千兩銀票。」我把銀票撒在他面前,「你看,她居然真的給了。」

煦方皺着眉頭看了信與告示:「你……」

「我的目的,就是告訴你真相,雖然我不知你為何會一夜間忘了這一年以來的事,但我……不希望你在沒弄清真相前,就這樣稀里糊塗的和她成親。」

趙嫣然無助的想搖頭,又唯恐被匕首傷到,只得睜著淚汪汪的眼睛,委屈的嗚咽著。

良久,煦方放下信,聲音聽不出情緒:「姑娘是想告訴我什麼呢?告訴我這一年來,變成另外一個人?可這與我要娶她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可置信地道:「你、你不好奇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么?你怎麼知道經歷了那些事你還……願不願意娶她?」

朦朧月色下,煦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莫非,姑娘是說我在這一年中變了心?」

我心頭一緊。

他說:「我原本就與嫣然有過白首之約,若當真如姑娘所說,豈非做了負心漢?上天既然讓我忘掉這段記憶,我又為何要執着想起?蒙嫣然不舍不棄,我就更當對她全心全意的好,不是么。」

不是么。

我看到趙嫣然潸然淚下。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當日,他們這對苦命鴛鴦被迫分開,是我趁虛而入。如今,他們就快要終成眷屬,又是我攪局添亂。

我緊緊抿住唇,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來。煦方死死盯着我拿匕首的手:「還不放了她?」

我沒有放手,我還是……不甘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那天,煦方囑咐我不可黯然離開,如今,我除了離開,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甚至沒能好好的和他告別。

我將腰間玉簫取下,看着他:「你可以為我奏一首樂曲么?」

他冷然:「你還想玩什麼花樣?」

我把玉簫丟在他腳邊,說:「那首曲子叫煦風和月,你吹完,我便放了趙姑娘。」

他說:「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是啊,煦風和月,這是煦方為和風編的曲子,他已經忘了煦方,又如何會記得。

他曾說,若他變心,就讓我用玉蕭狠狠敲他的頭。

可我終究捨不得這麼做,只說:「那我唱一句,你吹一句,可好?」

他沒有拒絕。為了保護他的嫣然,他怎麼敢拒絕。

月光下的竹林,一名女子輕聲哼唱,一名男子林中吹簫,此情此景何其美好,一如和風與煦方還在鄉間的那段歲月般。

吹出的調子,吹簫的樣子,從容而靜謐的姿態,他是我最喜歡的煦方。

可這些都是假的,是我搶來的。

我忽然唱不下去了,簫聲亦戛然而止,煦方維持着舉簫的姿勢,平淡的表情驀然一動:「姑娘……是否寄情於我?」

我一呆。

他定定地看着我,眉間隱隱流露出我熟悉的神色:「寄情於過去一年裏的我?」

我不知所措的一顫:「你、你是否想起什麼了?」

正當我跨出半步想要靠近他時,眼前的黑影攜風掠過,肩上著着實實的挨了一掌,剎那間彷彿聽到什麼碎裂的聲響,煦方已抱着趙嫣然遠離我幾步以外。

荒草隨風搖曳,我跌坐在其中,迷茫的捂著心口,不禁奇怪為何這一掌明明打的是在肩上,這裏卻撕心裂肺的痛呢?

煦方解開趙嫣然身上的束縛,確認她並未受傷后,方才對我道:「你可知劫持丞相之女犯得是什麼罪?」

我沒有回答。是什麼罪,都無所謂了。

許久,他道:「你走吧。」

趙嫣然訝然開口:「然哥哥,你怎麼可以就這麼放她走?」

他沒有答她,又對我說一次:「你走吧。」

我還是沒能走成。

下一刻,眼前出現一道道皓皓白光。

一瞬的怔愕間,周圍不知何時突然出現許多持刀的黑衣人,他們的目標是煦方,這群黑衣人訓練有速,狹長的刀影收放自如,即使煦方身手不俗,但他進攻之際還要分心護住趙嫣然,自然處處落於下風。

許是先前他們看到煦方對我出手,認為趙嫣然才更具備威脅的價值,故而忽視坐在地上的我,招招逼向她,此時我若是趁機逃走,大抵亦不會有人分心追上。

可惜我又犯了一回傻。

當其中一名眉疤猙獰的黑衣人將袖箭的箭尖指向煦方時,我下意識的撲身去擋,然後……成功擋到了。

這種時候劇情的發展通常是我癱軟在他背上,他震驚的轉過身扶住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我喜歡你……」「你、你這又是何苦……」「你不要內疚,今後好好和趙姑娘一起,白頭偕老……」「不!和風!我都記起來了,你別走……」然後我就完滿的死在他懷裏。

然而戲如人生,人生不如戲。

就在我感受到後背被那陣利刃穿刺而過時,煦方一個奮不顧身的掠身,摟着趙嫣然急急的躲過一陣刀光劍影中。

他壓根沒有發現我替他擋了一箭,他滿心滿意顧念著的還是趙嫣然。

我不曉得那支箭是否在我的背上穿成窟窿,只是當尖銳的劇痛傳遍周身,身上的痛竟遠沒有心中的痛甚。

真遺憾,沒能在那瞬間死去。

黑衣人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我這種傻缺會為人擋箭,重點是擋了還被那人無視,他大概也覺得如我這般活着早已生無可戀,便即朝我揮刀欲要替我了結此生,哪知吭的一聲響,卻被煦方攔了下來。

他不知我中了箭:「你們快走!」

我早已痛的說不出話,趙嫣然亦嚇軟了腿,如何走得了。

黑衣人如漲潮般層層上涌,煦方一面劈砍一面道:「走!」

我瞧見他那副焦急的神情,不知哪來的力氣,擦了擦嘴角細細流下的鮮血,費力撐起身子,一把拖起趙嫣然往峭壁方向跑。

我想我真是瘋了,連自己都保不住還管她作甚,卻又覺得不算太瘋,至少還能想起山崖下是一汪江流,也許能尋得另外一片生機。

背心的疼痛迅速蔓延,我舉步維艱的往前,不知下一刻會不會力竭而亡,忽聽趙嫣然聲如細絲地問:「為什麼……你要替他擋這一箭?」

她的唇白的慘淡:「他明明已經不記得你了。」

我別過頭去,一直攀到峭壁邊上,回望煦方亦步步朝此退來,才對趙嫣然輕聲道了句:「他總有一日會記起我,只是這樣想想,都會覺得很幸福。」喉頭一哽,「跳下去吧,他水性很好,一定會救你。」

旋身墜下懸崖的那刻,我聽到煦方失聲叫着趙嫣然的名字。

我閉上眼,祈求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知在冰涼的水裏漂浮了多久,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抓緊!」

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我艱難抬起頭睜開眼,竟然真的看到煦方。

我欣喜若狂,想着此時便是死去也是值得,卻在一個晃神間看到了他緊擁在懷中的趙嫣然。

抓緊。不是對我說,而是對趙嫣然說。

他又說:「別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嫣然。」

別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和風。

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話語,縈繞在耳邊,縈繞在心裏。

趙嫣然緊緊揪住我的袖子,對煦方道:「她、她中了箭……」

「喔?」煦方這才轉頭看向我,漆黑的眼睛冰冷,「姑娘自知性命不保,便想着拉嫣然陪葬嗎?果真是蛇蠍心腸!」

蛇蠍心腸?煦方他……他在說什麼。

身子突然感覺到江濤洶湧的衝擊,煦方緊緊攀著壁岩,極是吃力的對着趙嫣然喊:「水流太大——你再不放開她我們都要死——」

趙嫣然快抓不住我了:「然哥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手腕驀地一緊,千鈞一髮之際煦方握住了我,神情殘酷:「我是看在嫣然的份上救你。」

山影錯落不堪,眼前一片水霧朦朧,我猜他如果看到,會以為這是感激涕零。

事到如今,我終於知曉上蒼為何遲遲不讓我咽氣,那是要清清楚楚的叫我看明白,徹徹底底擊碎我的夢。

生命無法抑制的一寸寸的流失,往事如一盞輾轉不止的走馬燈,忽隱忽現。

我覺得自己像一條死魚,被魚鈎緊緊勾住,再努力仰著頭,再竭力睜着眼,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那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了。

我慢慢騰出一隻手,卻沒有伸向他,而是折轉到後背生生握住箭身,血順着指縫滑落,我越握越緊,突然使勁渾身氣力拔.出來。也許是因為動作太大,又或許是這番動作帶出血痕,煦方整個人僵在那裏:「你——」

我終究還是沒敢告訴他,這一箭是替他擋下來的,我害怕他譏諷我這毒如蛇蠍的女人信口雌黃,這種話,一句,就足以令我灰飛煙滅。

奪眶而出的眼淚模糊了視線,風中傳來趙嫣然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能聽清,其實我很怕死,雖然我常常任性不顧死活,那是因為我以為煦方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聽到自己輕聲說:「聶公子,方才你問我是不是寄情於你,現下,我告訴你。」

「沒有。」

「我喜歡的那個人,叫煦方。」

箭尖扎進他拽住我的手臂那刻,恰逢巨浪襲來,心底那份沉沉重重的什麼彷彿霎那間煙消雲散了。

這次自盡,應該不會再搞砸吧。

真好,這樣,我就可以去找煦方了。

那個會因為和風被針扎到心疼要命的煦方,那個這世上對和風最好最好的煦方。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發發兩有木有~閃閃發亮有木有~

我想大家肯定習慣每個作者在發文初期在作者有話說里說:各位多留言喔~各位多收藏喔~

我很想免俗的,但是……tt順應潮流啊~~

總之,發在網絡的最終目的,就是看留言,這也是我的唯一動力~~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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