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告別人生

()入夜，無人的海灘，喬約長身獨立。

無風的海面多少有些不同平日的幽靜，暗沉沉地帶着迫人的壓抑感，海浪由遠及近翻滾著，一波追逐一波，在接近淺灘的時候拍碎，泛著白沫撲向喬約腳邊。

凝望着無光的天際，往事最後一次如潮水般湧來。

……

喬家喬揚老爺子政客世家出身，妻子章越來自軍界高層，各種權勢各種風光，所以說喬約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也不為過。

再加上喬約上面還有一個大他整一輪的大哥喬彰，軍校畢業后投身部隊，年紀輕輕就幹得風生水起成績斐然。有了喬彰接班，喬老爺子也就放任小兒子離家千里學習自然科學搞研究去了。

然而喬約一帆風順的人生路，卻在短短兩年間全盤顛覆支離破碎。

喬約22歲那年，臨近大學畢業時已經確定保研直博，雖然家裏沒有要求相親什麼的，也委婉的提起該找個女朋友帶回家來看看了。老兩口想得挺好，也不需要你通過政治聯姻來鞏固家世，小兒子從小被寵慣了，找個可心知疼人的姑娘會照顧他就行了。

喬約倒是答應的好，回頭就把自己師兄孫杞領回家了，仰脖跟老父老母說，這是他男朋友。

是的，喬約是個gay。孫杞比喬約大兩屆，他做本科畢業設計的時候，正好喬約跟在他導師手下做本科生創新課題，經常在辦公室實驗室碰面，一來二去地就認識熟悉了，孫杞敏感地察覺到喬約是同類，又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於是試探著發起了進攻，沒多久兩人就走到了一起。

喬約想，反正自己這輩子是鐵定不會找女人了，遲早要對父母攤牌，不如就早點帶孫杞上門。

而喬家老夫妻楞是沒想明白，好好的小兒子怎麼就喜歡男人了，而且還是被壓的那一個？！喬揚狠狠地揍了喬約一頓，見他還不知悔改，一氣之下把小兒子趕出了家門，並且放話，他喬約一日不改永不許入家門。

章越又氣又急，血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飆起了紅燈，直接入住幹部病房。等身在部隊的喬大哥得到消息的時候，喬約早就負氣回到了學校。面對老父親那倔強到底的死脾氣和得其一脈相傳的小弟死倔牛，喬彰也是無可奈何，真是兩頭都想着法子安慰勸和卻兩頭都落埋怨。

喬約想得開，沒事，咱慢慢磨，八年抗戰光榮傳統么！

只是，喬約要扛，孫杞卻食了言。

兩個人的小日子過了不到一年，喬約被導師扔到東北農場，給他劃了塊地折騰了三個月，拿到了實驗數據才放他回來。

與世隔絕的日子剛結束，結果一回來就趕上實驗室集體給孫杞慶祝雙喜臨門——金榜題名加洞房花燭。

喬約當場就懵了，僵著臉說了聲恭喜就被小師妹拖到一邊角落裏巴拉巴拉去了。

夏曉娜是時下當道的宅腐同萌的萌妹子，當初她一眼就看出喬約和孫杞有貓膩，還捧著玻璃心對着喬約流口水，說天哪喬師兄你就是我最最最萌的冷淡傲嬌妖孽強受啊啊啊！還一臉□的笑容猥瑣地問要不要提供技術指導教學片。憑心而論，喬約是很喜歡這個個性歡脫也不歧視同性戀的小師妹，所以有什麼事都不瞞她，基本上就是說拿她當閨蜜了。

經過夏曉娜的巴拉巴拉，喬約才知道這三個月發生了什麼。

喬約在之前的研究中發現了一組重要的數據，因為與他的主課題偏離，而且也騰不出時間，所以沒有趁勝追擊，而孫杞私下在喬約研究的基礎上寫出了論文，並且發表在了一家影響因子很高的學術性雜誌上。喬約當初是和孫杞一起去跟導師討論的，導師壓根不知道這其實是喬約一個人的發現，而且即使是兩個人的共同發現由孫杞先發表了，導師也是默許的，畢竟孫杞面臨博士畢業，而喬約還有時間。

同時，喬約在東北農場風吹日晒雨淋的這段日子裏，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師兄，打着幫忙做實驗的幌子，悄然把專業領域某大牛的獨生女兒拐到了手，大牛對孫杞十分滿意，有意在孫杞博士畢業后就安排兩人結婚，然後把孫杞調入某部級直屬的科研單位。

此時此刻，孫杞正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

夏曉娜被喬約拖去陪悶酒。喬約在醉眼朦朧中想起那些過往，不禁苦笑，愛情終究戰勝不了現實，他為了孫杞放棄了家，而孫杞卻因此放棄了他。

喬約恨恨地發泄了一夜，面前倒了一溜兒空酒瓶子，甚為壯觀。

夏曉娜苦逼地變身心理輔導兼職陪酒女郎，在她頭暈眼花聲嘶力竭接近崩潰之前，終於等到了喬約一聲醉吼——天下又不只他孫杞一個男人，你不愛小爺，自有人愛小爺！

閉門把自己攤在床上晾了整三天，喬約將那些發霉的荒唐愛情束之高閣，然後把自己打理整齊重投實驗。

然而令喬約萬萬沒想到的是，孫杞居然想坐享齊人之福不放過他。自然地，他的求和被喬約拒絕了。由於家庭原因，喬約是散打搏擊的箇中高手，孫杞自知武力值不及喬約，便下作地用藥放倒喬約強上了他，完了又把他軟禁起來。

孫杞所為令喬約徹底傷透了心，直感自己過去從了他真是瞎了眼。半個月後，喬約趁孫杞放鬆警惕之際毫不留情地武力放倒。在被軟禁的地方，喬約迅速地尋到自己的手機錢包身份證，出門直奔火車站買了最快發車的車票，看都不看一眼，決絕地離開這個帶給他無數或美好或悲傷的回憶的大都市。

隻身來到這個海濱城市，喬約開始了放浪形骸的生活。

白天在健身中心當搏擊教練，晚上出門泡獵艷。喬約有着絕對誘人的資本，他出挑的外貌，常年鍛煉的修長健美的身體，有玩家形容他穿起衣服文質彬彬，脫掉以後野性誘惑，更難得的是各種玩得起，於是喬約很快就成為圈子裏的紅人，整日裏醉生夢死。

喬約也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理，並沒有換掉帶來這裏的舊手機，只是扔掉了原先的SIM卡，把手機里所有的電話號碼刪得只剩下夏曉娜。也許潛意識裏，唯有這個人，是他僅有的可以依賴信任的希望了。

也正是這樣，夏曉娜才能在憂心忡忡地等了九個多月之後，終於等來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問她認不認識喬約這個人。

喬約的失蹤當時除了孫杞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夏曉娜當然認定與孫杞有關，卻苦於沒有證據。導師出了趟國，等想起來要找喬約討論論文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找不到人就去聯繫了喬約的家人，這才發現喬約居然有這麼深的背景，不過喬家放話不管喬約死活。導師沒辦法，只得報警，於是人口失蹤案就這麼擱著了。

頭倆月的時候，喬彰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夏曉娜和喬約關係好，匆匆趕來學校見了她一面。夏曉娜對喬大哥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是她也沒有還原事件全貌的能力，喬大哥沉思良久，只能囑咐夏曉娜一有喬約的消息就儘快通知他，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夏曉娜接到電話問她認不認識喬約的時候，心情一下像過山車飈到了峰頂。然而電話里對方聲稱是某市人民醫院的主治大夫，又讓她的心瞬間沉了底。

大夫簡單的給她說了喬約的病情，讓她儘快找到病人家屬。夏曉娜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找喬大哥，而是跟導師撒謊老家有人生病，請了長假，然後收拾行李南下來找喬約。

夏曉娜自稱是喬約的表妹，大夫說，你表哥有抑鬱症你知道嗎？然後夏曉娜就傻了眼。

醫生告訴她，喬約長期大量服食抗抑鬱類藥物，加之生活放縱不加節制，多方面的原因引發了PD，也就是帕金森。雖然這種病在年輕人里不是特例，但喬約的病情發展得特別迅速，而且他拒絕治療，之前他已經出現了手顫和肌肉僵直等一系列癥狀，他都沒放在心上，這次是在搏擊教學中病情發作導致了意外受傷，健身中心的同事硬把他架到了醫院。

醫生最後跟夏曉娜強調，喬約這樣下去輕則成為廢人重則喪命。

夏曉娜推開病房門時，看到的就是變得清瘦沉默的喬約，他身上曾經的飛揚跳脫甚至是傲嬌的小模樣全都灰飛煙滅，剩下一個眼神空洞的木偶。夏曉娜衝上去抱着他大哭不止。

喬約在夏曉娜尋死覓活地威逼利誘下開始勉強接受治療，但是短短兩個月，病情的發展就超出了醫療小組的預計。喬約想，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夏曉娜可以順着一個電話找到他這裏，那麼喬彰，也不是不可以。或許，他有沒辦法出面的理由，但是在喬約心裏，終於，整個喬家都放棄了他。

終於，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喬約一個人。

喬約無意中偷聽到夏曉娜的電話，導師和她男朋友都向她發出了最後通牒，一個說你再不回來這學期要掛科，一個說你再留在那個男人身邊就分手。

所以喬約知道，一切，都不能再拖了。

趁著夏曉娜給他喂飯時轉身拿水的空當，喬約控制好力度右手成刀劈在她的頸動脈上，夏曉娜哼都沒哼就昏倒在喬約懷裏。喬約小心地把夏曉娜挪到病床上，不舍地摸摸她的臉，喬約默默地在心裏說，對不起，然後鎖上門離開。

晚飯以後的病房會很安靜，直到晚上十點才會有護士來查房，而且喬約待得又是單人病房，這期間沒人會發現少了一個喬約。

從病房出來到電梯口的路上喬約順了件白大褂，附帶一口罩，扮做醫生的模樣光明正大地從醫院正門走出來，然後在路邊的專賣店換了一身休閑裝。

在去海灘之前，喬約做了最後兩件事。

喬約不是富二代，但是就他的出身來講也不是缺錢的主，他名下的財產除去這大半年揮霍掉的和治病用掉的，還有十多萬。喬約把這筆錢通過電話銀行全部轉到夏曉娜名下，這大概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路過一家藥店的時候，喬約進去買了一瓶安定。他略顯蒼白的憔悴模樣還得到了導購小姐的格外關心，喬約覺得她可能是自己在這世上最後對話的人了，於是善意地對她露出難得的笑容。

和著冰涼咸腥的海風，喬約緩緩將一整瓶安定吞下，清晰地感受着那些微微泛苦的小藥片滯澀地劃過喉頭，然後順着食道滑入胃裏。喬約甚至誇張地認為自己能感受到它們在胃酸的作用下逐漸分解的過程，同時自己的生命也開始逐漸分崩離析。

曾經年少得意，縱情快哉。家人的不理解不接受，他忍了他扛了，換來的竟是無情的背叛和無恥的佔有，喬約想過忘記，想過重來，卻發現愛太深，刻進骨子裏，融成了更深的恨，再也愛不起來，麻木地放縱自己，終於讓身體給自己判了死刑。

雖然這個世界燈紅酒綠各種誘惑叫囂著挽留喬約，但是，他累了，他死心了。

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大不了二十年後再世為人。

安定的藥性上涌，虛浮的感覺襲來，喬約踉蹌著，卻堅定地向海中走去。

越走越深，冰冷的海水漸漸沒過喬約的腳面，小腿，腰，和胸口。頭腦因為藥效而昏沉，撲頭蓋臉的冰涼海水帶來的湮滅感，因為神經的麻痹而顯得十分不真實，彷彿這個世界留給喬約最後的溫柔撫摸。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喬約留下了他最想說的一句話。

再見，請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