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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水二爺有多憋氣,農會風波卻是越鬧越大,一連數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燒了整條峽谷,火苗甚至竄到了偏遠的萬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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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后,拾糧像頭茁壯的馬兒,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這頭馬兒賓士在山上,賓士在草灘,賓士在姊妹河邊,一下就把青石嶺奔得歡快,奔得流暢。

他的身後,多了條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當年那個傲慢得近乎目中無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間,讓她的性子柔軟起來,多情起來。柔軟和多情中,還漸漸多了一份母親般的寬容。

她對狗狗寬容大度。自打那個夜后,水英英見了狗狗,再也不橫眉冷對,而是處處關心著她,體諒著她,她的這份姿態,反倒讓撒慣了野的狗狗充滿不安。她對院里其他的下人也好,這份好,不是水二爺那種施捨似的,也不是東溝何家老用工錢討你開心的笨辦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來,跟下人們平起平坐了。要是換了別人,這種平起平坐還能讓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們坐一起,雞啊狗啊的喧個沒完。真不知拾糧施了啥魔法,讓一個人見人怕的小母老虎變成了一頭溫順的小母牛。

親近歸親近,活還得干。

漫長的冬季里,拾糧領著一院的幫工,將秋後打來的綠草還有莊稼地里拉來的麥秸葯稈全都填進了他帶人挖好的兩個池子里。雪還覆蓋著整個青石嶺時,拾糧跟英英去了趟古浪縣城,這是他長這麼大頭次出遠門。據英英說,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聽到哪,見啥都打聽。來去四天,除了幫英英和月月買來一堆衣服,幫水二爺買來一根拐杖,他還帶來了化糞的技術。這化糞技術,是他從古浪城郊英英一遠房親戚家學來的,英英帶著他去認親戚的門,親戚沒認地道,倒把親戚家的化糞技術給學來了。水二爺喜的,直罵他是個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里進,一進,准給你操弄個八成像。你還甭說,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進池子的綠草和麥秸,經過一冬的發酵,開春后臭氣能把草灘上的飛鳥走獸熏跑,拉到地里卻是上好的肥料。這還不算,剛一開春,天氣還沒徹底轉暖,拾糧又讓父親來路帶上十幾號人還有兩輛馬車去藏區拾野肥。藏區人不種莊稼,他們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糞一小半讓他們當柴火燒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糧瞅準的目標。兩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灘都堆成了糞山。人們這才明白,拾糧精啊,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來年的莊稼還不知瘋長成啥樣?

今年的葯種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們在嶺下開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后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陽坡地。藥師劉喜財走時又留下不少種子,還一一教會了拾糧種的方法。這些,都令水二爺激動。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持續上三、五年,青石嶺會是啥樣,真是不敢想象。

偏是,在這要緊時刻,峽里鬧起了農會。

農會先是在廟兒溝一帶鬧起來的,誰也想不到,廟兒溝洪財主會打這個頭,本來是窮人鬧騰的事,他竟率先摻和了進去。有消息說,之前的某個日子,仇家遠秘密去了一趟廟兒溝,就住在洪財主家。仇家遠走後,洪財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頹廢樣,突然間變得精神抖擻。緊跟著,風波就像龍捲風,很快卷到了峽里。西溝的小伍子揭竿而起,在西溝成立了窮人會,嘩啦啦聚集了五十多號人,就往東溝何家沖。

農會的首要任務就是把窮人發動起來,跟富人鬧,跟大戶鬧,把富人的財產分了,把大戶的地分了,甚至,聽說要把他們的婆娘娃娃也一併兒分掉。這窮人,壓根是不用發動的,只要一聽能分到東西,只要一聽往後種地不用再交租子,還用得著你發動,跑得慢了還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燒,等水二爺聽到確鑿的消息時,何大鵾父子已被西溝涌過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繩子,若不是念著水二爺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這一繩。保長冷中醫趕來阻止,說:「有話好好說,好好商量么,捆人家做啥?」西溝窮得吃不起葯的孫六立刻跳出來:「冷保長,你再敢阻擋革命,拿你也一併捆。」冷保長邊退縮邊道:「哦,是革命哩,我還當是打伙捶哩。」

形勢似乎對水二爺極為不利,留在院里的幫工一聽有人打東溝何家還有趙家分得了鐵杴、犁頭、耙什麼的,就都蠢蠢欲動起來,心想種葯遠不如革命來東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頭騾子或是一掛馬車,那可比種一輩子葯還強。

水二爺起先並沒什麼反應,該做啥做啥,一點不拿峽里的這些破事兒影響自己。有一天縣長孔傑璽突然造訪,兩人談喧了一晚上,縣長孔傑璽走後,水二爺陷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這都是馬家兵鬧騰出來的事兒。按說,馬家兵進駐涼州也有些時日了,涼州原本就是他馬家的地盤,只不過前些年青海那邊吃緊,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涼州這才成了誰也想管誰也管不好的地兒。這次馬家兵回來,只不過就是把自個的院子又收到自個名下,一點不費事。但這次馬家兵像是丟了盹,這才讓黃羊鑽了空子。

站著茅坑不拉屎,盡養些吃閑飯的!水二爺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著槍杆子還管不住個人,槍里是啥,是要命的**。黃羊再日能,還成個銅頭鐵臂不成?聽縣長孔傑璽說完,水二爺才明白,不是馬家兵管不住,是壓根還沒來得及管。馬家人自個跟自個還搶不明白哩,搶大戶,搶銀子,搶官位,搶女人。這世道,看來真的是不行了,怪不得黃羊敢打暗處跳到明處哩。

跳到明處也不怕!

站在青石嶺上,水二爺恨恨地盯住青風峽的方向,盯住東溝,儘管他還找不到不怕的理由,但心裡,他真的不怕。

怕就不是我水老二!他又一次給自己堅定著信心。

吃黑飯時,水二爺就跟親家來路幹上了。

狗日的來路,真還看不出哩,這才有個屁渣子,你就敢端著屎盆子扣我了。哼,想在我水老二頭上要欺頭,你還遠著哩。

也怪來路,自打峽里有了農會的響動,這來路,就不像了。走路不像,說話不像,就連蹲院里吃飯,也不像了。水二爺本來跟他說的是句好話,看他端著碗半天不吃,水二爺還以為他嫌飯做得清湯寡水,就把自個碗里半碗麵條遞給他:「吃吧,親家,飯稠了我吃上不舒服,我還是愛喝清的。」換往常,來路會立馬接過碗,將稠的倒進自個碗,多的連半個字也不說。可今兒,來路不依了,騰地放下碗說:「二爺,你這不小看人么,你吃剩的給我,我成了啥?」

水二爺驚訝地瞪住來路,弄不清他哪根筋不對了。半天,水二爺才恍然大悟,笑著道:「嘿嘿,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啊,來路呀,你是不是看著要變天了,往後,怕是該輪到我吃你剩下的了。」

如果就此打住,怕也爭道不起來,水二爺都已端著碗,往自個院里去了。沒想來路跟著就甩過來一句:「二爺,走路小心點,前面的路黑著哩,東溝你何親家,聽說昨兒黑一個跟斗栽倒,到這陣還沒緩過氣來。」

水二爺啪地轉過身,忍了幾忍,沒忍住,狼嗥般地吼:「來路,你拉的啥屎,再拉一遍?」

來路端起碗,就學當年拴五子那樣,揚長而去。他的這個動作深深激怒了水二爺,水二爺撲過來,照準他的頭就將半碗麵條扣過去。來路扭過脖子,十分震驚地盯住水二爺,還沒容他說出什麼,院里便炸響一個字:「滾!」

這夜,英英和拾糧在水二爺屋裡開解了半夜。來路的變化早已引得拾糧不滿,他私下勸說了好幾次,可來路就是聽不進去。一口一個革命了,時來運轉了,彷彿,這農會一鬧,真就能把水家大院鬧給他來路。

水二爺不吱聲,打拾糧和英英進門到現在,他一個字未吐。他的眼睛死死地閉著,彷彿要把眼外的一切都驅趕開。到了後來,拾糧和英英一齊跪到了水二爺的床前。水二爺再也忍不住,滾滾淚水波濤一般怒號而下。

草灘上,星空下,袖著袖筒等了半宿的來路最終還是聽見兒子說:「去吧,爹,就算給你個紅花大碗,也端不住,你呀……」

等來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夜裡,英英才不解地盯住拾糧:「你那話,啥意思啊?」

「欺人不欺心啊。」拾糧重騰騰地說。

水二爺先後將幾個不大安分,想上天入地的幫工攆走後,農會的代表,就真的來到了嶺上。

令水二爺哭笑不得的是,來的,不是別人,一個是小伍子,一個,差點沒讓水二爺把自個的眼睛挖掉。東溝農協組組長,竟是老五糊!

老五糊進門就說:「二爺,你這嶺上,真是一天一個樣啊。」水二爺沒好氣地回敬:「我看著你倒一天一個樣,再變,還成妖精哩。」老五糊笑著的臉色瞬間僵了,路上他還再三說:「這回,一定要殺殺水老二的銳氣,不能再讓他氣焰囂張了,再囂張,給他也革命一下。」這陣,他卻乾笑著,一時沒了詞。水二爺差吳嫂去燒茶,話裡帶話說:「茶燒釅些,今兒個來的,可是舌頭上帶繩的。」

干吭了一陣,老五糊又說:「二爺,這趟來,沒多的話,就一檔子事,眼下農會四處起事,窮人們就一個心思,要打富人手裡接天下,接天下你懂吧,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下也該輪著窮人們坐坐了。」

「老五糊,你繞了大半天,到底要吐唚個啥哩。坐天下你不坐去,跑我屋裡做啥,我屋裡有天下?」

「二爺,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峽里的事,怕是你也能聽到,東溝蘇家,趙家,還有你何親家,農會都找過了。他們呢,有些積極,有些到現在還抱著個枕頭睡迷糊覺哩。革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窮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在我跟小伍子上路的時候,你何親家已被孫六他們拉出去示眾了。孫六這人你可曉得,他要是折騰起事兒來,誰也擋不住的。」

老五糊說的沒錯,這陣,東溝何大鵾正被五花大綁,由孫六帶去的人押著遊街。遊街對東溝人來說,可是件新鮮事,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長工把財主捆著、扎著,頭上還頂個女人的破手帕,要押到何家祠堂開批鬥會。批鬥會聽說由廟兒溝派來的一個紅臉膛漢子主持,關於紅臉膛漢子的底細,這幾天成了東溝人議論的話題,有人說他是上頭派來的,專門帶領峽里的窮人起事兒。也有人說他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保鏢,仇家二公子現在牛勢得很,共產黨給他派了不下五個保鏢,上茅廁都有人跟著,吃飯喝水從來不用自個端碗。總之,傳言就透出一個信兒,只要跟著黃羊起事兒,往後,想做啥就做啥,壓根不用看富人和大戶臉色。

老五糊說完了,茶也端來了,水二爺才一臉鄭重道:「老五糊,我跟你,怕是打了有半輩子交道了吧?」

「大半輩子了,二爺,打你到東溝打到現在,粗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老五糊美滋滋的,呷一口茶,今兒個這茶,熬得真釅,老五糊喝下去,心裡真是滋潤。他現在是東溝農協會的組長,小伍子說了,青石嶺的農協,往後也歸他管,那麼,這三十年跟水二爺的恩恩怨怨,將來就有得說,有得說啊。

水二爺瞅了一眼老五糊的得意樣,加重語氣道:「五糊,我何親家害過你?」

「沒。」

「蘇家趙家害過你?」

老五糊想了想,搖頭道:「也沒。」

「那你起個啥哄!」水二爺騰地站起來,怒瞪住老五糊,「要說,最該拿繩子捆何大鵾的,是我水老二!可我水老二不想捆,不是我不敢,是我水老二沒糊塗到那份上。誰是讓繩子捆倒的?就憑個夾皮袋撈棍挨門兒要飯吃的孫六,就能把我何親家捆倒?!」

「可他們是大戶啊。」老五糊讓水二爺的氣勢震住了。

「大戶?大戶咋了?是偷來的,搶來的,還是老天爺閉著眼睛給他的?」因為憤怒,水二爺的身子抖得厲害,話也越來越厲害:「家業子是一步步掙的,苦的,是幾輩子的人汗珠子換來的,不是拿繩子捆來的!」

「那窮人咋掙不來?」老五糊不服氣地回敬了一句。

一句話,反把水二爺給問住了。是啊,窮人咋掙不來,活人活到現在,他還從沒想過這麼深刻的問題,只知道人只要不負歲月,歲月就斷斷不會負人。這輩子負了,下輩子准償還給你,下輩子不還,還有下下輩子。總之,老天爺是長眼睛的。

「說不上了吧,嘿嘿,我幫你說,窮人是受剝削哩,受富人的剝削,受大戶的剝削。」

「啥叫個剝削?」水二爺還真的沒聽過這個詞,一時,腦子讓老五糊引到了他的線上。

「嘿嘿,我說你落後嘛,你還跟我犟。連剝削都不曉得,這剝削么,就是……就是……」老五糊一時語塞,他參加過幾次學講會,聽來的那些個新名詞,有的記下了,有的第二天就忘了。這剝削,他倒是能記個八九分,不過說起來拗口,一改口道:「剝削就是收租子。」

「這話你也能說出口?」水二爺忽然間有點泄氣,他跟老五糊這樣的人辯啥理哩,這人一輩子就知道個說媒,莊田地里,一把苦不受,怕是到現在,地都不會犁,一年多少個節氣,問他,他保定不知道。跟這樣的人激動,犯得著么?水二爺嘆了一聲,道:「回吧,老五糊,回去好好說你的媒去,媒說好了,也能養活個人。」

「二爺,我的話還沒說完哩,這農會,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想,你再想想,孫六他們要是拿繩子來,我老五糊可擋不住。」

這一句,猛把水二爺激怒了。他一把甩了老五糊面前的茶碗說:「老五糊,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想嚇唬我,今兒個,你是不是成心找罵?孫六,孫六有馮傳五厲害?我水老二沒挨過繩子?何大東家的繩子我挨過,馮傳五的繩子我挨過,你拿個繩子就想嚇我?告訴你,五糊,天下不是拿繩子捆的,大戶也不是你五糊這種人能捆倒的,農會,我這才清楚,農會是個啥玩意。牛馬你能分走,田地你也能分走,包括大戶家的銀子,你也能搶走,我水家就曾讓搶個精光哩,可有一樣東西,你搶不走!」

「啥?」

「過日子的狠勁!」

老五糊還想理論,水二爺的手,已指住了門外。小伍子見勢不妙,忙拽了老五糊往外走。這一趟,老五糊來得真是冤,本來是教訓水老二來的,沒想反讓水老二狠狠教訓了一通。這農協組長的臉,真是讓他丟盡了。

自始至終,小伍子都沒敢開口。小伍子要是開口,水二爺給他啥都沒準備,就準備了兩個嘴巴。一個,讓他記住,他是吃大戶嘴底下省出來的飯長大的,沒大戶,第一個餓死的,就是他小伍子。另一個,水二爺是想搧醒這糊塗鬼,吃水家飯長大的,就得踏踏實實過日子,包括水家養出來的牛羊,都比這草灘上別的牛羊踏實!

不管水二爺有多憋氣,農會風波卻是越鬧越大,一連數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燒了整條峽谷,火苗甚至竄到了偏遠的萬忠台。自孫六一干積極分子在東溝興起捆綁遊街之風后,農會斗人的方式越來越簡單,衝進大戶家,不容分說先把人捆了,拉村街上游斗。至於分大戶家財產的事,好像發生的還不是太多,說是上頭有紀律,現階段先是發動農戶,覺悟自己,為即將到來的全民解放做準備。

「馬上要解放了呀。」管家老橛頭抖著嘴上那一把不太長的荒草鬍子,喜得就像是自個立馬要當東家。水二爺一言不發。這些日子,院里人的舉動越來越異常,也越來越讓水二爺受不了。昨兒個後晌,管家老橛頭居然沒跟他打任何招呼,就擅自把崖上摔斷腿的一隻羯羊給宰了,滿院的羊肉香飄起時,水二爺才打地里回來。要是換上往常,水二爺不知咋火哩,摔斷腿就能宰?我水老二也壞了一條腿,你拿把刀子來,宰了。水二爺卻忍著一言沒發,默默地將牲口拴進棚,將農具放回原處,幫工們已興高采烈地端著羊肉麵條,誇張的聲音能把人噎死。吳嫂打來水,水二爺洗了把臉,吳嫂問:「管家讓做的羊肉麵條,你吃不吃?」水二爺沒好氣地罵:「吃了羊肉跑騷哩,去,給我拌碗拌湯。」很快,吳嫂端來了拌麵湯。水二爺這才反應過,拌麵湯是早就拌好的,剛才自個錯怪了吳嫂。目光緩緩地沖吳嫂望過去,望得吳嫂一陣發抖。爾後,他端起碗,大大方方來到後院,跟又說又笑的幫工還有管家老橛頭坐一起,幫工們還沒醒過神,就聽水二爺喝拌湯的聲音呼呼響起來,那聲音響得,才叫個有氣勢,一下就把幫工們八輩子吃不著一頓羊肉的新鮮勁兒給壓了。水二爺喝了頭碗,接著喝第二碗,越喝越香,喝得幫工們一個個出蹓出蹓端著碗跑了。喝過第五碗時,才發現,身後,蹲著拾糧,他手裡捧的,也是拌湯碗。

這個後晌,水二爺打嶺上回到院里,就聽吳嫂說,萬忠台水老大來了。

「他來做啥?」水二爺憋著一肚子氣,沒處使,有機會就往吳嫂身上撒,沖吳嫂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拿**管子噴出來的。

「我咋知道,人在屋裡頭,你自個問去。」吳嫂的心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幹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吃飯的嘴倒是天天添。晌午她才打發了廟兒溝來的農會代表,這陣兒,後院又來了幾個保甲長,詭詭計計的,商量著說要成立啥維持會,吳嫂壓根就沒心侍候這些人,可剛從外頭回來的張營長說,要好好招待這些人,這些人是他請來的。

你請來的就勢大了,院里鬧著鬼上牆的這些日子,你在哪?跑出去鑽避事堂里,一個多月不照面,好不容易來了,又五鬼六神的招來一院子,當我水家是放舍飯的呀。吳嫂心裡罵著,手底下卻不敢怠慢,該咋做飯還咋做飯。她的樣兒惹得一旁的顧九兒直笑,要說這陣子,就顧九兒安分,好像他真就死心塌地做個燒飯的似的,外頭咋鬧騰,都不關他的事。吳嫂心裡頭贊同他這點,嘴上一樣不饒人地罵:「笑,笑,就知道個笑,早知道你啥忙也幫不上,還不如不讓你留院里。」

正說著話,狗狗突然大呼小叫地跑來:「不好了,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啊。」

「你瘋個啥,誰打起來了?」

「老弟兄倆,頭都打爛了。」狗狗的聲音越發誇張。

吳嫂丟下擀麵杖,就往上院跑。果然,水老大跟水老二扭在一起,水老大頭上真的有血。「你個敗家子,大頭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踢掃,踢掃光了沒地兒去了,就想起我水老二了?」水二爺連打帶罵,將水老大往院子外面推搡。

細一問,才知是萬忠台的家讓農會分了。其實也不是農會,按水老大的說法,就是曾經給萬忠台水家扛過長工的那幾家子,他們聽到別處在分大戶的東西,一合計,就把水老大那早已不再富裕的家給瓜分了。水老大見勢不妙,跑來跟弟弟通信兒,進門就說:「該吃的吃,該花的花,家業子這東西,掙下是個禍。」水二爺氣得罵他,水老大還不服氣,三句不是好話,兩人就扭一起打了起來。

打畢,水二爺站在院牆下,指住水老大鼻子:「你連個家都護不住,還有臉跑來跟我說三道四?」

「我這不是為你好么?」水老大一點不在乎老二打了他,他心裡,是真為老二捏把汗哩。如今連萬忠台都起了事,這農會,能饒得過老二?抹了把頭上的血道:「兄弟,聽我一句勸,該分的分,該送的送,現在送了還有個人情,到時讓人搶了,你找誰落人情去?」

「他敢?!」

「沒啥不敢的,兄弟,這世道,真的沒啥不敢的。」

「我等著,我看哪個長毛出血的敢搶我水老二!」水二爺這句話,已經不是說給水老大了,似乎在說給天,說給地。

水老大很傷心地嘆了口氣,對弟弟的愚頑抱以深深的同情:「遲早的事,硬撐頂個啥用,到時候,你就曉得當哥的一片好意了。」

水老大擔心的事並沒有馬上發生,水二爺還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得山上看不出哪是草哪是葯時才收工回院。他也不再催剩下的那幾個幫工,想幹了干,不想干天天睡著也成。獨獨對拾糧,盯得卻比以往要緊,生怕他跟著幫工們偷懶。還好,拾糧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翁婿兩個加上英英、狗狗和吳嫂,就成了青石嶺上最有耐心的種葯者。對此,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還苦個啥呀,沒見過這麼當財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財主還是長工?」見水二爺不言喘,又道:「就知道個巴掙,巴掙給誰哩,巴掙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水老大的話立馬遭到報復,本來,那天吵完打完,水二爺還是將哥哥水老大很體面地留在了自個屋裡,一日三餐,自個吃啥他吃啥。不料,這天早上,吳嫂端來的,卻是兩樣飯。水二爺的照樣是酥油茯茶糖泡饃,遞給水老大的,卻成了白開水,饃也不是白饃,而是眼下幫工們都不願吃的粗黑麵餅子。水老大吭了幾吭,眼見著水二爺大口吞咽完要去地里了,他才恨恨道:「狠,夠狠!」

遊街的事還在繼續,除了大戶,好些村裡的保甲長也被揪了出來,空著兩手的窮人們越斗越勇,越勇越想斗。負責青石嶺治安的張營長對春末夏初發生在峽里的這場游斗和哄搶事件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到後來甚至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他曾親口對那幾個保甲長說:「要找縣長孔傑璽商量商量,不能就這麼聽之任之,縣府必須拿出好的法子來,保護保甲長的安全和利益。」話說完沒三天,那些被他請到水家大院吃過吳嫂飯的保甲長,無一倖免地全讓農會拉出去游鬥了。張營長更是三天兩頭跑出去,一去好幾天,搞不清他忙些啥。

就在這個後晌,西溝來了一干人,硬是在水二爺眼皮底下將拾糧拉走了。原來,西溝農協會要選組長,小伍子幾個聯名推舉斬穴人來路,遭到孫六他們的強烈反對。孫六認為來路跟青石嶺水二爺是親家,應該劃到大戶裡頭,不拉出去游鬥倒也罷了,咋個還能選他當組長?

小伍子先是耐上性子跟孫六講政策,說農會就是發動那些受剝削受壓迫的窮苦兄弟,讓他們團結起來,跟反動政權作鬥爭,最後推翻反動政權,建立新政權。孫六嫌小伍子講得啰嗦,說:「政權不政權的我不管,反正這個組長是我的,誰也甭想跟我搶。」小伍子再要做他的工作,孫六就紅了眼,要跟小伍子干架。

孫六是斗人鬥上了癮,一天不鬥,他就手閑得沒處放。小伍子暗暗擔憂,革命革到這份上,怕是出了問題呢。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問題的癥結在哪,索性打發人去拉拾糧,他想西溝不少人是跟著拾糧種過葯的,只要拾糧站出來說話,來路這個組長十有八九就當定了。

孰料,拾糧頭句話,就讓小伍子結了舌,「我爹是個老實人,只會替人家斬穴,這捆人整人的事,還是留給別人。」

來路在邊上氣得直跺腳,他是一心心想當這個組長的,要不然,天天跑小伍子家做啥?眼見著孫六在溝里越來越成個人物,屋裡架子車犁頭耙等一應農具全有了,就差打何家往屋裡牽牲口。可自個院里,除過兩張破鐵杴,啥也沒撈到,他焉能甘心?

「拾糧,話可不能這麼說,雖說你眼下是水二爺的上門女婿,但細算起來,你還是受過剝削的,你忘了東溝何大鵾三九天逼你到窯上馱煤的事?」小伍子耐上性子開導拾糧。沒想拾糧說:「那是給工錢的,給了工錢就得幹活,人家又不是白使喚我。」

「那我給他家放了五個月牛,咋沒給工錢,這不是剝削是啥?」來路脖子一梗,搶著說。

「你把人家兩頭牛放沒了,還有臉要工錢?」拾糧憤憤地瞪住爹,他真是不明白,一向獨來獨往的爹,咋突然間這麼熱心於湊熱鬧了?

西溝農協小組長最終因意見不一致,先放了下來。夜裡,父子倆坐在炕上,拾糧又拿話勸爹:「那些個事,你還是少摻和,我尋思著有空你把西溝那幾個陽窪平平,明年,我想在西溝也把葯種上。」

「我沒空!」來路氣呼呼臭了拾糧一句,倒頭裝睡了。

拾糧心裡,突然就對爹擔起憂來。

小滿過後芒種頭上,孫六帶著一干人突然衝到嶺上,說峽里都讓烈火燃遍了,青石嶺還這麼死沉沉的,一定得把青石嶺也鬧騰起來。張營長不在,他的腳步總是匆匆忙忙,就連水二爺也很難看到他的影子。留守的幾個兵娃因為懼怕農會的力量,也沒敢攔擋。這就讓孫六一伙人很容易地衝進了水家大院。水二爺當時還在嶺上,後院又有一對犏牛能犁地了,但犁地前必須得**。水二爺親自套上一張犁,到歇地里讓牛練著踏犁溝,犏牛性子比黃牛烈,弄得不好會調夾生,那樣一來這對牛就廢了,一輩子趕不到犁溝里。

管家老橛頭的臉上放著光芒,每每看見農會的人,老橛頭總要抑制不住地激動。他熱情地引領著孫六一夥,先是在後院轉了轉,指著空空如也的馬廄和牛棚說:「牲口都趕到了藏區,藏區草好。」孫六對此好像不感興趣,他說:「我們來不是看牲口的,我們是來找水老二議事的。」老橛頭一聽孫六將水二爺改口為水老二,故意驚乍著嗓子說:「我說六娃子,你可不敢沒大沒小,要是讓我家二爺聽到,小心扒了你的皮。」

「你家二爺?」孫六轉身盯住老橛頭,他為老橛頭的麻木和無知感到好笑,不過他暫時不想笑,指住後院里的兩排子庫房說:「那裡頭是不是糧食?」

「你咋知道?」老橛頭對孫六的問話一點也不迴避,老老實實回答那裡頭確實是糧食,不過他跟著強調道:「沒我家二爺的話,一顆也動不得。」

「要是農會的弟兄們借去開灶呢?」孫六的目光裡帶著挑釁,不加掩飾地將目的說了出來。原來孫六一直嫌西溝的窮戶不大積極,他們一開始對參加農會還抱以不錯的熱情,後來見整天就是捆啊斗的,沒一點實際性的東西,這熱情便慢慢消退了。有些人甚至白日里跟著湊熱鬧,天黑又賊手賊腳跑進大戶家,跟人家賠不是。孫六想,如果不及時給他們的熱情添把火,怕是這火再燒不了三、五月,青風峽又會回到原來的黑暗中去。因此他決定在西溝開灶,就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支口大鍋,讓積極分子們天天來吃飯。白吃白喝的事,不愁沒人干。這樣一來,西溝農協組長不用再爭,就是他孫六的,就連農協,也會搬到他家。

「六娃子,這可使不得。」

說話的是被孫六一夥打睡夢中吵醒的水老大,他搶在管家老橛頭打開庫房之前,喊出了這句令人掃興的話。

人們的目光嘩地聚過來。水老大有點不自在,不過他很快鎮靜下來:「看啥哩,不認得還是咋,我是萬忠台的水老大,這青石嶺,有我一半哩。」

「這麼說,你也是這院的半個東家了?」孫六暗笑著問,他最見不得這些不識眼色的人。我孫六現在是誰?不是過去那個夾皮袋撈棍的六娃子了,是青風峽的農會骨幹,是一心想推翻舊世界的人!

水老大像模像樣地點點頭,同時學弟弟水二爺那樣喚管家老橛頭侍候他抽煙。

「捆起來!」孫六猛就給怒了,當下一揮手,就有一同來的人掏出隨身帶的繩子,幾下就將水老大給捆了。

我不敢捆老二,還不敢捆你老大?孫六心裡恨著,轉身命令管家老橛頭開門,他要親自裝糧食。

等水二爺聞訊打嶺上趕來時,孫六一伙人的馬車已滿載著糧食,到了大草灘深處。「土匪,簡直是土匪!」水二爺要攆,拾糧將他拽住:「爹,聽我一句勸,孫六這人,惹不得。」

孫六公然搶走糧食的舉動深深刺痛了水二爺,這天的黑飯他沒吃,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院門口,他在等張營長回來,他要親口問問張營長,你給我保的平安在哪裡?

50

張營長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這段時日,張營長被更重要的事情纏著。明著,他要不停地在涼州城和古浪縣之間來回奔波,馬家兵接管涼州后,對留守在涼州的國民軍零散部隊一律採取收編政策,個別不想被收編的,搶在收編前跑回去找原來的隊伍,也有棄了槍返回老家種地的。張營長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種田,只能硬著頭皮讓馬家兵當後娘養的使喚。開春之後,古浪縣的馬超把他叫去,安當給他一個特殊任務,要他帶上原來的幾個人還有收編過來的幾股力量,去橫山一帶打土匪。馬超說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們,馬超進駐古浪時曾跟疙瘩五交過一次手,差點讓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發誓上任的頭件事就是把疙瘩五滅掉。張營長領命后,連夜找縣長孔傑璽商量對策,迫於無奈,縣長孔傑璽通知疙瘩五,讓他們暫停一切活動,分散在橫山一帶聽候指令。過後,張營長又找到司徒雪兒,發泄了一通心中的不滿,眼下惟一能跟馬家兵較勁兒的,就剩了司徒雪兒。可這女人自打仇家遠丟下她返回西安后,人就變成了一片樹葉,再也擔當不起什麼使命,整日里躲在學誠書院,把拂面而來的春風硬說成橫掃一切的秋風,把綿軟細密的春雨硬當成滿天飛揚的落雪,樣子跟傻了沒什麼區別。

暗中,張營長還有另一檔子事要做。張營長的確是打入國民軍內部的中共地下黨骨幹分子,他目前的職務是古浪縣委委員,受孔傑璽領導。按照上級指示,要借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裝。解放古浪乃至涼州的戰役即將打響,國民黨在這個時候換上兵強馬壯的馬家兵統管大半個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馬家兵的力量阻止紅軍西進的步伐,因此從內部扼制敵人就顯得十分重要。除了現成的疙瘩五這股力量,張營長把目標瞄向那些跟他一樣接受馬家兵整編的零散隊伍。這項工作做起來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將自己暴露,那將對涼州和古浪的地下組織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眼下張營長的地下武裝已悄悄壯大起來。

讓張營長頭疼的不是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這個春季的確幹了許多事,農會掀起的風暴也迅速點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們錯誤地將鬥爭方向引到跟大戶富戶的鬥爭上,使得成立農會的意義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農會的目的不是對著那些大戶富戶,而是發動廣大群眾,跟國民黨反動派做堅決鬥爭。為這事,張營長跟仇家遠發生過激烈爭吵,但仇家遠根本聽不進去。也不知為什麼,重回涼州的仇家遠顯得比以前更加自負,自負中又透著一股急躁,像是急於要干出什麼。這可不是仇家遠的性格啊,張營長覺得,經歷了這麼多變故,仇家遠應該變得更加沉穩,應該更能看到鬥爭的艱巨性與複雜程度,可偏是,仇家遠把複雜性忽略了,他還無不得意地沖張營長說:「不讓他們得點好處,他們能跟著你干?」

得點好處,難道革命僅僅是得點好處?還有,靠小恩小惠發動起來的這些人,能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

張營長搖搖頭,他感覺仇家遠已偏離了方向。

一聽孫六帶人搶走了糧食,張營長憤怒了,大嗓門一扯:「跟我走!」院里留守的兵娃嘩啦啦背起槍,跟上他就往西溝去。路上有個兵娃擔憂地說:「營長,我們跟農會斗,會不會吃虧?」張營長暴躁地說:「就那個二杆子孫六,他能算農會?今兒個他要不把糧食乖乖送回來,老子敲爛他的頭!」

等到了孫六家,張營長几個卻看見另一番景緻。一人高的籬笆牆圍起的小院里,黑壓壓擠滿了人,細一看,全是這陣子跟上孫六鬧事的。只見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彷彿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孫六更是喜形於色,跟人們吹噓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來,這個在西溝人眼裡充滿神奇色彩的青石嶺牧場主,到了孫六嘴裡,就成了一個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糧食裝在了車上,還差點跪下求他孫六。說的人唾沫橫飛,聽的人兩眼發直,誰也不認為孫六是在太陽底下撒大謊,因為一車糧食就是最好的見證。心急者已在孫六院里支了口大鍋,吆喝著看熱鬧的人快去拾柴火,說打今兒起,溝里就不用再家家戶戶冒煙了,吃飯時只管夾著碗來,分享革命果實。

張營長等孫六說完,才擠進去:「你是孫六?」

孫六愣了一下,旁邊的人搶著說:「他是我們的農會組長。」

「水家大院的糧是你搶的?」

孫六一看張營長帶了不到五個人,膽子正了,跳下他踩著的石墩子說:「農會就是跟一切阻撓革命的反動勢力作鬥爭,誰阻撓革命,我們就打倒誰。」

「對,打倒誰!」孫六的幾個鐵杆子兄弟跟著吆喝。

「給我把糧食送回去!」張營長正色道。

「你說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麼?」孫六厚著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送回去!」張營長啪地拔出了槍,幾個兵娃也嘩啦嘩啦拉起了槍栓。

「喲嘿,你個刮命黨,兔子尾巴長不了幾天了,你還這麼張狂?」孫六說著話,暗中給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見這幫人暗暗散開,在張營長他們四周合成了一個包圍圈。

「你送不送?」張營長也是讓孫六逼上了,本來他就對孫六沒好感,認定這是一個混進革命陣營的渣子,一個好吃懶做的鄉間小流氓。偏巧孫六又搶了水二爺的糧,如果不把糧食要回去,真的沒法跟水二爺交待。

「不送,你能咋?」孫六仗著人多勢眾,決計在西溝人面前露一回臉。

「啪!」沒容孫六做任何反應,張營長一個掃腿便將孫六掃翻,等人們看清時,他已將孫六反剪著雙手提了起來,槍,死死地頂在孫六頭上。孫六嚇得早已沒了臉色,他那幾個鐵杆子還想動手,讓張營長的人一個對付三個,全都放倒在地。

按說,這場插曲到此應該結束,張營長體面地把糧食拉回來交給水二爺,這場小風波就算結束了。誰知偏在這節骨眼上,籬笆牆外響過來一個聲音:「放開他。」

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仇家遠。仇家遠剛剛跟司徒雪兒從涼州城趕來,本來要到青石嶺去,一聽張營長帶人到了西溝,就徑直趕了過來。張營長制服孫六的這一幕,仇家遠完全看在了眼裡。仇家遠本來不想阻止,但又怕張營長真把孫六制服,會給溝里的革命形勢帶來不利影響,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聲。

張營長一看是仇家遠,猶豫了片刻,還是放了孫六。一放開,孫六就不是孫六了,他沖地上爬起來的兄弟喊:「給我把刮命黨的槍下了。」那幾個人一看來了靠山,頓時來了精神,毫不猶豫就撲向兵娃,雙方再次展開搏鬥。仇家遠再想制止,就遲了。他總不能明著告訴大家,張營長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槍。再者,司徒雪兒就在他身邊,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小伍子急得雙眼發紅,他還從沒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時不知該幫誰又該制止誰。仇家遠也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不停地沖械鬥的人群喊:「住手,都給我住手!」孫六哪還能聽得見他的話,沖院里看熱鬧的人大吼:「搶啊,把槍給我搶了,有了槍,往後,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一聽「搶」這個字,西溝人下意識地興奮起來。彷彿他們活在世上,就專門沖這個字來的。況且這些天,他們真的嘗到了這個字的甜頭,不搶,糧從哪來,不搶,牛羊從哪來?不搶,不搶就得永遠做窮人!一聲搶啊,一院的人就撲向張營長他們,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間有了信心,跳進院里,就拳打腳踢地幹將起來。

眼見著一場流血事件就要發生在西溝,仇家遠一干人的臉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撲進來護住張營長。一匹馬呼嘯著從溝里飛來,遠遠的,一顆雞蛋大的石子掠風而來,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孫六頭上,孫六媽呀一聲,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來,嚇得人們頓作鳥獸散。小伍子的媳婦驚恐中朝溝里瞅一眼,顫顫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來了。」

說話間,水英英已跳下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孫六還抱著頭媽媽老子的呻喚,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糧食哩,我家的糧食哩?」

在西溝,人們可能不怕張營長,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見了水英英,沒一個敢說不怕的。西溝這些人,一多半給水家當過幫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長年累月在東溝何家幹活,對水家三小姐的厲害,不只是耳聞,不少人吃過她的嘴巴哩。這丫頭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馬上,讓她的山風把你顛死!

孫六結巴了幾下,還是乖乖地頭一歪,指著院里的糧食說:「在那哩。」

啪!一個嘴巴搧過來。可憐的孫六,頭上的血還沒止住,嘴裡的血又冒出來。「你餓瘋了是不是,餓瘋了也得苦著去掙啊。搶,你連青石嶺的糧食也敢搶!」罵著,又一個嘴巴搧過去。孫六一躲,嘴上沒挨,鼻孔里的血卻又冒出來。

四下圍著的人慢慢往後退,因為他們看見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個的馬鞭了,那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遠終於松下一口氣,幸虧水英英來得及時,要不然,今天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沖水英英說句感激話,不料,司徒雪兒搶先一步開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虛傳。」

水英英本來是不想理仇家遠的,一聽司徒雪兒說了話,不得不轉過臉來,學著司徒雪兒的口氣,文縐縐道:「司徒處長過獎,我一個鄉野女子,哪來什麼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糧被人搶了,咽不下這口氣。」說著,扭過頭,狠狠地剜了孫六一眼。

仇家遠見機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孫六罵:「吃了豹子膽是不,敢搶水家大院的糧,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孫六結巴著,好像不明白仇家遠為什麼要罵他。張營長一步跨過來:「敢罵老子刮命黨,老子一槍崩了你!」

司徒雪兒看到這,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走過來道:「算了,這事到此為止,我看雙方都不要追究了。」

對司徒雪兒的態度,仇家遠和張營長都暗自一驚。張營長還怕司徒雪兒要趁機對農會這幫人就地採取措施,心裡一直捏把汗,聽她這麼一說,忙沖孫六喝:「還不快滾!」

水英英還不解氣,又沖孫六等人罵:「你們這些個忘恩負義的,當年鬧天災到我家吃舍飯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吃不起葯了到我家借葯錢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你瞅瞅這西溝的窯洞,還有這院子,有幾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張羅著蓋的。敢搶我水家的糧食,不怕老天爺抓頭呀!」

罵夠了,罵便宜了,才猛地沖小伍子喊:「還愣著做啥,不把馬車吆回去!」

糧是追回來了,可水英英的心,卻丟在了西溝。西溝孫六家院牆外司徒雪兒小羊羔般偎在仇家遠懷裡的那一幕,不知怎麼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說,她現在一心一意跟著拾糧過日子了,就不該對別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擋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這一夜,她破天荒地沒跟拾糧睡一起。

半夜時分,她起身,獨自來到院里,院里風聲大作,颳得四處響,她就那麼站著,風把她的頭髮捲起來,衣服捲起來,眼看著要把她也捲走了,她依舊站著。她的一雙眼死死地盯住峽口的方向,腦子裡閃出一些最近在峽里很響的詞,什麼農會,什麼革命,什麼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這些詞為什麼會被叫響,原本風平浪靜的青風峽,為什麼一浪接著一浪,總也安靜不下來?

後來,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風平浪靜的日子永遠過去了,興許明天,興許後天,更大的風暴將會來到。

這些話,還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陽川,姐姐二梅親口告訴她的。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轉身時,一雙手扶住了她的肩頭。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糧。

拾糧將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說:「風大,小心著了涼。」

不知怎麼,水英英被仇家遠攪亂的心,忽然又平靜了、穩當了。她把身子靠過來,靠在拾糧懷裡,一片溫暖襲來,緊跟著,就有兩隻手環住了她。水英英閉上眼,半天,嘴裡喃喃喚了聲:「糧——」

51

搶糧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爺,或者說,水二爺打這事上看出了危險。

按說,這是件小事,院里的人都這麼認為,反正搶去的糧一顆不少地又拉了回來,跟孫六那號人,犯不著計較。

可水二爺不這麼認為。

「大事,拾糧,這是件大事啊。」水二爺沖一次次進來勸他的拾糧說。

拾糧被水二爺說得直犯愣,儘管他心裡也生氣,可遠沒氣到水二爺這份上。

「你想想,就一個孫六,憑啥敢搶我的糧?你再想想,動上腦子想想,這裡頭,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糧越發不解。

「娃,世道變了,世道真的變了,這一回,你我怕是抵擋不過去。」

「爹,你到底說些啥,我咋一句也聽不懂?」

「哼,你要是聽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爺冷笑了一聲:「又道,爹教你一句話,有時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沒事,往往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著不少東西。你要學會從小事里看事情,看風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徹。」

拾糧默默地站著,裝出一副耐心的樣子,其實,水二爺說的這些,早就在他腦子裡過了千遍、萬遍,所以裝傻,是怕他一慌,這院就全慌了。

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糧痛苦,拾糧很痛苦。

後來他說:「爹,天不會塌下來,就算塌下來,也還得拿葯撐,我們只管種葯,別的事,少想。」

「葯?娃,事情就出在葯上!我思來想去,這葯,不能再種了,再種,怕是種出大禍來哩。聽我一句話,這葯,不種了。」

「不種?葯明明在地里,咋能不種?」拾糧這次不敢裝傻了,他從水二爺話里聽出一股不妙。

「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說著,水二爺騰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里套牛。正是他費上心**的那對犏牛。拾糧一開始還沒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好主意。等意識到不對勁時,水二爺趕著牛,已在地里犁起了葯。

「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爺抽了一鞭子,一對剛剛學會踏犁溝的小犏牛便使上勁兒,狠命地拉著犁頭,將大片大片綠油油的中藥翻到在犁頭下。

拾糧撲上來:「爹,使不得呀。」水二爺這次沒給拾糧好臉色,照準他攔擋的一雙手,就是一鞭子。拾糧疼得鬆了手,聲音,還在地里響。水二爺心裡恨道,你個木頭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這嶺上的草,怕都不長了。

頑固的水二爺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呵斥著牛,以從未有過的堅定和果敢揮鞭行走在葯地里,他的身後,嘩嘩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葯,更多的,是他的恨,是他的淚。我讓你們爭,我讓你們搶,我水老二給你們來個空喜歡,來個摸不著,讓你們不把老子當人!

院里,吳嫂跳著蹦子喊:「瘋了呀,真瘋了,水老大,快去攔擋住啊。」

水老大打屋裡走出來,伸了個懶腰,那一繩子捆得他幾天里睡覺轉不過身。聽見吳嫂的喚,目光往嶺上一瞅,媽喲,他咋,咋……旋即,水老大興奮了,燃燒了。彷彿,積壓在心頭的一大塊不平瞬間讓那一對犏牛犁個稀巴爛。「犁,犁啊!」他叫喊著,近乎手舞足蹈地跳進牛棚,套上一對老犏牛,也往地里去。

這一天,青石嶺才叫個熱鬧。拾糧起先還一聲一個爹,指望著水二爺出出氣,就能停下來。沒想,他越犁越歡暢,越犁越堅定。水二爺這邊還沒擋住,另塊地里,水老大又揮舞著鞭子,把一對老犏牛催得比馬還快,彷彿他跟水二爺一輩子結下的怨,都凝在了犁頭裡。

天呀,這世界,到底咋了?

吳嫂攆上來,狗狗攆上來,叫喊聲響成一片。攔擋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鬨來,跳進地里:「毀,毀,毀還誰個不會!」她的雙手亂舞,空一下實一下往地里拔葯。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爺和水老大在地里犁葯的時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鴉台東邊的山樑上,地里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糧撲前撲后護葯的那些個動作,惹得她笑出了聲。「傻子,你真是個傻子。」笑完,水英英邁著輕鬆愉快的腳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陽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沒喧透的事,這一次,說啥也要喧透。

山上還是一片瘋,可憐的中藥,辛辛苦苦種下的中藥,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氣的對象。

慢!水二爺這招,還真不是氣昏了頭做的。當天後晌,一匹快馬便趕往古浪縣城,第二天天明,縣長孔傑璽便披著一身的露水站在了水二爺門前。水二爺剛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去棚里套牛哩。縣長孔傑璽將他攔腰抱住:「二爺,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不聽!」

「二爺!」

「少叫我二爺,往後,你是你,我是我,我水家,跟任何人沒關係。」

「那好,你犁去,有本事你把一嶺的葯都給我犁了。」縣長孔傑璽採用了激將法。

「姓孔的,你嚇唬誰哩,我水老二是嚇唬著長大的?我不但能把它犁了,還能一把火把它全燒了。」

「二爺……」

嶺上,犁了一半的葯地埂子上,縣長孔傑璽跟水二爺相對而坐。這是縣長孔傑璽多年來第一次坐地埂頭上跟人拉家常,而且拉的儘是大實話。縣長孔傑璽先是將自己數落了一番,他怨自個沒能照看好水二爺,凈給水二爺添麻煩。「實在對不住啊,二爺。」

「少來那一套,說句軟話就能把人的心暖住?」水二爺耿耿於懷,並不領縣長孔傑璽這番情。

「二爺,不瞞你說,我這個縣長,不當了,當不住了。」

縣長孔傑璽突地把話一轉,說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就在兩天前,馬家兵總部對涼州各縣的縣府來了個大換班,名義上是實行軍管縣,縣長由駐守各縣的團長兼。實則,是在清除異己。縣長孔傑璽不但丟了官,還擔了個治縣不嚴,匪患四起的罪名。眼下,他的日子難過著哩。若不是心疼這一嶺的中藥,他才沒心思跑來挨水二爺的罵哩。

「你說完了?」

「說完了。」

「說完了你走,我沒工夫聽你這些。你當不當縣長關我啥事,我犁我的葯,你保你的官,我倆誰也不礙誰。」

縣長孔傑璽怔住了,好話說了半山坡,不該說的都說了,他咋還不領一點點情?

縣長孔傑璽猛地站起來:「二爺,你講不講理?」:

「講理?要我跟你講理?講青石嶺的理還是講古浪縣城的理?」水二爺一連問了好幾句,反把縣長孔傑璽問得,沒話答了。

「我說孔傑璽,你劉皇爺假哭荊州,哭給誰?你當我水老二是三歲大兩歲小,讓你幾句話就給哄住了?」

「二爺!」

「你走吧,沒多說的。我水老二一介農夫,不配跟你講道理。不過,有句話我還是想送給你,人要是太想著耍聰明,反能讓聰明給害掉。」說完,水二爺騰騰騰走進葯地里,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葯去了。

水二爺認定,縣長孔傑璽沒跟他說實話,至少,沒把肚子里的話講完。包括張營長,包括仇家遠,他們都沒對他講實話,他們拿他當傻子。他們稀圖的,只是這滿嶺的葯,對他水老二,只當是這犁地的牛,用得著了,鞭子一甩,你就得聽他使喚。用不著了,草都懶得給一把。眼下日本人剛走,戰事不那麼緊了,這青石嶺,就顯得多餘。可戰事真能松下來?水二爺不敢做這夢。憑他的感覺,一場惡仗正在醞釀著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這葯,明著給國,暗著給共,反正都是給了自家人,撕破臉打破頭的事誰也不想發生,青石嶺才有了這難得的安穩。這次不同了,俗話說一山不能藏二虎,這國共,也是到了撕破臉干一仗的時候了,不弄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一個把一個吃了,這世道,就無法太平。難就難在這裡,到時候,你這葯給誰?給誰都是錯,稍稍不慎,你就是頭一個挨槍子的!

水二爺越想越怕,越想越覺這葯不能留,必須得毀掉,毀個乾淨。毀乾淨了我不就是一個水老二,你能咋?這麼想著,猛地一甩鞭子,一對小犏牛拉著犁,撒起歡兒來。

遠處,拾糧跟吳嫂兩個,一邊拾葯一邊抹淚兒,見攔擋不住他,兩個人又想出個餿主意,往院里拾葯,不管這葯能不能用,先背回院里再說。水二爺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這些人的迂腐,長著腦子,卻不會想事兒。拾吧,你們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燒了。

不用他燒,狗狗領著月月,正在院里點火哩。

「我叫你眼裡只有葯,我叫你死心塌地給水家做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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