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小兵踏上戰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是一根草。這是個很奇怪的比喻，為什麼好端端一個人，會是一根草？小兵起先也是不相信的，他覺得那些老兵們是在危言聳聽，他們太老了，老得已經失去了那股衝勁，失去了那顆建功立業的心。一定不要變成他們那樣，小兵心中暗暗發誓。與其變成像那些老兵一樣的行屍走肉，倒不如像個英雄一樣戰死沙場。但是小兵馬上發現他錯了，錯得很離譜。這個戰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在這裡，他就是一根草。

什麼是草？身輕體柔易推倒？不，那是蘿莉。草比這，還弱小。手無意識一扯，腳不經意踩過，就能將其摧毀，那叫做草。而像小兵這樣的小兵，就是戰場上的草。武將們隨意揮揮兵刃，馬蹄輕輕踏過，小兵們就灰飛煙滅，連渣都不剩下，只有偶爾會留下衣服，鞋子，斧頭或是隨身攜帶的饅頭和酒。人命如草芥？不不不，在這裡，是殺人如割草。

小兵起先也是有名字的，但看多了「割草」，他連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或許不是忘掉，只是不敢記起而已。還記得參軍前的那個晚上，母親一邊在他背上刺字，一邊是這樣對他說的：「我的兒啊，你馬上就要去征戰沙場了，不能再用『小兵』這個小名了。娘現在給你取個大名，你以後就叫『小兵甲』吧。你以後上了戰場，要好好殺敵，建功立業，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要讓所有人都喊著你的名字為你吶喊助威，要讓你的名字成為戰場上一個不朽的傳奇！」母親的話，小兵一直是銘記於心的。可是，真正來到了戰場，見到了那麼多的「割草」，明白了自己也是一根「草」，小兵再也不敢想起母親的話了，也再也不願想起自己的名字。草就是草，無論怎樣也變不成大樹。像他這樣的「草」，不配擁有夢想，不配擁有希望，所以也，不配擁有自己的名字。

小兵變成了一個膽小鬼，他畏畏縮縮地沖在最後，迫不及待地逃在最前，他被同伴們嘲笑和鄙視，每日像垃圾一樣蜷縮在兵營的一角，渾渾噩噩地度日，失去了生存的意義。這樣的轉變給他帶來的唯一的好處，就是他還活著。身邊的「草」們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們變成「草汁」和「草渣」飛濺在他的臉上，可他，卻依然好好地活著。

活著就有希望，哪怕小兵看不到這希望，他也並不期待著希望，但希望確實存在著。

那是黃巾之亂期間一場微不足道的小戰役，在那裡，小兵遇到了一個仙女。小兵為什麼知道那是仙女呢？因為那個女子不僅穿著華麗的服飾，頭頂上還漂浮著「仙女」兩個字，顯示著她的身份。那是特殊人物的特權，像小兵這樣的小兵，頭上只頂著短短的紅色血條罷了。

小兵見到仙女的時候，仙女正在被幾隻黃紋吊睛大老虎圍攻。那幾隻老虎兇惡猙獰，在仙女旁邊撲來撲去，張牙舞爪，情勢驚險異常。仙女被圍在中央，滿面驚恐，見到小兵過來，她似乎眼中一亮，大聲向小兵喊：「壯士，快來幫我擊退這幾隻猛虎，我快撐不住了！」

可小兵卻沒有馬上行動，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仙女，過了半晌，他突然掉頭就走。

「喂，壯士，壯士請留步！我快被猛虎咬死了，快點來救我啊！」

仙女在背後猛喊，可小兵卻不為所動，繼續往前走。

「壯士，壯士，快救救我！」

聲音越來越近，小兵還想繼續走，突然衣角一緊，已被追上來的仙女一把扯住。小兵終於停了下來，他回過頭，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指了指自己頭頂那短得可憐的血條，轉身又想離開。可是他的衣角還被仙女牢牢扯著，他再次停下了腳步。

「大姐，你弄錯人了，我只是一個小兵，不是武將。」小兵閉上眼睛，長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什麼弄錯人了？壯士，我只是一個被老虎追殺的可憐女子，你再不幫我，我就要被老虎吃掉了。」

「少騙人了！」小兵猛地回過頭來，一臉的悲憤，「你這分明是發給武將的一個隨機任務。普通的女子，哪有能在幾隻老虎的圍攻下堅持這麼久的啊？更何況，你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最重要的是你頭上『仙女』那兩個大字，早已深深地出賣你了！」

「咦，被發現了嗎？我果然不適合做這種工作啊，哈哈哈……」仙女摸著頭，爽朗地笑了起來。

小兵鬆了口氣：「那麼，我可以走了吧？」

「不行，你不能走。這裡太偏僻了，我在這裡等了半個多月，才好不容易等來你這麼個活人。你知不知道，為了這個任務，這半個月來我少看了多少韓劇，少吃了多少冰淇淋，連最喜歡的嫦娥演唱會都錯過了。更何況，你知道這些老虎群眾演員的伙食費有多貴嗎？我已經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錢都花掉了，可它們還是從三天前起就沒吃過任何東西了。不行，你一定要幫我完成了任務才准走！」

「可是，我根本打不過那些老虎啊。我只是一個小兵啊！」小兵急忙叫道。

「是哦。」仙女歪著頭看著小兵，突然伸手往小兵頭上一點，「那這樣，總沒問題了吧？」

小兵抬頭向上看去，只見自己頭上那短短的血條上多了兩個字——「武將」。

「這樣啊，原來我已經是一名武將了……」小兵若有所思地念著，然後猛地大喊起來，「可是，就算這樣，我也沒覺得自己有一丁點的增強啊！我還是會被老虎吃掉的！」

「你可真麻煩啊！」仙女搖了搖頭，「那麼就沒辦法了，只好採用第二套方案了。」

「還有第二套方案嗎？」小兵彷彿看到一絲希望。

「沒錯，第二套方案，是一種肯定能夠完成任務的方案。」

「還有這麼好的方案？快說說吧。」小兵喜出望外。

「嗯，我這就說。」仙女一臉嚴肅，「你知道，第一種方案就是你去擊敗老虎，順利救出被老虎圍攻的女子。但是很可惜，你打不過老虎，所以第一種方案作廢。」

「對對，那麼第二種方案呢？」

「第二種方案，就是你勇敢地去同老虎搏鬥，但是卻不敵反而被老虎吃掉，而被老虎圍攻的可憐女子就趁老虎吃你的時候，幸運地逃掉了。這樣一來，雖然犧牲一個你，但是任務還是順利完成了。」

「誒——」小兵大叫了起來，「你說的完成任務，難道指的是你自已完成任務嗎？」

「當然啊。」仙女一臉無辜地說道，「不然呢？」

「不行不行不行！」小兵突然諂笑道，「仙女姐姐，要我這麼個大活人給老虎吃掉似乎有些殘忍，要不，我們用第三套方案吧。」

「第三套方案，那是什麼？」

小兵搓著手道：「仙女姐姐，這些老虎大哥反正只是群眾演員，你看，是不是可以稍微讓他們通融一下，放那個可憐的弱女子離開？」

「這個……」仙女有些猶豫。

「要不這樣吧。」小兵叫道，「老虎大哥們捉住女子，正要開動的時候，突然覺得腹中一陣鼓脹，然後想起自己已經三天沒大便了，『再吃掉這個人一定會撐死的吧』，這樣想著就順理成章地放掉了那個可憐的女子。怎麼樣？這個方案既能順利地完成任務，又不用吃人這麼血腥殘忍，老虎大哥們也很自然地完成了表演，簡直是皆大歡喜啊。」

「聽你這麼一說，倒也有些道理。」仙女想想道，「可是還是不行啊。這幾年老虎群眾演員這塊競爭的很激烈，上面盯得也很緊，要是這麼不按劇本來，這幾隻老虎哥哥很容易丟掉飯碗的啊。沒辦法了，還是用第二套方案吧。」

「等等！」小兵突然大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巾緊緊地扎在頭上，「看來是非戰不可了！既然這樣，那就不要用什麼第二套方案了，方案只有一個，那就是英雄救美！今天，我也要當一回大英雄！」

小兵又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武將」兩字：「娘，雖然孩兒一直都沒什麼出息，但現在總算離您在孩兒背上刻的那四個字更近一步了，現在的孩兒，也算是一個將軍了。」

「我也算是個將軍了……」小兵眼神迷離地輕喃著，突然他的眼神又一下子變得堅定銳利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慘烈氣勢從小兵身上散發出來，小兵大喊道，「我也是個將軍了！能在死前當一回將軍，過癮啊！我，小兵甲，死也無憾了！你們這些老虎演員，儘管放馬過來吧！除非將我小兵甲撕成碎片，吞進肚裡，否則你們休想動我身後這個弱女子一根寒毛！」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仙女突然弱弱地喊道，她用手指了指小兵頭頂，「那個……我的法力好像不夠了，所以……這個法術也失效了……」

小兵急忙向上看去，只見短短的血條上空空如也，那「武將」的頭銜早已消失不見了。

小兵一下子面如死灰，身體搖晃了幾下，差點站都站不住了。他閉上眼，有氣無力地道：「來吧，來殺了我吧，然後吃了我，要吃得乾乾淨淨，不要留一點殘渣。我這種人啊，到最後也辜負了母親的期望，哪怕在這個世上再多存在一刻也是對世界的不敬。所以啊，快點吃了我吧，要吃得一點都不剩哦……」

「嗯，你放心，你最後的願望，我一定會滿足你的，我會讓他們吃得一點也不剩的。」仙女有些可憐地看著小兵。

「那樣……就好……」小兵慢慢盤坐在地上，面色安詳如將要坐化的老僧。

老虎群眾演員們也慢慢圍了上來。為了表示對眼前人的敬意，他們一個個也都賣力地本色出演。至少在最後，為這個人上演一出完美的結局。老虎們張開了獠牙，揮起了利爪，口中也流出了敬業的口水。

「老虎哥哥們，記得先咬掉他的頭，傳說這樣會比較沒有痛苦。」仙女道。

老虎們低吼一聲，一個個俯下身子，然後用力往地上一蹬，一個個龐大的身軀頓時衝天而起，遮天蔽日，向小兵壓去。

小兵卻陡然睜開了眼睛，口裡喃喃念起了仙女剛剛說出的一個詞——「傳說」。

「傳說……傳說……傳……傳……」這樣不停念叨著，小兵腦海里又浮現出參軍前那晚母親在他背後刺字的場景，小兵只覺得背上的那四個字里似乎有熱流不斷湧來，那是母親的期望與慈祥，讓小兵一下子又重拾了生存的勇氣與力量。

「傳——」小兵大喊著猛地站了起來。此時，那群巨虎已經飛至他的頭頂，鋪天蓋日地就要將他壓死在身下，情況危險之極。

就在這緊要關頭，小兵似乎大吼了什麼，然後從懷中掏出一雙髒兮兮的靴子套在了腳上。緊接著飛在最前的老虎已重重地砸向小兵身上，然後是轟天的巨響接二連三響起，老虎們一個接一個地砸了下去，激起滿天的塵埃。

「他一定已經活不成了吧。」仙女看著那個被塵埃淹沒的老虎小山堆，眼中充滿了敬意，「他臨死前喊的一定是母親對他的期望，難道是『傳說』這兩個字，他的母親一定希望他成為戰場上的一個傳說吧。」

傳說，多麼神聖而又遙不可及的字眼！戰場之上，無數人憧憬著傳說死去，無數人渴求著傳說犧牲。像這樣懷抱夢想葬身沙場的人，仙女早已不知見過多少了，可像小兵這樣僅僅是為了母親的願望而努力奮戰，甚至為此克服了自己貪生怕死天性的，仙女還是第一次見。她心中不由生起一絲感動，隨之而來的就是後悔與內疚。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那籠罩老虎堆的塵埃漸漸散去，一束光芒穿透塵埃直射下來，正好照在老虎堆上聳立的一個身影上。仙女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塵埃完全散去，那身影，赫然就是——小兵！

小兵竟然還活著！仙女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小兵威風凜凜地站在虎堆上，居高臨下地看過來，背後射來的日光襯托得他如同神明一樣，光芒閃耀中更有一抹紅光籠罩在小兵腳上，顯得尤為刺眼。

「那個……難道是魂器？」仙女看著那抹紅芒，有些驚疑不定地道，「為什麼會出現在一個小兵的身上？」

這時，小兵已經從虎堆上跳了下來，剛一落地，卻是兩腿一軟，不由自主地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氣。他一輩子貪生怕死，卻又有一股子小聰明，懂得趨吉避凶，剛才的那番狀況實在已經是他出生以來所遭遇的最大危機了，如今險死還生，他一下子就覺得精疲力盡，什麼勁兒都使不出來了。

仙女看著小兵這副窩囊樣，卻是更加嘀咕了起來：「這麼窩囊的傢伙，怎麼會有魂器的呢？」她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踢了小兵一腳，問道：「喂，小兵，你身上的魂器是哪來的？」

「魂器？」小兵還在喘氣，聞言一愣，「我沒有什麼魂器啊？」

「就是你腳上的紅光，它在被使用之前應該是一雙靴子的形狀，叫做魂之寶靴，也有人叫它戰神靴，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速度提升一倍，你應該就是憑它才躲過了老虎們的撲擊吧。」仙女道。

小兵摸了摸頭道：「這是我在戰場上撿到的，我只知道它可以加速，卻不知道它原來是叫魂器啊。」

「不對啊，魂器是只有武將們才能看到的特殊物品，為什麼你能找到呢？」仙女疑惑道，」這不科學啊！」

「我也不知道？」小兵道，「一開始我確實是沒見過這些鞋子盔甲之類的東西，不過這兩年戰場上好像一下子出現了很多這樣的玩意，我看它們很有用的樣子，就收集了一些，現在果然派上了用場。」

「等等，你上戰場……多少年了？」仙女受驚道。

「也沒幾年吧，」小兵撓撓頭，「才……六年。」

「天啊，這麼久！這樣你該累積了多少經驗啊！」仙女捂嘴驚呼。

「那個……因為我一直注重保護自己，從不去危險的地方，也不做危險的事，所以……不會有多少經驗吧。」小兵有些臉紅。

「不不不，一場戰役只要結束就能獲得經驗，所以即使你什麼都不做，經歷了那麼多的戰役，也會累積很多經驗。」

「是嗎？」小兵看看自身，「可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啊。」

「那是因為你還只是一個小兵，沒有等級的設定，所以經驗無法轉化成等級，無法給你帶來身體上的強化。如今你已經積累了很多經驗，如果能獲得軍銜上的晉陞，瞬間就能變得……有一點點強。」

「只有一點點強？」小兵問道。

「對啊。畢竟你只是個小兵而已，哪怕作為戰場上的消耗品罕見的活過了六年，所獲得的經驗也比那些常年征戰的武將甚至是副將少得多，即使轉化成等級，也只能算一般般而已。」

「這樣啊。」小兵點點頭，顯得有些沉默。

「不過你也不要灰心。」仙女急忙道，「作為一個小兵，能夠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但是有什麼用？還是不能完成母親的期望。」小兵嘆口氣道。

又是母親的期望，小兵就這麼孝順，這麼重視他的母親嗎？為什麼不管什麼事，都要第一時間考慮到母親的期望？仙女有些感動。

仙女看著小兵，目光中透出一絲憐憫，她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什麼決心道：「那些老虎都把自己砸暈了，你也算完成了任務，救我脫離虎口。本來任務獎勵是一些銀兩，但我可以給你換一下，你可以提出自己的一個願望，我來滿足你。」

「真的嗎？」小兵兩眼放光。

「當然是真的，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武將，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然後……「仙女微笑道，「成為戰場上的一個傳說，完成你母親的期望。」

「母親的期望，真的可以完成嗎？」小兵興奮得臉通紅。

「當然，那麼，說出你的願望吧。」仙女微笑著看著小兵道。

「太好了，其實我的母親在我上戰場前在我背上刻了四個字。」小兵臉紅著道，「這四個字就是母親對我的期望，也是我無論如何要實現的願望。」

四個字？一定是「成為傳說」吧。仙女想起剛才小兵念著「傳說」奮然而起，擊敗了猛虎，心下不由更為感動了。

「哦，那麼那四個字到底是什麼呢？說出來，讓我來幫你實現吧。」仙女道。

「我也就不說了，直接讓你看吧。這四個字，就是我畢生的夢想，也是母親一輩子的期望！請一定要幫我實現！」小兵說著，爽快地從胸口把衣服一扒，露出精赤的上身，轉過身去，背後赫然是四個鮮紅的大字——

傳！宗！接！代！

「卧槽！」仙女木然三秒，一腳踹去，「傳你妹啊！！！！！」

最終，仙女丟下二百兩銀子憤懣而去，小兵的願望最終還是沒能完成。

然而，小兵的人生確實從此發生了轉折。

戰場上，小兵的傳說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