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無服之殤

第79章 無服之殤

日暮時分,鍾粹宮傳出一道極為凄厲的嘶喊聲。一剎那,玄燁和朱顏的心頓時猶如同時沉入萬丈深淵。

太醫孫之鼎步履沉重,一出正堂便跪下,「皇上,皇后,大阿哥失血過多……已然歿了。」

朱顏閉目,頓有雙行眼淚滑落臉頰。承祜受了驚,趴在他懷中不願離開,稚嫩的童腔夾帶著啜泣的哭音:「嬤嬤推鞦韆,推……哥哥……鞦韆……摔下……嬤嬤推……嬤嬤推……推……」朱顏只得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小聲哄慰著。同時,懿嬪雙眼忽然一紅,宮蓮捂嘴生怕自己哭出聲來,平嬪低低啜泣。

玄燁握拳狠狠擊落案上,怒吼:「究竟是怎麼回事!」

跪滿一地的乳母、內監、宮女全都嚇得抖了抖,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惠常在跪在為首,一張臉早已嚇得慘白,眼淚糊滿圓潤的臉頰,被玄燁一聲吼,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聲便大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地說:「都是我的錯……我沒看顧好他們……都是我的錯……」卻是反反覆復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話。

惠常在身後素日照料承祜的乳母祥嬤嬤哆嗦著出聲:「回皇上,怪不得惠常在,當時鞦韆的一邊繩子忽然就斷了,而惠常在恰好在二阿哥身旁,千鈞一髮之時,也只能救下二阿哥一人,哪兒還有空餘的時間去救大阿哥。是奴才無用,手腳遲鈍,當時又被駭住了,還沒得及反應過來大阿哥已然摔倒在地……是奴才無用,奴才該死!」

玄燁怒道:「你是承祜的乳母,照看承瑞本也不是你的責任,朕不知道當時承瑞身旁的乳母、內監、宮女們是不是一個個兒都死了?」

承瑞的乳母伶嬤嬤極其帶領的內監宮女無不驚慌磕頭,伶嬤嬤抖著聲哭道:「皇上皇后饒命啊!奴才們自知有罪。可是、可是……那鞦韆素日可都是好好兒的,本是皇後娘娘命人精心打造,兩邊的繩子是何等的堅韌,奴才是打死也想不到它會這麼忽然斷掉啊!繩子莫名斷掉已是意料之外,可……可誰知前頭的草叢中竟還藏著那樣大的一塊石頭!可憐大阿哥摔下時恰恰是額頭撞上了那塊石頭,頓時鮮血如注!若非那塊石頭,也不至於……不至於如此啊!」言畢磕頭不起。

平嬪忽然啟齒,神色哀戚不忍:「可憐大阿哥了……身子本就三災兩難的,誰曾想竟還……」雙淚忽然垂落,「嬤嬤方才說的話倒叫本宮心頭一驚,如此這般巧合,大致是大阿哥果真命數已盡罷。或許上天垂憐,不願再叫他病體纏綿。」

懿嬪和宮蓮交換一記眼神,未發一言。懿嬪又望向朱顏,在彼此的眼裡都讀到了驚疑。

玄燁緊蹙著的眉頭忽然鬆開,一瞬又緊緊皺起,裡間未間斷傳來榮嬪凄厲的哭喊聲,他的心揪得一陣一陣的疼,「梁九功,給朕把那鞦韆抬到殿上來!即刻!」

鞦韆被抬上殿時,兩邊繩子上依然盤結著許多桃花枝,每隔兩三寸便有惠常在綁上用以固定花枝的粉色絲條。花枝上頭盛放的桃花還鮮艷如生,未有一枚是枯萎的,只是受了搬抬的損磨,有的花瓣已經離了花枝。

斷掉的繩子上頭的花枝受了牽連,也已斷裂零散,然而花枝上斷裂的地方缺口並不齊整,是真真正正受力裂開的。

玄燁看過花枝又拿起繩子的斷裂處細細察看,繩子本是以四股細繩擰結而成,他用雙手扯了扯都覺堅韌無比,本不該輕易斷裂,「梁九功,剪子!」

玄燁用剪子對著四股繩子齊齊剪下,再將這斷口與原先的斷口相互比較,只見原先斷口處其中的兩股繩子斷口齊整,和用剪子剪過的斷口完全一致。

平嬪驚呼:「這……這是有人有意為之!剩下兩股細繩又如何能支撐惠常在和兩位小阿哥的重量!這……簡直是歹毒至極!」

玄燁一把摔下剪子,氣極反倒無法發作出聲。

朱顏將承祜交予乳母,氣道:「有人想要奪去兩個阿哥的性命!皇上,此事決不可姑息!」

平嬪啜泣道:「可憐的大阿哥就此稱了歹人的心!皇上,依妾看,那歹人要害的必定是大阿哥一人的性命,否則也不會刻意藏了塊大石頭在大阿哥前頭的位置!歹人心思如此狠毒縝密,實在叫人又驚又恨!」

懿嬪朝平嬪投去一記尋味的眼神:「平嬪這話說的,那千秋座上的位置可沒寫上誰人的名字,大阿哥今兒個坐左邊兒興許明兒個又坐了右邊兒。我也見過二阿哥單獨一人坐在上邊兒,大阿哥則被惠妹妹帶下去歇息了,卻不見二阿哥恰巧摔下磕在了那石塊上?」

平嬪並未退卻:「那便要問問兩位阿哥身旁的乳母宮人們了!」眉眼一橫,掃向伶嬤嬤,「伶嬤嬤,你的雙手為何一直在發抖?」

眾人齊齊望向伶嬤嬤,果真見到她雙手抖得厲害。

伶嬤嬤被平嬪這麼一叫,不僅雙手發抖,就連身子都開始瑟瑟抖動:「回、回平嬪娘娘,奴才……奴才是心痛大阿哥。」

平嬪挑眉:「是么?怎麼本宮見你不是心痛而是害怕?你在怕什麼?嗯?」

伶嬤嬤倉皇之下又磕了一記響頭,哭道:「奴才既心痛又害怕……奴才怕皇上降罪於奴才!只是那繩子既然為有心之人布下的陷進,可謂防不勝防,還望皇上皇后因此而赦免奴才們的死罪!」

惠常在胡亂在臉上抹去了眼淚鼻涕,抽泣著說道:「諸人皆知……鞦韆本是皇后姐姐贈與我的心愛之物……最常在鞦韆上戲耍的人是我,或許、或許那人原是要……要害的人是我!誰曾想殃及了大阿哥……大阿哥……」一提到承瑞,不免又嚎啕大哭起來。

玄燁只覺額頭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疼,朝懿嬪望了一眼,懿嬪即刻會意,前去將惠常在扶向了一邊,一面為她拭淚,一面低聲勸慰著。

承祜見惠常在哭得厲害,不禁也隨之大聲哭起來,嘴裡依舊不清不楚地說著:「嬤嬤推……鞦韆……推……哥哥……哥哥……」

朱顏霍然一驚:「承祜,你說什麼?好好兒說,說清楚些!」

眾人忽然怔怔地望著承祜,一時沒明白過來。朱顏心裡卻已察覺到了什麼,從乳母手中抱回承祜,柔聲問道:「承祜乖,不怕了啊,汗阿瑪和額涅都會護著你的,你再把剛才的話說一遍好嗎?」

漸漸的,承祜止住了哭聲,抽噎著說道:「額涅,嬤嬤……推……哥哥……哥哥摔了……好多血……怕怕……」

殿堂之中忽然靜得有些可怕,卻越發顯得伶嬤嬤的喘氣聲急而粗。

玄燁雙眸如電,望著承祜,厲聲問道:「告訴阿瑪,是哪個嬤嬤推了你大哥?」

承祜往朱顏懷裡縮了縮,最終伸出細嫩的手指,指向了抖若篩糠的伶嬤嬤。

伶嬤嬤頓時身子一軟,歪向了一邊,慌忙掙扎著跪好,哭啼不止:「皇上皇后明鑒啊,奴才縱然有千百個膽子也不敢對大阿哥下此毒手!那可是奴才奶大的孩子啊!二阿哥畢竟還是個孩子,興許是見奴才伸手去抱大阿哥卻誤以為奴才是推了大阿哥……一旁有那麼多的宮人,多少雙眼睛看著,奴才即便有那個黑心也沒那個膽量,奴才冤枉啊!」

玄燁眼中幾欲冒火,只是隱而不發,怒道:「承祜,你告訴阿瑪,你可曾看錯?你要明白,你的一句話便能左右一個人的生死,大意不得。即便你只是個孩子,也是朕的皇子,不容有誤,當一言九鼎!」

承祜看了一眼朱顏,手指再度指向了伶嬤嬤,啜泣道:「汗阿瑪,就是……她推的哥哥……哥哥……」

伶嬤嬤磕頭不起,哭道:「二阿哥,這是誰教你這麼誣陷老奴的啊!小孩子的話做不得數,奴才冤枉……」

玄燁一腳將伶嬤嬤踢倒在地,聲若寒冰:「正是乾乾淨淨的孩童說的話才真正作數!你這個惡毒的奴才,說!是誰指使你的?」

伶嬤嬤爬起跪好,口中只一味重複著「奴才冤枉」一句話,旁的便什麼也沒說了。

玄燁大怒:「來人,上刑具!惡奴既然不願開口,便把她的嘴縫上罷!」

即刻便有內監呈上一枚透著光芒的繡花針,針頭穿了一根細線。梁九功一聲令下:「把她給死死按住嘍!」

那施刑的內監才拿起針線作勢要往伶嬤嬤嘴邊湊,她已嚇得面如土色,突然大喊:「奴才說!奴才什麼都願意說!」

梁九功使了記眼色,施刑的內監即刻退到一旁,手裡的針線卻未曾放下。伶嬤嬤眼珠子隨著針線驚慌地轉動,嚇得聲音都啞了:「是……是昭妃命奴才這麼做的!奴才受人之命身不由己啊!奴才罪該萬死!」

諸人面色各異。玄燁怒火未熄,一字一頓道:「昭妃?」

伶嬤嬤啞聲道:「回皇上,正是昭妃。昭妃因記恨皇後娘娘暗中命人於咸福宮縱火,意欲燒死她母子二人,這才想的這麼一計,先是叫人割斷了鞦韆的兩股繩子,又在草叢中暗藏了幾塊大石頭,如此一來,只要鞦韆繩子一斷,孩子必定會向前摔下,然而自鞦韆摔下卻是不足致死,於是……於是命奴才暗中使把勁兒,把大阿哥推得重些遠些,好讓大阿哥的頭部能大致撞上前頭的大石塊……大阿哥本就體弱多病,必定經不起……」

「心如蛇蠍!」玄燁一聲怒喝,半晌方平定了翻滾的怒火,壓著滿滿的厲氣,「照你這麼說,她昭妃最想下殺手的人應當是承祜!又怎會動到承瑞的身上?」

伶嬤嬤冷汗淋漓:「昭妃……昭妃命奴才事發之後招出皇後為指使者,如此一來皇嗣之中便僅剩二阿哥這麼個嫡子,皇后謀害皇嗣的罪名便呼之欲出……」

朱顏心中如被人猛灌下一盆冰水,直透心腦。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真當是個絕佳的妙計。不過我倒是奇了,昭妃向來在選人用人上費盡功夫,如此關於生死的關頭,為何竟用了你這麼一個怕死的奴才?你為何不聽從於她,誣陷於我?」

伶嬤嬤淚涕雙下,面上顯出了極大的痛惜不忍之色:「做奴才的,命本就不由得自己做主。但是奴才不願自己的孩兒重蹈覆轍,昭妃命人做事素來恩威並施,先是大量的打賞,再是以家人性命相要挾,奴才實在不願再殃及後人,也不忍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子子孫孫世代為奴,永無出頭之日!奴才今日之所以斗膽道出事實,便是有心求得皇上皇后莫大的恩典,殺了奴才,然而看在奴才一片赤誠的份兒上免去奴才後世子孫的包衣奴籍,奴才死不足惜,願以事實的真相及一條賤命換取後世子孫的安康遠大前程!」言畢,連續磕了三記響頭,伏地不起。

朱顏有一刻是動容的,然而想到承瑞的無端慘死,僅有的惻隱之心便蕩然無存,當即怒喝道:「你心心念念自己的孩兒,為子孫後代殫精竭慮,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謀害的是個無辜的孩童?他也該有自己的安康遠大前程!」

伶嬤嬤怔住,進而大驚失色:「奴才自知罪孽深重!奴才願一人承擔,還望皇上皇后饒了奴才一家老小,若是……若是僅免去我兒一人的奴籍也是好的,奴才別無他法啊!奴才若是不聽命於昭妃,是個死字兒,如今這般同樣也是死路一條,但是奴才的家人是無辜的,萬望皇上皇后寬恕!」

玄燁冷冷道:「膽敢謀害皇嗣,以下犯上,本就是誅九族的大罪,惡奴竟還恬不知恥求取恩典,朕給了你恩典誰又能還朕一個活生生的兒子?朕所能給你的最大恩典便是留你兒子一具全屍!」

伶嬤嬤眼前一黑,險些暈厥,哭嚎著跪行到朱顏腳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您為奴才的兒子說句話啊!您先前應允的可不是這樣,您說過的話可不能不作數!您還奴才兒子一命吧!皇後娘娘……娘娘……」

朱顏一頭霧水,一時愣住。懿嬪心頭一驚,忙斥道:「這惡奴想必是瘋了!還不來人趕緊把她拖下去打死作數!」一面說著一面給梁九功使了記眼色。

梁九功偷覷玄燁不明的神色,遞了個眼色給施刑的內監,內監趕緊塞了塊布進伶嬤嬤嘴裡,兩三名內監將她狠狠拖了就走。

平嬪忽然站起沖著內監喊:「且等等!」轉而面對玄燁,疑道,「皇上,這惡奴最後的一番話奇得很,妾聽不明白,可否讓她把話兒說清楚呢?」

玄燁略帶猶疑的眸色輕輕從朱顏面上帶過,片刻的沉默,終是極其緩慢出聲:「朕必定用這惡奴的九族人頭祭奠承瑞,又有誰能救得了她的兒子!還等什麼?即刻拖下去,亂棍打死!」

平嬪眼中掠過恨意,咬緊嘴唇默默回了座。一室噤若寒蟬。

榮嬪的哭聲凄厲如杜鵑啼血,聲聲紅了玄燁的雙眼。他強忍住胸口往上翻滾的酸楚之流,閉上雙目,年少的沉悶聲音中還是掩飾不住一絲無奈的疲憊:「至於那個惡毒賤婦,傳朕旨意,自今日起,降為嬪位,咸福宮不許任何人進出,包括太醫在內,從此,任由她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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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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