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文件

讀文件

讀文件我在行。單位里開會,有念文件的事,我都去爭取。因為我定力不太夠,聽別人念,我坐不住,有時候還犯困。讓我爭取到嘴的,不管重要不重要,我一概很認真地對待,再冗長乏味的文字,中間不喝水,不清嗓子,也沒差著行念過。單位里念文件這種學習方法,據說是從戰爭年代保存至今的,是當代傳統。當年部隊里官與兵識字的不太多,上級有重要的文件發下來,找讀過書的人念一遍,大概意思就清楚了,之後再組織一兩次討論,目的是把文件的要點記住。習慣都是養成的,這話說得一點不錯。

文件是公文,是給公眾看的。私人看的叫信件,一個人寫信,怎麼寫都可以,鬼畫符也行。只要讀信的人願意看,並且能看明白。公文是講規矩的,只是這規矩是斷代的,不沿襲,不傳承。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公文的寫法,甚至在一個朝代里,因為皇帝換了,公文的寫法差異也挺大。公文不是小事情,一個時代里,老百姓怎麼過日子,是民風的基礎。公文寫成什麼樣子,是文風的「發源地」。用時尚的詞說,民風是通俗文化,文風是高雅文化。民風與文風糅合起來,新鮮的時候叫時代氣息,過一百年之後,水落石出,就叫時代烙印。

看一個朝代的文風,是樸實的,還是浮誇虛飾的,看看當時的奏章、聖旨、律條、訟狀,以及史官的文字,基本上可以看出梗概。誇一個作家,最了不起的「授獎辭」,是說他「得風氣之先」或「開一代文風」,意思是說他和這個時代的文風不太一致。

最早的公文是甲骨文,也是筆法最簡練的公文,是真正的「寓繁於簡」,那種簡練,那種高濃縮的文字是迫不得已,因為要刻在龜背和獸骨上,受「硬體」限制。那時候「卜辭」也是公文一種,巫師是精神領袖,是宮廷文官。卜辭是深奧難懂的,是天書,國君也讀不懂。「卜辭」頭上的那一層霧水,是巫師的飯碗,人人一眼望穿的話,巫師就沒飯吃了。

秦朝的文風雜蕪,也可以叫風格多樣化,那種不成形和不定型,源於那一時期文化的重頭工作是統一文字。漢代的文風是了不起的,尚儒,又樸實大氣。「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史記》和《漢書》是漢代文風的代表,均是天賜的大手筆。《史記》就不用說了,《漢書》開卷第一篇第一段就很有那麼一點「浪漫主義」:「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也,姓劉氏。母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父太公往視,則見交龍於上。已而有娠,遂產高祖。」對班固老爺子不服真不行,確實不同凡響。寫劉邦媽媽的外遇與神交,是他爸爸親眼見的。真正的春秋筆法,證據「確鑿」,有誰膽敢不相信,請去問問高祖的爸爸。

魏晉重文采,講形式與手藝,公文多是「才情並茂」的。到了唐朝,「文起八代之衰」,倡導古文的樸實之美,去魏晉的駢儷氣,「文采不宜傷敘事」。元代重視祭祀,這類文字留下來的多,讀著開闊也傳神。領導人重視什麼,一個時期就風行什麼。元代「曲」盛,曲高但和者不寡。元代的國家特徵是打天下,不在治天下,有浪漫的精神氣質。遙想當年各級大汗們,開疆拓土,威風馬上。將士們也要有業餘生活的,蒙古族人於歌舞是內行,軍**誼,「曲」的基礎是牢靠的。

清朝的文化貢獻多,劣的貢獻是文字獄,好的貢獻是《康熙字典》和《四庫全書》。編出好字典的朝代是大朝代。《康熙字典》1710年開編,1716年成書,收漢字47035個,主持人是張玉書、陳廷敬。《四庫全書》從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正式編修,歷時二十年,1793年收工,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文化工程」,收書3500多種,79000多卷,近10億字,由紀曉嵐、陸錫熊、孫士毅為總纂官。《康熙字典》和《四庫全書》是集大成,是兩座大倉庫,一是字型檔,一是文庫,至今仍是文化上的驕傲,「康乾盛世」不是空口說著玩的。元代與清代都是少數民族主持國家政體,蒙古族治元朝,滿族和蒙古族合營治清朝。清代存在的時期長,對文化的高度重視恐怕是原因之一。十多年前,我曾有過一次難得的機會,「藉機」翻閱過一個月的清代婚姻刑案的卷宗。用現代的觀點去看,有些結論多守舊禮而違天理,有些還特滑稽。但文筆謹嚴,案件的敘述簡約清晰,一宗案子,幾百個字就交代清楚了。我們如今的公文實在不好意思去恭維,套話、虛話、空洞的話蔚然風行。我曾朗讀過一個「植樹」的文件,文件核心講的是為什麼植樹,植樹的意義,環保,以及做人的情操修養,青年人的成長,貫徹精神等內容,高屋建瓴,上綱上線。但要把樹種活的字卻是一個也沒有。

古文今譯也是如今太糟糕的一種文風。這種事我們也做,台灣那邊也做,但嚴謹去做的太過寥寥。一句古文幾個字,卻「譯」出幾十個字。《四庫全書》要這麼譯一傢伙,我們就實打實進入了「知識爆炸」的時代。

現在看「**」時期的報紙和文件,直覺是可笑的地方多。一個人活到可笑的地步是悲哀的,一個時期的文風如果讓人可笑,是更大的悲哀。不知道再過一百年,後人怎麼評看我們這一時期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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