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蜉蝣之生

浮黎允我的日子也臨到限期。回到他身邊也許我是別無選擇，又或許是我僅剩最好的選擇。

本想去墩薨山瞧上墩墩一眼，卻又怕自己懦弱不舍，往後餘生徒添憂慮，行雲至墩薨山邊界又沒骨氣地折了回去。

未承想，不過月餘光景，浮黎在人間的行宮已被折騰得不像個樣子。飛梁畫棟成斷壁殘垣，花樹千海已成滿目瘡痍。

浮黎在行宮裡活得糜爛，猶如一百噩加身的蛀蟲，將好端端的一個園子搞得烏煙瘴氣、半零不落。

滿目傾頹映在眼裡，我忽然理解何以浮黎身邊總離不開人，還得是個材米油鹽、精於雜掃的人。

很顯然的，昴日大公雞在這方面欠了些火候。

我見著狼狽雞的時候，他正撰著只顛勺犯愣，伙房的煙將他熏得灰頭土臉，隔了好一陣兒才愣過神來，抱住我的裙腳，哭得一派慘烈，「要命了，神尊他老人家忽轉了口味，咸也不宜，淡也不宜，甜也不宜，酸也不宜，搞得本雞很是魔障。」抹了兩把委屈辛酸淚，「眼看著午膳的時辰近了，妙矢仙子，你趕緊來幫幫本雞啊。」也許是真魔怔了，他竟是一副原形大公雞系個圍裙的模樣。

我深感哭笑不得，徑直朝伙房走去，親自下廚，燜了一鍋我最為拿手的白米大幹飯。

捧著這鍋吃食，一路繞過曲折的迴廊，朝正在花樹下納涼的浮黎帝尊走去。大公雞則是抱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我身後跟著。

大公雞不曉得內情，所以忐忑。而我則是拿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坦然前行。

浮黎就著一樹棠梨花睡得正是酣暢，也不曉得是夢了怎樣幽浮銷魂的一個場景，他嘴角始終噙著笑，一顆龍頭不自制地就顯出形來，一雙龍鬚隨著鼾聲輕輕漂浮，竟有些毫無道理的滑稽。

我遽然萌生一個念頭，承這個念頭驅使，我竟上前揪住那根龍鬚，唔，觸感帶著些溫潤，使人覺得周身暢宜，這大概就是龍息。

孰料，浮黎驟然夢醒，反應一個過度，龍鬚就攔腰扯斷了……一霎氣得吹鬍子瞪眼，疼得哇哇直叫喚。

將手心的半拉鬍鬚隱去，也不曉得丟去了哪一處天涯海角，我忍俊不禁，將食盒蓋過頭，恭敬道，「神尊，該進膳了。」

浮黎捧著空空如也的肚子一撇嘴，「就給朕做了這白米飯……」，一邊扒拉食盒，一邊裝做個不情願的樣子，口裡含著滿滿一大包乾飯，砸吧的間隙，抽空埋怨，「只白米飯，也不給就個菜啥的。」噴出好些米粒兒，那模樣倒似個飢荒年代的災民。

大公雞驚得兩股戰戰，連忙應道，「本雞馬上就去備菜，辣子雞、尖椒雞、大盤雞、白切雞，湯就配個蘑菇烏雞湯，神尊以為如何？」

浮黎扒飯的間隙含混應了，「唔，去吧。」眼角餘光帶了我一眼，「記得，多備一副碗筷。」大公雞領下差事劫後餘生地直奔伙房。

大公雞走後，浮黎專心扒飯，將我晾了良久。我干站在一旁，一時絞絞手指，一時望望滿樹繁花，漫漫光陰挨得頗為忐忑。

好容易撐到了浮黎飯飽，忽然尋了個玩味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前緩緩飄進一朵凋零的棠梨，顏色雪白的，似夢幻，似純真，鬢角散落一縷不羈的發因風而起，竟沒來由地有些好看。

我被盯得不自在，眼神摸索著朝伙房那個方位瞧了瞧，心虛道，「這半晌了，昴日星官竟還沒備好菜，動作也忒慢了些。」

他散漫一笑，「放心，不得傳召，那廝輕易不敢過來。」

我悟了悟，原大公雞是被他故意支走的。

他忽從袖底掏出一面鏡子，對鏡整了整風亂的鬢髮，自顧自嘆道，「朗朗如日月之入懷，眉眼燦燦若岩下之電。容貌甚偉，甚偉。」

我竟不曉得，浮黎有這般自戀的一面。只是他手裡的那面鏡子瞧著特別，雕花不凡，鏡面也不似黃銅一般顏色，而似清泉一般透明。

我的形容也映在那鏡面里，頭頂竟懸一把纏臂金。正當時，浮黎詭異的笑了笑，高深莫測道，「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命定若此，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頓雲里霧裡。

彼時我不曉得，那一把鏡子卻不是普通的妝鏡，而是姻緣定命的卯日崆峒姻緣鏡，只是後來浮黎不屑用它，被哀牢國的九隆王撿了去，這都是后話。

浮黎大約是吃錯了葯，痴痴盯著那鏡子笑得好沒天理。我有些招架不住，打著為大公雞幫手的幌子，著急遁了。

大公雞在後廚烹菜忙得熱火朝天，我只做做裝盤遞碗這樣的瑣事。

我觀他自得其樂的模樣，很是納罕，「成日里做全雞宴，你竟沒有怨言？」說到底昴日大公雞也是雞。

他嘴角不淡定扯了扯，煞有介事撂下鍋鏟忙來捂住我嘴，一個笑容扯得頗為勉強，「神尊好這口，為人手下的自當竭力滿足，況且神尊心繫天下、殫精竭慮，造福眾生，也造福過本雞。」言末笑得頗為憨實。

原來昴日大公雞一日糊塗，竟在大雨天將日頭托得分外毒辣，那場雨於久旱的人間而言是一次救命的甘霖，卻被天上的日蒸發得連大地都不曾沾濕，導致人間苦噩、哀鴻陣陣。便是因為這個錯，昴日大公雞被罰玄雷加身。以昴日大公雞那點微末道行，自不可能撐過三道天罰，便是在第一道雷劈下來時就昏死了過去。其實浮黎是把他當作烤雞撿回去的，正灑了孜然辣子面兒將要享用時，卻發現大公雞竟沒死透還剩口氣，見得其感恩戴德拚命叩拜的模樣，浮黎只好滿心受用地將他收在跟前。

我不曉得該怎麼澄清這個誤會，遂順著大公雞的話頭點頭稱是。

他既同情又羨慕地將我看上一眼，「本雞曉得你這趟回來不容易，心情嘛也有些波折，但你可曉得一向倨傲的妖神如何會輕易為你答疑解惑？」

「難道是因為神尊？」雖這麼問了，我卻無比清晰地曉得，這世上除卻浮黎大約也沒人能掌控妖神了。

心裡忽然萌生一陣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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