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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在虹橋機場出口處,舉著一張寫了名字的硬紙板,眼巴巴望着來自北京的乘客,一個個從面前經過。當那個身着淺黃色細格襯衣和牛仔背帶褲的舒麗小姐,手裏拎着一幅包裝嚴實的大畫,落落大方地朝他走過來時,他覺得自己就像見到了一棵靈芝仙草一樣,天上地下都亮堂起來。他甚至不明白周由身邊為什麼總有這麼多美麗、富有、俠義的女性。愛與美似乎與金錢財富有相同的天性,都只願意向少數寡頭集中,而不願意被均勻配置。老吳在昨晚的電話中,得知將由這位「情友」親自來蘇州送畫以後,左思右想,想起「以毒攻毒」那句老話,覺得從醫療角度上講,這位舒麗小姐也許是鬆弛和平復阿霓情傷的最佳人選。他如今寄希望於這個女人,但願她能給阿霓帶來好運,使阿霓的心思從已往的寡頭那兒徹底分離出來。

他請舒麗上了一輛豪華型「平治」車,一清早白老闆親自駕車從蘇州送老吳來上海,已在機場恭候多時。時近中午,舒麗說已在飛機上用過午餐,還是儘快趕去蘇州為好,老吳便也不再堅持先請舒麗吃飯了。

經過多年商海沉浮,已經磨鍊得有些儒商風度的白老闆,見到來自大都市的舒麗小姐時,在她咄咄逼人的漂亮姿容下,也不禁感到了幾分拘謹。他覺得大多數蘇州小姐無論怎樣包裝,總還是脫不去小家子氣,缺少的正是舒麗小姐的那種自信灑脫的舉止與氣質。恐怕只有水虹和阿霓才能超過她。他禮貌地和舒麗握了手,從她匆忙中投來的信任的一瞥中,他感到舒麗似乎早已清楚他和吳家複雜又親近的關係,在開往蘇州的高速公路上,他用不卑不亢的口吻對舒麗說:「如果舒小姐有辦法醫好阿霓的病,能夠讓阿霓度過這一關,老吳和我當重重謝你,你若是不嫌棄,我願意將絲綢公司的股份割出一些禮讓於你。請舒麗小姐笑納……」

話音未落,舒麗大笑:「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大方的老闆呢,可見白老闆對吳家的情義之深了。不過,在我開始治病之前,白老闆能不能先將貴公司的情況介紹一下,我也好多一點動力啊。」

白老闆畢恭畢敬地說:「等你有時間,舒小姐可以參觀一下我的公司,目前,敝公司的企業文化形象,已經定位在東方威尼斯的格調上了……」

舒麗饒有興緻地問:「不知白先生對東方威尼斯情調怎樣理解?」

「這就是蘇州水鄉二千五百年文明史養育出來的溫柔細膩,加上威尼斯水城一千年浸潤出來的明快和憂傷。」

「哦,蠻有味道的啊,果然精彩。」舒麗讚歎說。

「過獎過獎,其實這是幾年前,水虹,哦,就是阿霓的媽媽,順口說的一句原話,為此,後來我還特地雇了一個高級藝術顧問,幫我熏陶藝術修養。水虹可惜走了,我一直想請一位畫家,畫一幅水虹的肖像,掛在我的辦公室里,不過我想恐怕沒有一個畫家能畫得出來她的神韻,她實際上才是真正的東方威尼斯……」

舒麗心裏微微一動。她發現遠在千里以外,水虹依然無處不在。

白宏根又說:「幸好水虹還留下了一個女兒,阿霓的美麗不亞於她的媽媽,但她多了一點活潑和任性,少了幾分溫柔,大概是現代的東方威尼斯了。我幾乎是看着她長大的,我已經送了她十六次生日蛋糕了……但是自從她家裏出了那件事情以後,她心裏一直在責備自己,越是敏感的人,精神壓力越大,再加上還想着她的大哥哥周由,整個人都為情所困,越陷越深,看着就讓人心痛,我和老吳都是不惜一切代價,只想讓她先把身體恢復過來……好在阿秀那個案子聽說已經有了一點眉目,如果真的破了案,阿霓的心理負擔就會大大減輕了。」

老吳插話說:「現在的獨生子女太難管,我如今已經根本不指望阿霓將來能有什麼出息了,只求她一生平安就好。她總不能跟我過一輩子,早晚還得嫁出去。這次你能來,我真得謝謝你,你好好勸勸她,讓她不要再想着周由了。藝術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大概就是讓阿霓去學畫畫……」

「那你們對阿霓今後的出路,有些什麼考慮呢?」舒麗故意引開了話題。

老吳嘆了口氣說:「假如阿霓沒有這種病的話,我本想讓她到國外去上大學,我在海外的親戚都會幫忙的。但後來她病成這個樣子,我哪裏還會放心她走遠呢?她現在的學習成績,大概很難考上重點大學了,她太聰明,又太任性,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我就怕考大學功課一緊張,她的腦子吃不消。所以,她高中畢業以後,究竟做啥好,我們心裏都沒底,這次也蠻想聽聽你的意見……阿霓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周圍追她的人多得勿得了。漂亮的女孩從小就受誘惑,也誘惑別人,做家長的是防不勝防。兩年前她若是不遇到周由,說不定也會遇到其他人的。我想來想去,如今身邊的人當中,只有小白頂靠得住……」

老吳眼裏一片茫然。舒麗望着這個顯得憔悴蒼老的醫生,心裏也有幾分憐憫。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外交官的父母,如果當年他們不是長期呆在國外,而把她一個人扔在北京,她能變成現在這麼一個獨立自由的女人么?也許中國的父母總是把子女當成魚缸里的金魚來養,倒是妖嬈美麗卻不能自食其力。

老吳自顧自地說下去:「舒小姐,你也許勿曉得,這一年多來,小白確實幫了阿霓很多忙,給她請了最好的家教,凡事有求必應,光是捐給阿霓學校的贊助,加起來也有三十多萬了。阿霓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情,就是給阿秀家幫了一個大忙。喏,李家阿爸,也就是我的岳父,想要擴建他的餐館,一時貸不到款,後來李家的大兒子,也就是阿霓的舅舅,找到了阿霓,要她向白老闆求援。阿霓一直覺得自己愧對阿秀家的人,慌忙答應下來,然後纏着白老闆為他們籌錢。小白二話沒說,馬上帶着阿霓親自上門,借給李家一筆四十萬的低息貸款,我又給了老丈人幾萬,總算救了這個急。阿霓幫阿秀家做了這件事,心理負擔也減輕了不少。如果不是小白像自家人一樣關心阿霓,我又當爹又當娘還要上班做手術,一個人怎麼照顧得過來啊?你不曉得,在阿霓見到周由給你畫的那幅畫之前,她的精神其實已經恢復得蠻好了,她很依賴小白的,還經常讓白叔叔帶着她和她的同學出去玩,尤其喜歡卡拉OK那些高消費的享受……」

舒麗向前排開車的白宏根打趣說:「看來你在阿霓和她的女同學身上,沒少破費吧?」

「不多不多,就是送點小禮物,考完試,請她們到酒店吃吃飯什麼的,有時也請她們幫公司搞點推銷,讓她們掙幾個零花錢……」白老闆回答。

「你這一招蠻厲害的,你還真懂得迂迴市場啊。」舒麗笑道。「看起來,你應該是阿霓的主治醫師了?」

「不敢不敢……」白老闆連連搖頭說。「你在商界的時間長了,你難道不曉得,就是簽了合同、資金到位,事情也不一定會成功的。我在蘇州還算是有實力的,但一出蘇州,我就是一小船,算不了一回事……再說……阿霓對我……我自己心裏曉得,她對我,更多的是,是一種晚輩對長輩的感情,我呢,也就是喜歡她,當她親妹妹一樣的……承蒙老吳厚愛,把我當家裏人相待,有這一點我就足夠了,感情這種東西,畢竟不是做生意……」

舒麗微微一笑,心裏漸漸有底。如今市場上殺得天昏地暗,六親不認,但在人心最隱秘的角落,多少還存有真情實意的一塊綠地。她擔心的倒是老吳的那種想法,如果由於阿霓目前的困境,而急於希望白老闆能填補她少女情懷的那塊空白,那麼也許又會為阿霓的未來伏下不幸的因素。阿霓應該永遠是自由而獨立的,就像她舒麗一樣。好在白老闆倒挺明智,在這個世界上,不求回報的感情大概是地球上最珍稀的寶石了。

舒麗回過頭對老吳說:「按你們介紹的情況來看,我覺得阿霓其實是個挺堅強的女孩,她的病情還不至於沒救。這次周由不來還是對的,我想應該讓阿霓換一個角度去想問題,讓她從那個牛角尖里跳出來。」

「那舒小姐就留下多住幾天吧。我們陪你多玩玩,蘇州雖小,倒蠻好白相咯,你也順便放鬆放鬆,休息休息……」老吳說。舒麗從老吳的口氣中聽出來,老吳對她似乎還挺有好感的。

「看情況吧!」舒麗爽快地應道。「就是我在北京的事情太忙,大概要經常借用白先生的手提電話或是傳真了,只要保證通訊,我可以多呆幾天的。」

「那沒問題。有什麼要求,你隨時同我聯繫。我們順便還可以談談生意上的合作,全國各地的房地產都在落價,只有北京還一枝獨秀,我一直希望我的絲綢生意能向北方發展。聽老吳說,舒小姐很有眼光,精明強幹,兩年就成了百萬富翁,你起步比我快,我很佩服的……如果舒小姐能夠在北京幫我主持一家絲綢分公司,那我就太走運了。」白老闆由衷地說着,用手指了指遠處隱約的一座古塔,說是馬上要進蘇州城了。

車到吳家花園,阿霓的奶奶急盼盼地迎上來說:「阿霓連午覺都不肯困,一心要見舒麗小姐,問了不曉得多少遍了。」

舒麗抬頭打量吳家的庭院,滿目綠樹花徑,果然清靜素樸;赭色廊柱,配上木質落地長窗,另有一番清幽典雅的情調。她跟着老吳穿過青磚月洞門,往二進院裏阿霓的卧室走去,白老闆拎着畫跟隨其後。剛剛拐進廊檐,只見前面一個穿粉紅色睡衣的背影一晃,光着腳,迅速鑽到門裏去了。舒麗想,那莫非就是阿霓了?進了門,見那粉紅色的人兒剛剛溜進毯子裏去,氣喘吁吁的,臉色蒼白,惟有一雙大眼睛,還在發出一種燃燒樣的興奮光澤。

芳香四溢、容光煥發的舒麗走上前去,輕輕摟住了阿霓。

「阿霓,你看我們這麼快就見面了,昨天晚上睡得怎麼樣?」

阿霓睜大了眼睛望着舒麗,好一會兒,低聲喃喃說:「……哦,舒麗小姐,你真好看,我在那幅畫里就認識你了……謝謝你來看我……」

舒麗也終於看清了周由夢幻中的美麗的阿霓。那個瞬間她感到自己似乎站在水虹的床邊,面前是另一個長大了的水虹。她的心微微發顫——怪不得周由這樣挂念他的蘇州小妹妹,這麼可愛的少女,就連女人都會動心的呵。阿霓確實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兩年多的苦難和苦戀使她成熟多了。她的美雖不及水虹那麼高雅含蓄,但她的青春光彩,卻是水虹正在失去的。舒麗不禁被阿霓的美迷住了,幸虧她有水虹給她的心理準備,要不她也會自愧不如的。她拿起阿霓的胳膊放進毯子裏,那雪白的手臂也比水虹更柔嫩亮澤,就像她從電視上見過的透明鮮活的太湖銀魚……

舒麗在見到阿霓的最初那個瞬間,便喜歡上了她。阿霓眼裏那種疲倦和頑強的神色,更使她心生憐愛之情。但舒麗還是覺得周由選擇水虹是對的,阿霓的性格、氣質和周由太像了,如果這兩個藝術瘋子滾到一起去,那他們的生活和命運不定會亂成什麼樣子呢。他倆都是情感和藝術的野馬,大概都需要有一個穩健而平和的異性伴侶來駕馭他們。再說,如果當初周由選擇了阿霓,那麼也許自己就很難再接近周由了,阿霓會把周由纏得死死的,她肯定不是個溫柔的女人,不會像水虹那麼寬容大度的……

阿霓久久注視着舒麗的目光,從驚喜中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傲。她終於見到了那幅畫上的女人,她本人看起來比畫上的女人更漂亮一些。但舒麗小姐雖然美,她的美卻是需要化妝的,需要借描眉、腮紅和眼影來補充。而自己呢,在她還沒有出世的時候,媽媽就在肚子裏把她一次性地打扮好了。比起這個舒麗小姐,阿霓覺得自己依然有許多優勢,她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卑。不過,阿霓還是很高興這個女人能來看她,至少她給自己帶來了大哥哥的畫。就算大哥哥愛上了舒麗,他們也還是沒有忘記她阿霓……

阿霓低頭見到了紙盒包裝的畫框。她說:「舒麗小姐,先讓我看看畫,好吧?」

舒麗立即解開了厚厚的包裝紙,把畫架在離床不遠的一張靠背椅上。

「……啊,真好看!」阿霓叫道。「我有一年多沒見到大哥哥的畫了。」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撲上去抱住了那幅畫,親吻著栗色的木質畫框。一邊貪婪地呼吸著畫上的油彩氣息,閉着眼睛聞了又聞,然後又讓舒麗把畫挪遠,拉開距離,眯起了眼,細細品味着畫面的色彩大效果;又睜大了眼睛,欣賞著畫面的細部……

「這幅畫的調子是玫瑰紅的,但你也許能感覺出來,這其實是一片綠色的大草原。」舒麗在旁邊輕輕解說着。「大哥哥在落日的紅色里,讓你感覺出綠色來,這很奇妙是不是?這也是他最近的作品中,很特殊的一幅……」

阿霓看着看着,淚水就順着面頰流了下來。

「大哥哥,你的畫總有那麼多意思,總有好多好多要想告訴我的話……」她喃喃自語着。「畫上的顏色為什麼總是在變?你是找到了你的美麗的草原呢,還是正在尋找……我看不懂你的畫了……」

舒麗微笑着說:「傳說中美麗的草原,永遠只活在傳說之中。大哥哥說他再也找不到它了,只好想像着它,把它畫出來。他希望你像這片神秘的草原那麼寬闊、又那麼安靜。你假如經常看這幅畫,心裏就會靜下來的,你的眼前會出現落日以後的寧靜,星星和月亮遠遠地眨着眼睛,我們聽不見它們的聲音,但歲月和時間卻在天空中運行着,那是一種永恆的自然美……大哥哥說他累了,你也累了,你們都需要夜晚的寧靜來養息,等待草原上的太陽重新升起……」

阿霓出神地望着畫。眼前一片玫瑰金紅、一片翡翠墨綠;一會兒鮮艷熱烈、一會兒又深沉恬靜。她發現這幅畫關鍵的大效果,在於近處的一片綠草,是由兩面色彩畫出來的,向光那面是玫瑰紅的,而草的陰影背光面,卻是透明純凈的藍綠色。玫瑰色光點佈滿了畫面,光點中又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翠綠,魔術一般變幻著的光點光斑和色塊,像一粒粒旋轉着的音樂符號,演奏著一首舒緩、優美的催眠曲……落日漸漸沉下去了,畫面慢慢變暗,寧靜的夜幕降臨了,在一片無垠的墨綠色的草原深處,她和大哥哥點燃了篝火,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大哥哥彈起了結他,她低聲地唱起了那首歌,那個傳說中的美麗草原。月亮升起來了,四周是那麼安靜,那團篝火越燒越旺,把他們兩個人都融化在玫瑰色的光暈里……她的心裏漸漸安靜下來,她覺得大哥哥正從那幅畫中伸出手來,輕輕拍打着她的脊背,那幅畫像一隻搖籃,悠悠搖晃着她,她的頭有些發沉,眼皮也微微合攏起來。

「阿霓,你要是瞌睡了,就困一歇好了。讓舒麗小姐也歇一歇。」老吳說着,給她搭上毯子,和白老闆走出了卧室。

「不,我不想睡覺。」阿霓支起了身子。「舒麗小姐,我想和你說話。」

「你喜歡這幅畫么?」舒麗問。

「喜歡。我知道大哥哥還想着我的。」

「周由總是和我說起小阿霓,說得我都有點嫉妒了。」舒麗摸著阿霓的頭髮說。「可惜,你就是太小啦……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痴迷地愛上過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鄰居,可是後來他告訴我,他對我只是一種父親的感情,我真是傷心極了。很多年以後,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我自己倒真的覺得他很像一個慈愛的父親,你說有意思吧……」

阿霓怔著,冷不丁問道:「你和大哥哥認識多少年了?」

「差不多有十年吧。他比我大三歲,感覺中,我好像和他一起長大的。」

「你愛他嗎?」

「當然愛。他是我一生中真正愛過的唯一的男人。」

「一個女人一生中難道會愛許多次嗎?」

「會的。在每個不同的年齡段,人對自己的了解是不一樣的,她會愛上不同的男子,當她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時,她才會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那……那大哥***你嗎?」阿霓睜大着眼睛問。

舒麗愣了一下,心裏突然掠過一陣針扎般的刺痛。她似乎沒有想到阿霓會提這樣的問題。那雙明澈的眼睛逼視着她,追問著那個令她難堪的答案。舒麗既無法撒謊也無法說真話,慌亂中她差點以為自己這個冒牌的情人已被阿霓一眼識破。那是舒麗心裏永遠的疤痕,一個不可觸及的痛處。那個時刻她忽然感到,她這個不遠千里趕來為阿霓療傷的「醫生」,卻原來和阿霓失戀失魂的處境,位於同一條水平線上。「他(她)愛你么?」那是被男人和女人各自攥在手裏的兩片虎符,是情愛世界中心靈的通行證。若是他並不或已不再愛你,你便永不可能到達那個極樂園地——然而,精靈般的小阿霓,你何必要闖入這危險的雷區呢?

阿霓淡淡一笑說:「舒麗小姐,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大哥哥愛你的。你們就要結婚了……可是,難道相愛就一定非要結婚嗎?像我爸爸和媽媽,結婚那麼多年,假如遇到一個更愛的人,也會分手的……」

「是啊。」舒麗急急回答說。「愛並不是永遠的。比如說,現在你愛着大哥哥,但是等你長大了,也許你會遇到比大哥哥更可愛的人,或者說,你發現還有比你更適合大哥哥的女人,你怎麼辦呢?婚姻就像一所房子,經常需要修理,實在修不好了,只好拆掉,或是搬走,再蓋一座新的房子。我和你的大哥哥能在那房子裏住多久,我也不知道。所以,自由自在的大草原,才會對人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可惜,人又總是無法離開房子……」

舒麗聽見自己蒼白無力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迴響。那聲音聽起來很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那雙探詢的眼睛似乎正直視她的內心,令她感覺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和尷尬。

阿霓疲倦地靠在床頭,視線依然停留在那幅畫上,目光漸漸凝結。她明顯地累了,她已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來分辨舒麗小姐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大哥哥了,他在她腦子裏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就像這幅光色變幻不定的畫面一樣。她無法反駁舒麗小姐,她太小了,根本就沒有獲得參賽的資格,她當然不可能指望讓大哥哥再等她了。她望着大哥哥的畫,那絢麗的晚霞正在從容不迫地彌散,綠色中浮漾著紅花的草原,像一個美麗的夢,正在召喚着她……「舒麗姐姐,我想睡一會兒,讓我單獨和大哥哥在一塊……晚飯以後我再和你說話好么?今天晚上你最好就陪着我睡,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呢……你讓爸爸把這幅畫,就掛在我床邊的牆上……」她呢喃著,很快沉入了夢鄉。

舒麗輕輕帶上門,穿過走廊,來到客廳里。老吳和白老闆都焦急地站了起來,詢問著阿霓的情況。舒麗告訴他們,周由的那幅畫效果很不錯,也許比任何葯都管用。阿霓對她也很親近,非讓舒麗晚上陪着她睡,這樣也好,她會慢慢開導阿霓的,但是阿霓確實病得不輕,不能性急,看來她是得在蘇州多住些天了。說完這些舒麗便轉身找電話,說要給周由打個長途,好讓他放心。否則這一晚,他也睡不安穩的。

阿霓一覺睡到時近黃昏,才起來吃晚飯。她吃了一小碗米飯和許多菜,大家都說她很久沒有這樣的好胃口了。晚飯後老吳讓她看會兒電視休息休息,她連連搖頭,說要回房間去和舒麗姐姐聊天。舒麗早已注意到,從下午的談話開始,阿霓已經把一開始對她「小姐」的稱呼,改成「姐姐」了。於是舒麗姐姐和阿霓妹妹洗了澡,便早早地睡下了,兩個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柔曼的音樂聲中,舒麗給阿霓講了許多周由早年學畫的故事,講畫壇的殘酷競爭和藝術家的拼搏。阿霓最感興趣的還是她的大哥哥,時不時為周由學畫時的傻勁和那些丟三落四的毛病格格地樂個不停,或是向舒麗盤問個沒完。舒麗講著講著,眼皮再也抬不起來,為了趕來蘇州,她昨晚後半夜才睡,一早又趕往機場取票,實在是太困了,掙扎著說了一句「明天見」,自己就先睡了過去。

阿霓在昏暗的床燈下,輕輕擁著舒麗,靠攏着她豐滿的身體,覺得好像有一股溫柔的暖意向她傳來。她透過舒麗身上淡淡的香水氣味,突然聞到了舒麗頭髮里的油彩氣息。她閉上眼睛,悄悄把臉貼近了舒麗,幾乎把她的鼻子鑽到舒麗厚密的發叢里。但油畫的氣味卻又消失了,空氣中仍然縈繞着那種好聞的香水味。她爬起來,赤着腳走到窗前,踮起腳尖,去聞牆上的那幅油畫,用手指輕輕地觸摸著畫框。黑暗中她看不見畫面上那燦爛而深沉的色彩,但她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就像大哥哥的微笑,從記憶的深處凸現出來。她慢慢後退到床上去,她聽見舒麗姐姐均勻的呼吸聲,就像湖邊的波浪,在她身邊起伏。舒麗身上一定有許多大哥哥的吻,大哥哥再也不屬於她阿霓了。阿霓忽然感到了一陣極度的驚慌,她把頭埋在毯子裏,低聲啜泣起來……

第二天,當阿霓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從窗戶那邊斜射過來,她睜開眼,發現舒麗正支著胳膊肘,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霓,你昨晚睡得好么?你真是個睡美人,睡着的樣子真美。你的頭還痛不痛?」

阿霓晃了晃腦袋,覺得多日來折磨着她的頭痛,真的好像減輕了許多。

「舒麗姐姐,你真好,你要是不來看我,我的頭痛得都要爆炸了……你就多陪我幾天好不好?今天天氣那麼好,我要陪你出去玩玩,白叔叔昨天說過,假如今天不下雨,我們就去游太湖。」

兩個人洗漱后,走到餐廳里。老吳和白老闆已等了好一會兒了。餐桌上的大花瓶里,插著一大叢紅玫瑰,把整個房間都映得紅彤彤的。

「白叔叔,你又給我買花啦,真謝謝你啊。」阿霓沖着白老闆嫣然一笑。

吃早飯的時候,吳家奶奶一直殷勤地給舒麗搛著各種蘇州糕點,一邊絮絮叨叨地誇讚著舒麗。說多虧了舒麗來看阿霓,又說蘇州的女人若是遇到這樣的事情,早就成了鬥雞眼。還是北京小姐氣量大、心腸好、識大體,如今阿霓有了舒麗這樣一個大阿姐,是她的福氣……

用過早餐以後,白老闆用手機給公司吩咐了幾件事,便開車帶着兩位小姐去游太湖了。為此老吳也特地請了假,專為舒麗作陪。舒麗說,她其實倒是蠻想去看看蘇州城裏的水巷和小橋風光的,但老吳搖頭說,如今蘇州城裏到處都在拆房子,他和阿霓的媽媽原來住的那條小巷,已經拆得面目全非了,不看也罷,看了倒傷心。蘇州市民並不喜歡那些陰暗潮濕的古舊建築,人人都盼著住現代化的單元樓房,蘇州的東方威尼斯情調將來大概只能保存在白老闆的絲綢行業中了。舒麗將信將疑,既怕掃了大家的興緻,又怕觸動阿霓受傷的神經,也不便堅持只好客隨主便了。

車到太湖邊上,一艘包租的中型豪華遊艇,已在遊船碼頭等候。兩個古裝的少女立在船頭恭迎,遊艇的小桌上已擺滿了瓜果、點心,還有幾叢紅玫瑰。白老闆扶著舒麗和阿霓上了船,然後打發公司前來聯絡安排的僱員回去,他一個隨員也不用。

船一開,阿霓便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處處維護照顧著舒麗,並經常挑剔白老闆,不是「碧螺春」茶沏得不對,就是忘了給她帶望遠鏡,又忘了給舒麗拿草帽什麼的。白老闆好像已經習慣了阿霓的支使,總是畢恭畢敬的一副好脾氣。他似乎從沒有對阿霓有任何過分親熱的舉止,但眼睛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阿霓。舒麗心想,人真是個奇怪的感情動物,一旦陷入感情的泥淖,就會像她一樣不能自拔。既然她的同盟軍比比皆是,這世界難道會被利益的洪水吞噬殆盡么?

初夏時節,沿湖的堤岸綠樹蔥蘢,近岸的湖水綠得猶如一塊柔潤的美玉,湖面上煙波浩渺、雲籠霧罩。船上的人縱有百般心事,也像是要融化在這溫柔之鄉中。舒麗還從未到過太湖,頓時歡喜得脫了鞋襪,坐在船舷上,把一雙腳浸在了溫涼的水裏。她覺得自己那被北方的風沙磨礪得粗糙又豪爽的性情,在湖面蒸騰的氤氳里,正在變得柔軟而細膩。她想起了周由的那幅《江南霓虹》,那幅畫上所表現的太湖之美,似乎比眼前的湖光山色更攝人心魄。所以水虹對於周由來說,是一粒集千年日月精華而成的太湖珍珠,即便將她擲於水中,周由仍然會潛入湖底去將她尋找回來的。舒麗的神色黯淡下去,那個西施和范蠡泛舟湖上的美景,於她大概永遠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夢了……

阿霓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她默默地反覆疊著一條小小的紙船,一會兒是帶篷的,一會兒又重新疊成不帶篷的,手裏的糖紙幾乎揉得發皺,她才在小船的艙里放上幾粒瓜子,把它輕輕放到水面上去,任它隨波逐流,飄然遠去,一直漂到看不見為止……

「阿霓,你的小船會從大運河裏,一直漂到北京去的……」舒麗笑着說。

「……對,我就是去讓它接大哥哥的,讓他也到蘇州來,我們一塊兒到太湖裏去,湖裏有好多小島,可以玩上好多天呢……大哥哥要是真的來了,我就讓白叔叔包一條大船,我們就住在船上,在船上釣魚,煮魚湯喝……」

舒麗提醒她說:「阿霓,這幾年,白叔叔為你花費了那麼多,他雖然是個大老闆,但他的錢都是辛辛苦苦一點一滴掙出來的……」

阿霓漫不經心地回答說:「租一條船算什麼呀,白叔叔的絲綢公司里,還有我的股份呢!不信,你去問爸爸好了。」

「噢,倒是忘了告訴舒小姐,阿霓沒生病以前,已經是小白的公司形象了,她一開始也是只當好玩,沒想到,客戶都像著了魔一樣喜歡她。」老吳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白老闆有些興奮地插話說:「我忘記給舒麗小姐帶一本公司的宣傳畫冊來,那上面有好幾張阿霓的相片,她穿起絲綢服裝,比她現在這個樣子還要漂亮。蘇州絲綢好像只有蘇州女人才能穿出味道來。阿霓身穿絲綢服裝,無論是旗袍還是現代時裝,都顯得超然出眾。我們公司總部大廳里四幅兩米多高的大彩照,『春、夏、秋、冬』,都是請阿霓當模特拍的。那些來看樣訂貨的外商,看得腳都挪不動了。阿霓對服裝的面料色彩和款式,有一種獨到的眼光,每次由她挑選的絲綢面料設計出來的服裝,總是大受歡迎。所以每次設計師做出來的服裝樣品,我總是讓阿霓來挑,我選中的,頂多有四分之一暢銷,而阿霓選中的,一半以上都能暢銷。阿霓已經為我們公司立了大功,爭到了大量的國內外客戶,公司董事會作為獎勵,年終擴股時,專門分給她少量的股份,她是我公司的小股東了,將來真想讓她當大股東,不過以後她若是能考上大學,我是絕不會讓她屈才來搞服裝的。但若是上不了大學,這倒也是一條出路,她有藝術天才,審美品味高,無論搞公關、設計、做模特,她都是一流的人才。我將來還想用她的名字,為她註冊一個公司,專門生產阿霓牌名牌高檔絲綢服裝。舒麗小姐,我倒蠻想聽聽你的意見……」

老吳在一邊輕嘆一口氣說:「好是好,不過吳家三代人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到了阿霓這一代,反倒接不上了……」

舒麗心直口快地反駁說:「老吳,你這種觀念也太陳舊了,我看,頂要緊的是,阿霓能夠有機會施展自己的藝術才能,做她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她學過畫,對色彩和形體感覺有一種天生的鑒賞力,如果往絲綢行業發展,說不定正是天高海闊吶,阿霓,你說對不對呀?」

阿霓攬住了舒麗的胳膊,笑道:「舒麗姐姐,多虧了你這句話哩,否則爸爸總是不讓白叔叔和我談絲綢,可是,白叔叔說了,等高考結束,他還想帶我去看看真正的威尼斯水城呢……」

舒麗大咧咧地拍著老吳的肩膀說:「老吳呀老吳,我知道了,原來你只想讓阿霓當老闆娘,不想讓她當女老闆,錯了錯了!假如你的想法能反過來,恐怕倒是太湖女神賜給阿霓的一劑良藥呢!」

老吳愣了一愣,看着阿霓,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第三天晚上,白老闆特地在依山傍湖的太湖賓館,為舒麗設了一局純正蘇州風味的晚宴。晚飯後,又請舒麗和阿霓去跳舞。

白老闆一會兒擁著舒麗、一會兒又擁著阿霓跳舞,他們嫻熟優美的舞姿,吸引了舞廳所有的目光,立即有幾位江南大款,頻頻給阿霓和舒麗獻花、遞送名片。舒麗那種京城一流的瀟灑舞步,跳得其他的舞伴們都離開了舞池,退到旁邊去欣賞了。當華爾茲的音樂響起來時,老吳突然走上前去,彬彬有禮地向舒麗作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兩個人步入舞池后,周圍男士們的眼睛都直了,老吳那種標準嚴格而帶有幾分紳士風度的舞姿,令阿霓也看花了眼,一次次為爸爸和舒麗鼓掌。燈光轉暗,下一個舞曲,突然開始了激烈蓬勃的搖滾樂,樂曲震耳欲聾,節奏越來越瘋狂,舞場中已似乎沒有一個男士可以當舒麗的舞伴了。舒麗乾脆一個人步入舞池,即興獨舞,像一個來自西班牙的職業舞蹈家,熱情性感,旋轉跳躍,在舞池中平地颳起了一場音響和形體的龍捲風。燈光忽明忽暗,舒麗在繽紛迷離的五彩光束中,變成了一個自由奔放的精靈。阿霓終於坐不住了,她也被舒麗瘋狂忘我的激情所煽動,旋風一般捲入了舞池。她和舒麗手拉手、面對面跳着,興奮而狂放,交叉又分開。她的頭髮像瀑布般散開去,舒麗的裙子像花瓣般顫慄著,她和舒麗就像一個連環扣,讓舞場中所有的人都隨着她們旋轉。——自己跳!阿霓,一個人跳!她聽見舒麗在向她大聲地喊。那個時刻,音樂像一陣熱流,火辣辣地熨帖着她冰冷的心。阿霓重新伸開了手臂,舒展着胸襟,她覺得好舒服,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她旋轉着舞蹈著,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她忽然舞出了白鶴展翅一般的姿勢,就是很久以前自己對着鏡子跳的那種鶴的舞蹈,就是大哥哥畫上的那群白鶴。她時而是雌鶴、時而是雄鶴,忽而柔美、忽而剛健,它們交頸纏繞、遙相呼喚,但在每一段樂曲中,它們卻又是各自獨立的舞者,陶醉在自己成熟而優美的舞姿中……

舒麗在光怪陸離、閃爍不定的燈光中,注意到了阿霓美麗而即興的舞蹈。她發現阿霓的舞姿中沒有自憐自愛的顧盼、沒有螺旋下墜的絕望,更沒有憂戚的悲哀,她向上伸展的雙臂充滿了對於藍天的渴望,似乎經過一年多的冬眠,她又重新開始飛翔了……舒麗心裏一熱,繽紛的舞池在眼底模糊成一片五彩的雲團……

舞場的賓客中,有人開始認出了這位蘇州服裝界的小公主。男士們紛紛向她邀舞,她也來者不拒,倒把個白老闆冷落在了一邊。阿霓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幾次引得座上的舞友喝彩。直到曲終人散,已近深夜,餘興未盡的阿霓靠着老吳的肩膀走出舞場時,仍是一派容光煥發,同舒麗前幾天剛到蘇州時見到的阿霓,已是判若兩人。

回到家裏,兩個人精疲力盡地倒在床上,阿霓仍然毫無睡意,她為舒麗拿來一盤香蕉,剝開了塞在舒麗手裏。自己換上了睡衣,又打開音響,把音樂擰到最低,在房間地板上幽靈般游弋,望着大哥哥的畫,繼續隨意地舞動着……

「舒麗姐姐,將來等我長大了,我會同你競爭的。」阿霓忽然停下舞步,轉過身,對着舒麗宣佈說。

「競爭?你是說,你也想當女大款?」舒麗詫異地問。

「不,我要當大哥哥的情人。我不在乎你們結婚不結婚。」

舒麗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那個瞬間她好像聽見了自己以前的聲音。

「好啊,我歡迎你和我競爭。」舒麗定了定神,慷慨地應允說。「不過,現代女孩應該遵守競爭規則,必須要有堅強的意志和獨立的個性。你得贏得起,也要輸得起,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輸了,精神就垮下來。假如你接受這個競爭條件,我就歡迎你!」

「我接受!我保證!」阿霓伸出一隻手指,和舒麗拉勾。

舒麗笑道:「看來我會處於劣勢的,因為你是朝陽行業,正在上升時期,沒準你真的會把我打敗的……」

「那你就應該輸得起。」阿霓的臉上飛起了一層紅暈。

「沒問題,我能輸得起,不過,我也會爭取贏你!」舒麗把阿霓摟在身邊,疼愛地撫摩着她的頭髮說。「你既然這麼信任我,告訴了我你心裏的秘密,我也要告訴你一個關於女人的秘密,你想聽嗎?」

「當然想。」

「你舒麗姐姐雖然愛着你的大哥哥,愛得那麼久,那麼深,但我真正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自己的獨立人格和獨立的經濟能力。我從不願意依靠男人的財產去過好日子,我必須有自己的產業,所以我的感情永遠是自由的。當然,運氣好的女人,嫁一個好男人,有愛又有事業,人生就很美滿了。但是大多數女人一輩子連其中的一樣東西也得不到,能夠得到其中一件,也許就是很幸運了。如果一開始就伸出手去同時抓兩隻大鳥,很可能連一隻也抓不到。一個出色的女人,即使遇不上一個真正能使她愛的男人,她也仍然應該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愛一百次愛一千次,靈魂也依然自由……」

舒麗聽見自己飽經滄桑的聲音,在這棟古老的房屋中回蕩。當她說完這番話的時候,她才驚訝地發現,儘管她在情愛的海洋里,已是碰撞得遍體鱗傷、瘢痕累累,但她的內心深處,卻依然初衷不改。她明白自己原來並沒有後悔愛過周由,也不會吝惜自己曾為他和水虹所做的一切。無論今後的日子裏她是否還會繼續愛他,她都已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自我至上者。她忽然十分慶幸自己鬼使神差地來了蘇州,蘇州是一個碼頭,小船回到這裏,又將從這裏出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在說服阿霓的同時,也似乎說服了自己。

「好阿霓,等你長大了,你一定會得到美好的愛情的……記着,情人是一種無奈,那不是真正的選擇,不是感情的全部啊……」

舒麗的聲音咽噎了,心裏一陣陣顫慄,她放開了阿霓,撲倒在床上,猛烈地抽泣起來。她感覺到阿霓溫熱的手正輕輕撫摩着她的脊背。她已無法辨別,究竟她是阿霓的醫生,還是阿霓在診治着她內心深處的傷痛?

舒麗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阿霓被同學邀請去參加一個生日派對,白老闆也有應酬,打了電話來,說機票已經買好,明天親自開車送她去上海。晚飯以後,老吳像在無意之中,忽然提議和舒麗到舊城的河邊上去散步。舒麗欣然應允。

燈紅酒綠的街市和林立的高樓工地旁邊,影影綽綽地顯露出水巷的石橋和房屋暗淡而模糊的影子,就像一幅年代久遠的古畫,正在被鋼筋水泥揚起的塵土一點點掩埋。水虹曾那麼深情地為她描述的昔日小城風情,已難以尋覓它的全貌。就像一道琳琅滿目的藝術長廊,突然斷裂在歷史的十字路口。舒麗心裏泛上一種淡淡的感傷和哀愁,腳步也不由一慢再慢。

老吳咳了一聲,說:「這幾天一直沒有時間問你,周由和水虹過得好么?」

舒麗笑笑說:「好得讓我嫉妒。他們好像總是在度蜜月,兩個人簡直都快失去自我了。如今搬進了新房子,以後就更開心了。」

「我想,我想,他們也該正式結婚了吧?」

「我也這麼想。不過水虹堅持,她要等阿霓的病情完全穩定下來以後再說。愛是不在乎婚姻這種形式的……」

老吳低下頭去,眼裏一片失落。

舒麗說:「我看你就不要再操心水虹的事了。等阿霓的精神再好一點,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再找一個合得來的女人,成個家吧。水虹也讓我勸勸你,阿霓早晚會長大的,要有她自己的生活,那時候,你這個三進大宅院,不是顯得太冷清了么?」

老吳沉默不語。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段,在一座石橋邊上坐下來。

「你決定來蘇州的那個晚上,水虹後來又給我打了電話,介紹了你的情況。」老吳遲疑地說。「我聽了也蠻感動的,如今像你這樣的女人,怕也是不多了……不過,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恕我直言,你不覺得自己在他們的生活中,已經有點多餘了么?」

舒麗淡淡一笑,回答說:「也許是有點多餘了。不過,我儘管失去很多,我也得到了很多,好像……好像我可以沒有周由的愛,但已經不能沒有水虹的友情了……這真是奇怪……」

老吳忽然輕輕地捉住了舒麗的手,有些慌亂地說:「那麼,那麼……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願意么……這幾天,我感到自己好像年輕了,你是那麼一個充滿活力的人,同你在一起,日子一定會過得非常輕鬆的……」

舒麗朗聲大笑起來,卻並沒有把手從老吳的掌心抽走。

「這幾天,你的話雖然不多,我也已經看出你對我的好意了。老吳,你是個好人,一個有教養有身份的好男人。但我,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種好女人,你會受不了我的。說實在的,你這個大宅院真讓我動心,保存這麼好的清代私家宅院,在北京恐怕連部長也住不上。水虹竟然會丟掉這個花園,真是可惜,也真讓我佩服。但我仍然沒有這個福氣,來享受你們蘇州甜蜜的好日子……」

「那我能不能成為你多餘的情人呢?」老吳鼓起勇氣望着她的眼睛,仍然沒有鬆手。「我還可以給你一些多餘的房子呢!」

「哎呀老吳,我已經有了一個多餘的情人,我們還是做個不多餘的朋友吧。」舒麗調侃地回答說。「你的房子若是在北京,我也許還會考慮,這麼不遠萬里的,恐怕也只有周由這樣的瘋子才會幹得出來。再說,我若是真的嫁給你,我這個假冒的周由情人,不是就戳穿了么?我還怎麼向阿霓把這個謊話圓下去呀?」

老吳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想了想,又說:「那個謊話早晚總是要戳穿的嘛,阿霓總有一天要和她的媽媽窄路相逢的。」

舒麗豁達地擺擺手說:「嗨,等她長大了,真正懂了人世的情愛,她會明白那是因為水虹擔心失去她,擔心她承受不住,才不得不瞞着她的,她應該會原諒她媽媽的。也許到那時候,這種故事對於一個現代女孩來說,就不算怎麼一回事了……」

老吳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百感交集地說:「那我就再一次謝謝你來蘇州了,阿霓對你真是佩服得不得了,你讓她輸得服氣。就是水虹來了,也解不開這個死結。不過,舒麗小姐,我還是會追你的,我有你的電話,我已經見過周由是怎麼轟炸水虹的了,我也是有所失必有所得啊……」

舒麗站了起來,笑吟吟地面對老吳說:「你別忘了,水虹其實一開始就已經愛上了周由,周由才能得逞。而我,我的愛已經快消耗盡了。除非將來我破了產,栽大跟頭,我才可能來投奔你。不過你也得小心我把你的大宅院一塊兒輸掉呵。」

老吳說:「不管怎麼樣,以後春秋兩季,你有空就到蘇州來玩玩,住在我這裏,很方便的,在阿霓翅膀長硬以前,還需要你帶她飛一段,我相信你會把她的翅膀訓練得和你一樣硬的。阿霓也會盼你來的,你順便也來看看我。我在蘇州連一個能說心裏話的朋友也沒有,為了那個秘密,我都快悶死了……」

舒麗點點頭,提醒老吳說明天還要上飛機,自己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待會兒等阿霓回來,兩個人肯定還有許多說不完的話。

兩個人沿着河邊昏暗的石子路往前走去。河水幽幽,發出瓷釉般冷峻的光澤。舒麗忽然想起水虹少女時代在水巷邊度過的歲月,如今那已是這道風光旖旎的長廊中,不復再現的風景了……長廊不斷被開啟著新的窗口,長風吹來、海潮湧去,惟有愛與美,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長廊盡頭,一個不可更改的夢想……

舒麗出神地望着前方,對老吳說:「雖然水虹和周由也有許多煩惱,但他倆活得很充實。他們能在如今這樣浮躁的感情沙漠裏掘出一股清泉,真太不容易啦。下一個世紀是人們特別渴望精神生活的世紀,而水虹一直想在將來舉辦一個情愛畫廊,把周由畫出來的和將來畫出來的情書統統展出來,為這個沉悶窒息的世界,加一大片愛的色彩。我很願意為水虹這個願望做助理和經紀人。對我來說,雖然是痛苦的,但也算有價值……」

「你也是一隻天鳥,我抓不住你了……」老吳心裏一片悵然。

舒麗側過頭望着老吳,感慨地說:「老吳,我真對不住,如果三年以前,我不離開周由跑到深圳去,或者掙了錢趕緊回北京,我就不會給你們帶來那麼多痛苦了……」

老吳默默地搖了搖頭。

舒麗一回到吳家宅院,便急急地對老吳說,她想給周由和水虹打個電話。

舒麗撥通了北京的電話。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按號的手指是那麼僵硬。她從話筒里聽見了周由的聲音,熱淚忽而盈滿了她的眼眶。她的嘴唇嚅動着,只吐出幾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舒麗離開蘇州前,對周由說的最後的一句話是:「我想你們了……」

一九九五年十月

完稿於北京花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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