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關山失路何人悲 參商不見 (十一)

六 關山失路何人悲 參商不見 (十一)

幼年時,她記得自己曾半開玩笑半好奇地問過他:『——燭九陰,我還從未見過你哭呢!話說,你這冷巴巴的一張臉,若是哭起來,梨花帶雨的,真真的不知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呵!』

沒想到,今日在這種場景下,她看到了。

他哭起來可真好看呢,淡紅色的眸底將這雙深邃如星宇的瞳子襯托的越發的璀璨了,那往日裏堅毅清冷的唇線微抿著,便又更多了幾分溫柔和朗逸。他此刻這般的模樣,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惹人憐愛,蒼涼俊逸,黯然銷魂。

可是,她卻不忍心讓他再流一滴眼淚。

他太孤獨,太寂寞了。

他的肩頭微微輕顫著,彷彿,這茫茫人世間,就只剩下了他一人孤單無依的獨活着。

她捨不得,捨不得他傷心,捨不得他孤獨。

可惜,她就要離開他了。

琉雨施鳶顫顫巍巍地抬手,輕拂落他腮邊的眼淚,憐愛道:「我……後悔了,再不想看你……哭了……燭九陰,莫哭……」

燭九陰輕笑:「好,不哭……阿雨,咱們回鐘山,回鐘山,好不好……」

琉雨施鳶略顯遲鈍的笑了笑,道:「鐘山?好……」

燭九陰小心地把她抱了起來。

琉雨施鳶忽又搖了搖頭,黯然道:「可是,我回不去了……燭九陰,我今天是新娘子,你看,我這般……好不好看?」

燭九陰極認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點頭笑道:「好看,好看,阿雨是這人世間最好看的新娘子!」

琉雨施鳶心滿意足道:「這便好……」她低聲說道:「燭九陰,不要,不要傷害靈碧哥哥……我是他的新娘子,我要在這裏等他回來……娶我……」

燭九陰胸中一窒,半晌,艱澀道:「好,我陪你在這裏等他。」

琉雨施鳶垂頭,偷偷地在燭九陰的耳際呢喃道:「其實,我剛剛說不疼……是騙你的……燭九陰,好疼……好疼啊……」

燭九陰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的一下涌了出來,他死死地抱住琉雨施鳶,沙啞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阿雨,是我的錯,是我沒護好你……阿雨,不要死……」

是呀,好捨不得死呀,琉雨施鳶想着,她還沒有來得及好好享受一下這七彩斑斕的人生呢,好死還不如賴活着哩,可是,她現在死的並不好,卻也沒有資格賴活着了。

她嫁了六次,竟然沒有一次是順利的將自己給嫁出去了的,老天爺可真不憐香惜玉啊!不過,就南孤辰那模樣,還能辦出什麼靠譜的人事兒來?他沒把自己給整死,就已經很大慈大悲、仁愛天下了,但是看起來,她最終的命運,還是被整死了……

也對,指望南孤辰給開後門改好命,那還不如指望天上掉下來一坨鳥屎,然後就把她給砸的富可敵國、後宮滿院了呢!豬都比他靠譜!哦,不對,應該是,鳥屎都比他靠譜!

「難道,我真的要應了那道人的所言,是個天煞孤星的命?人見人死,鬼遇鬼亡,註定了的一輩子孑然一身,孤獨終老不成?!合該着我嫁不出去,這輩子都要做一個黃花老姑娘了!呸,哪還有什麼『一輩子』呀,我的『一輩子』便要到今天為止了,連終老一生都捨不得給我,嘿,吝嗇鬼!唉,克夫克父克兄克嫂克師克友克自己,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沒有我琉雨施鳶克不死的!就好像天底下的背字兒都讓我一人扛了去似的,整天腦袋瓜子上就頂了倆字兒——『晦氣』!你說我郁不鬱悶,膈不膈應!那臭牛鼻子老頭兒,打小兒就不念我的好,盡咒我了!」琉雨施鳶心中嘆道。

每一次,她都是歡歡喜喜、真心誠意的去當新娘子的,真的,比真金還真!可是,每一次,她又都是鎩羽而歸,狼狽收場,倉皇出逃。就好像,這已成定數。

她是真的很想把自己給嫁出去的,好指望着日後再見到九鳳時,她也就能指天指地的對着那牛鼻子九鳳顯擺道:「臭牛鼻子,你看,姑奶奶我也嫁出去了,我也是有人要的主!哼,你的卦,不靈了吧!」

可惜,沒人給她長這臉,此生,她怕是再也沒機會當着九鳳的面懟他一臉了吧!唉,還真是遺憾了呵!

琉雨施鳶不着邊際的想着,腦子越來越模糊,一陣困意襲上眼皮,她沉沉的閉上了眼睛,喃喃道:「靈碧哥哥,你在哪裏,我……我好像等不到你了……」

羽淵上的那一抹琉璃影子,暗落了。

她緊攥著燭九陰衣角的手指緩緩張開,垂了下去。

燭九陰猛然感覺她的身體一僵,漸漸生涼,兀然間,他就頓在了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只要他一動,就會驚醒他懷中沉睡着的小女孩兒似的。

他抱着阿雨,阿雨睡得是這樣的安寧。

他記得,琉雨施鳶小時候,他也常常是這樣抱着她入睡的。那個時候的阿雨還很小,只有一點點,跟只小貓兒似的,她愛哭、愛鬧,無論在哪裏都不消停,上躥下跳的,總是要把全世界都攪得天翻地覆才滿意。每一次她玩累了、鬧乏了,就會滋溜一下爬上他的懷裏,要他當搖籃,抱着自己入夢鄉。

她睡覺的時候,很乖巧,很安靜,就像現在一樣。

他喜歡看着她睡覺的樣子。

他的阿雨,在此時,終於是只屬於他了。

屏翳紅着眼睛,忽瘋了一般的奮力爬起,大吼道:「天吳,我殺了你,殺了你!」由兵卒手中奪得了一把大刀,即揮舞著猛撲向了水神天吳。

天吳運掌,一記冰錐射出。

屏翳身形一滯,既而,直挺挺地栽倒於地。

他揚唇一笑,斷斷續續地道:「老大,這輩子,我跟定你了,你哪兒,我哪兒……你死,我絕不獨活。」

胸前的冰錐混雜着血的腥鮮,溢滿了他躺着的石磚,彷彿是,築惕山間垂下的落日紅霞。

燭九陰兀然抬頭,血紅的眸子冷得嚇人。他將琉雨施鳶往懷裏又裹了一裹,伸手,自掌心緩緩祭出一團赤金色的元靈魂火,那火越燃越高,漸漸生成了一方龍形旋轉陣盤。

青獻驚道:「不!別這樣,你,你這是逆天而為!燭九陰!……」

燭九陰不語,繼續運祭陣盤。

他垂頭,凝望着他的女孩兒,看得專註。

他以前常常會獨自站在鐘山的燭巔頂上,望雲,沉思。而每每在這個時候,小小的琉雨施鳶就總是會放下手中的玩具,偷偷地躲在他的身後,專註而認真的看向他。

他喜歡阿雨這樣的偷看,於是,就一動也不動站在那裏,一站就是一整天,默默享受着這樣寧靜安逸的歲月靜好。小阿雨也便跟着他,不言,也不動,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愛她,無須說出,只在心間,已是萬世。

想至此處,燭九陰輕輕一笑,覆手打下。

燭龍之怒,焚燼蒼生,毀天滅地!

眾人還沒有從九幽王后琉雨施鳶的突死之中醒過神來,卻驀然望見了這傾天覆下的滅頂之火,頓時駭然大驚,慌亂失措。

『轟——』!血紅赤金色的滅世火龍憑空炸開,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是人族、妖族還是鬼族,皆驚恐的高仰起頭來,焰火染紅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瞳孔、臉頰,像鮮血一樣,明燦的耀眼。

琉雨施鳶胸前的斬幽劍亦被炸了出去,咣的摔在地上。

而後,火焰落下,亂如流星墜世,訇然燃起。

眾人張大了眼睛,忘記了哀呼,這是面對無可避逃的滅頂災難時的絕望表情,絕望,沒有希望,只能眼睜睜的——等死。

大火落地的一剎那間,天和地皆淪為了一片火海汪洋,蒼生萬物,瞬息即化為了灰燼。

而火龍龍口第一口吞噬為燼的,就是水神天吳。人道是,水火不相容,但在那一刻,水與火是相融了的,水,遇火而燃,離風銷無。

這是一場比煉獄地火還要恐怖可怕的燭龍之怒,在這覆天大火之下,渺小的世人無力反抗,猶如命運的碾壓,近之,而灰飛煙滅。

軒轅黃帝只見事態不妙,急高祭起天命璽來,堪堪的護住了自己的周全。

深躲於暗處冷眼望之的燕水寒亦暗暗張手運用鬼術吸回了斬幽神劍,祭作結界,護下了自身。

餘下者,有法器的堪作抵擋,無法器者立時斃命。

血泊中的喜堂,登時,又變作為了火海間的地獄。

只是,地獄之中,嘶喊聲稀少,噼里啪啦的血肉燃火之聲卻此起彼伏,令人聽之毛骨悚然,可怖至極。

霎時,喜堂之上的數萬兵將,已被焚的死傷者十之九九,幾無生還。

許時,彌天大火漸熄漸滅,而燭九陰身上纏繞着的赤金火龍卻昂首朝天,長嘯一喝,張牙舞爪的圍着琉雨施鳶的身體不停地盤旋飛舞。

既而,所有大火中焚滅的靈魄都凝結成了一顆一顆的碧綠色的球形斑點,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似的光斑匯聚起來,攢攢簇簇的,縈繞於赤金火龍的周圍。

赤金火龍張開大口,將那些光斑呼的吞噬入腹,然後它的身形越旋越小,漸化為了一點赤金火苗。

燭九陰抬手,將火苗拈於指尖,注入於琉雨施鳶的額心正央。

火苗的金光逐漸籠覆上了琉雨施鳶的渾身上下,她全身的筋脈都散發着淡淡的金色,繼而,金光徐然融入體內,再無異常,只是在她的額心間留下了一朵血紅色的焰火印記。

琉雨施鳶乃為昊天帝君的一滴七情淚所化而生,自然不會被斬幽劍傷及魂魄。雖是靈根被斬,可只要有足夠多的靈魄修補入體,那她就一定會復甦轉醒的。

燭九陰將琉雨施鳶交於辛黎之手,望着他的女孩兒淺淺一笑,轉身,回至燭火陣中,閉上了眼睛。

燭龍之怒,以蒼生之命,續一人之靈,乃是逆天之舉,凡所逆天,皆應有報。

忽烏雲蔽天,雷鳴電至,狂風大起,暴雨傾盆。

驟然間,燭九陰周身環圍着的燭火陣圖『嘭』的一聲爆起,隨即橫天一道雷閃劈落下來!

「啊!」青獻合身撲上,擋在了雷閃之前!

只可惜,天刑殺雷威力太大,那雷直直地穿過青獻的身體,又斬入了燭九陰的體內,頓時穿透了二人之身,凌空銷散而去。

燭九陰艱難抱起倒在他懷中的滿身血水的青獻,嘆道:「你又何必如此,傻姑娘!」

青獻搖搖頭,極其微弱地喘息道:「能夠死在你的懷裏,我……此生無憾了……」

燭九陰垂眸,點頭道:「此生,能有你相伴,足矣。」

他努力的握住了青獻的指尖,這還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呢,而此時,這隻手,卻已是血肉模糊了。

既而,那兩雙手齊齊的垂落了下去。

燭龍火陣轟隆高燃。

辛黎跪倒在地,哭喊道:「燭龍大人!青獻姐姐!……」

琉雨施鳶緩緩睜眼,朦朧中,看到一片火光,火光中,燭九陰抱着青獻盤膝而坐,瞬時銷無,灰飛煙滅。

她僵硬的強撐起身子,雙眼直愣愣的,獃獃的望着那殘灰處,猶如石塑。

「鳶兒!」風靈碧匆匆趕來,顫聲呼道。

琉雨施鳶回頭,兩眼無神的看了他一眼,半晌,慢慢走出,再沒回頭。

靈碧哥哥,終於等到你了,可惜,已經晚了。

一切,都來不及了。

辛黎急抱了非折,奪步追上。

白宣收起流光仙劍,面無表情的大步跟去。

風靈碧望着琉雨施鳶遠去的背影,痴痴說道:「鳶兒,鳶兒,對不起……」

晦暗中,燕水寒斜眼微微一瞥劫後餘生狼狽如斯的軒轅氏黃帝,勾唇,冷冷一笑。

「軒轅黃帝,拿命來!」

一聲戾喝,刺破了喜堂的死寂。

白光一閃。

雲止駕雲現出,一把水雲長劍破空刺出!

『哧——』!

「不!雲止,不要……」軒轅駱明不知從何處飛出,以身擋在了黃帝的面前,生受下了雲止那凌厲的閃電一劍!

雲止一驚,錯愕道:「你、你怎麼會到此處?」

軒轅駱明輕嘆道:「你在我的葯中下了迷魂散,想讓我睡在雲夢澤中,以免干擾了你的行動,對不對?我就知道你有事瞞着我,所以假裝喝了那葯,昏睡在床。我於你身後跟蹤而來,沒想到,你要殺的,是我的父親……」

雲止一時慌亂,手中輕顫,那水雲劍『鐺』的一聲墜地,隨即鮮血噴出,浸濕了軒轅駱明的明黃衣衫。

黃帝大呼道:「明兒,明兒!」

軒轅駱明伸手捂住傷口,皺眉道:「雲止,我……要死了,只求你答應我,不要傷害我父親,求求你……」

他是那般的傲慢懶散,目空一切,而今,他居然開口求她,雲止聽到那個『求』字,忽然有些傷心,可是,她不知,她為何會如此傷心。

雲止搖頭,冷冷的道:「我不會讓你死的。要想保護你的父親,就自己活着。」

說罷,她張手一揚,將軒轅駱明裹入雲中,遁霧而去。

燕水寒自雲止的身影處收回目光,垂下瞳眸,輕道:「雲止,廢了。」

殘敗橫屍的天鑒台喜堂之上,一對紅燭高高的燃著,滴落的蠟淚墜流一地,於搖搖風中,更顯悲切。

雲夢澤水府。

雲止凝眸,雙眼直勾勾的盯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軒轅駱明。

他如今倒是閉上眼睛安安靜靜的『睡去了』,再不會給她耍什麼小聰明了。

當初,又何必去呢,就為了送死么?

當時,她在明,他於暗,他明明是可以提前阻止她的刺殺的,為什麼,為什麼要選擇在最後用身體擋上那一劍呢?

只是為了在他臨死時,用她這一點微弱的同情心,答應他的所求,不再傷害他的父親?

還是,他明知自己阻止不了她滅世的野心,而想要死在她的手下,一死了之,眼不見,心不煩?

嗯,這理由倒更符合他那懶洋洋的性格呢!

這人真懶,懶的出奇改樣,推陳出新。無論什麼事情,他都能夠滿不在乎的一睡置之,這不,現在就又睡下了。

還記得他們二人第一次見面時,他潛入她的水雲閣里,想要刺殺於她。

那麼嚴肅的刺殺活動,他竟然趴在石樑上給睡著了!簡直是貪睡的令人髮指!

她記得,軒轅駱明當時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理直氣壯道:「剛剛,我睡著了。」

真服了他呵!

此時,他是想不管不顧的長眠而去么?

哼,哪裏會有這麼順心如意的好事!

他想睡,她就偏偏不讓!

她雲止是何人,這人世間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掌控的呢!她讓他活,他就必須得活,她叫他死,他才能去死,誰也不能破壞她的計劃,不能!

她還沒說過要他死呢,他軒轅駱明又如何有資格去死!

師父說,行雲流水止於心,她的心,是死的。

可是,遇見他之後,雲止的心,又活了。

無所謂好與不好,只有她願不願意。

雲止抬手,輕輕拂上軒轅駱明的臉頰,既而,緩緩地笑了起來。

「毀在你手裏,可真不甘心呵!」雲止有生以來第一次用孩子氣的口吻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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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人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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